晚上,一回到家,余正夏匆匆换了衣服,便打开电脑,拿出手机,对着班主任在群里发的步骤说明,输入网址,输入考号和姓名,一步一步去查他的会考成绩。按下查询键时,系统卡住了几秒,卡得余正夏心里有点急。屏幕上跳出一些学科名字和一些字母。
余正夏呆住了,甚至忘了去惊叹。他数学居然考到了A,更不擅长的化学与生物,也双双考到了B。稍微缓过神来,他忙去看物理成绩一栏。他以为自己只能捞个及格,顶破天只能考到C,没想到,居然和化学生物一样,也考了B!
居然不是才及格!
余正夏呆坐在桌前,双腿像两块木头似的,就那样垂到地面。过了好一会儿,余正夏才揉揉眼睛。他确定自己没看错。余惊里,他笑着想,早知道他会考出这个B,就少分一些时间给加速度受力分析什么的好了,净耽误高考正课的时间。
他拿起放在笔记本键盘上的手机,对着屏幕拍了张照,拍完,立刻给还在店里的母亲发了过去,再附上几个微信里“耶”的表情。这过程中,余正夏一直在想,他已经不是那个因为期末物理倒数被宋头三番五次找家长的他了,宋头要是看到他考得这么好,他会怎么想?
看着微信发了出去,余正夏收拾了一下激动的心情,把手机扔到床上,走到书柜旁边,从站得密密麻麻的书间,抽出一本靳尚谊头像。他本来素描就不好,再加上之前荒废了一段时间,水平更是下降不少,这些天,他天天画,也没把之前欠的功课补好。没有别的办法,只好从海绵里再挤点水出来,多挤几次,把出的水儿汇集到一块,便可以多临摹几张素描像。
画完一张女青年的素描像,又对照着圆画好好分析了自己的临摹作品,余正夏忽然觉得,心里好像缺了点什么。想起来缺什么了。这么久了,他发的微信却还没有回信。也许是他太专注,没听见手机的振动?余正夏身子伸到床边,一把抓起手机,按下锁屏键,上面空荡荡的,除了干巴巴的“19:23”,什么都没有。算了,母亲开蛋糕店忙得恨不得飞起来,营业时间内自不必说,等八点钟关了门,她也得不了闲。给儿子发微信?她没空的,她只会给顾客们发微信的。叹了口气,余正夏将手机扔回到床上,又开始新一张素描的临摹。
余正夏越临摹,越感觉自己临摹不下去。他一直等着,等着微信图标的右上角出现带有数字1的小红点。耐着焦急了些的性子,余正夏放好靳尚谊头像书和刚画完的临摹画,再从书包里拿出历史课本和两张一笔未动的时间轴卷子。
现在应该九点多了。余正夏忍住去拿手机的冲动,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都放在时间轴上。这两张空白时间轴,明天就要交了,今天晚上就得做完。困意席卷而来,在他的头脑蔓延开。他说服自己起了身,拿杯子去了厨房,给自己泡了杯速溶咖啡,再把咖啡端回他的屋子,等咖啡晾得凉些了,他好喝掉。几年来,他渐渐发现,不知为何,他对咖啡的敏感度似乎下降了。原来半杯咖啡就足以让他提神醒脑,现在得需要满满一杯了。说不定,到了高三,可能一整杯咖啡也解决不了问题。一想到这个问题,余正夏便不知该怎么办好,只能继续现在这样,每晚一杯。将一小堆棕白夹杂的细粉末,冲泡成一杯饱含咖啡因的棕色饮料,再喝下去,是他所知范围内最有效的提神方法,没有之一。睡午觉,洗冷水澡,吃薄荷糖,都没有这些陪了他许久的粉末管用。其实,比起喝咖啡,他更想喝红牛,但听说喝红牛对身体不好,便不太敢去尝试。
做卷子的时候,他不时会想,母亲有没有给他回微信?答案是显而易见的,因为余正夏并没听到手机扬声器的低鸣。但他总会想,会不会是手机低鸣了,而他没有听到?每当这个干扰到他的念头从脑海深处钻出来,他就使使劲,再把他的念头按回去,它敢钻出来一次,他便按回去一次。随着它钻出来的次数越来越多,余正夏又开始学不下去了,即便再三告诫自己不要分心,也没有什么太大作用。
写到第二张时间轴时,余正夏等不住了,便让快要用完水的黑中性笔躺到卷面上,开始专心等待。
仿佛上小学二年级时那样。
全市的语文知识竞赛,他准备了许久,终于拿到了一等奖。虽然,在班级里,他怕招致丁明昊他们进一步的厌恶,不敢在明面上表现出来,但他无疑是兴奋不已的。中午,全年级开表彰大会,年级主任将一枚别致的获奖证书双手予他,木头做的证书放在小手上沉甸甸的,也正是在这时,余正夏真实感受到了一个月课余时间化作一等奖荣誉时的欣喜。
一回家,他便开始等,等一串细碎的声音:他妈妈开防盗门时,钥匙串上几个钥匙互相碰撞的声音,还有家钥匙插到门锁里时的声音。余正夏吃完了自己买的盒饭,妈妈没回来;余正夏做完了今天数学老师留的口算作业,妈妈没回来;余正夏看了一章老师推荐的高尔基的《童年》,妈妈没回来;余正夏甚至画了幅他在桌边等妈妈回家的水彩笔画,可妈妈依旧没回来。余正夏的小手,略显吃力地从书包里把木头证书拿出来,摊开它到桌上,让它和小正夏一起等小正夏的妈妈回来。证书上,微微凸起的烫金字,在夜间屋灯下,闪烁着亮得有点刺眼的光,和照进他心里的光线同样灿烂。瘦瘦小小的几根手指,抚摸在烫金字处的凹凸上,一半是对荣誉的喜爱与骄傲,另一半,则是相当重的好奇心。在这之前,学校发证书,从来也没有过他的份。三好学生,优秀班干部,优秀学生,几乎都是属于丁明昊和他们的小跟班的,一直都是小正夏触碰不到的东西。这场竞赛以前,余正夏想都没有想过。
抬头看看屋里滴答滴答走的小钟表。都八点了,妈妈怎么还不来。余正夏从小就是个有耐性的孩子,但再有耐性,也毕竟是个孩子,甚至还没来得及摘下脖子上的绿领巾。见他盼望的身影迟迟不来到,余正夏有点不耐烦了,想收拾好他的证书,躺床上做他的梦去。他的小手拉开书柜两片玻璃门中右边的那片,左手将妈妈帮他从图书馆借的《哈利·波特与魔法石》往左掰,右手将他的证书使劲塞到书柜从下往上数第二栏的最后面。
他犯困了。这么晚了,小学二年级的小孩子,也该困了。算了,刷牙洗脸睡觉去吧,他没睡觉,他妈妈是不会来的。余正夏张大嘴巴,伴着仰天的哈欠,两个小拳头两条小胳膊伸得高高的,伸得小肚皮都露了点出来。
打这个哈欠的时候,小正夏顺便看了看墙上的表,两根针指示八点五十五。都快九点了,妈妈怎么还没到家?他有点不满,开始在狭窄却空荡荡的小房间里自言自语,嘟嘟囔囔,一个人,孤零零的。
自言自语不是巫师世界里的魔咒,不能凭空变出他要的妈妈来。懵懵懂懂意识到这一点,小正夏向卫生间走去,步伐有些跌跌撞撞。他伸出手,于水池旁边的塑料小架子上,拿了他刷牙用的迷你牙缸,从牙缸里取出他的小牙刷,拧开水龙头,小手臂搭在高高的水池边缘,哗哗流下的水柱顺时填了牙缸的四分之三。他把牙缸放到水池子左边,又拿起果味的小管牙膏往牙刷上面挤,一边让牙刷刷毛在口中长得小小的乳牙与恒牙间游走,一边按照学校健康课课本上说的,默默背着:
“小牙刷,手中拿,我们一起来刷牙。上牙往下刷,下牙往上刷,咬合面,来回刷,牙齿里面别忘啦,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全刷遍,刷得牙齿顶呱呱……”
这首刷牙歌的歌词,并非健康课的老师教的。实际上,小正夏他们没有什么健康课老师。作为三线城市的市区小学,高新一实验并没有设置健康课——课表上是有的,白纸黑字地写着一周一节,但每周三下午的那节课,不是语文数学就是外语。是小正夏自己无事时翻学校发的健康课本翻到的。前前后后来来回回多翻了几遍,他自然就记得牢牢的。
橘子味儿的牙膏,在他小白碎石般的两排牙间起了泡沫。刷头伸到门牙旁边那颗牙的位置,却扑了个空。小正夏这才反应过来,那颗牙早就不在那儿了,他居然给忘了。
最近几天,舔牙都是小正夏的最大爱好。上周末,啃脆香米巧克力的时候,他忽然发现,嘴里门牙旁边的那颗牙可能有点松了。为了证实这不是自己的错觉,吃完巧克力,他没像以往那样急着漱口,而是伸出舌头尖,推了推那颗他自觉松动的牙齿。不升级错觉,这颗牙真要掉了。小正夏向妈妈报告他新的大发现,但埋首于草稿纸与各式各样电脑动画的妈妈,只是略带满意地“嗯”了一声,来表示她知道了。不过,这不耽误小正夏翘首以待奶牙掉落的那一刻。他足足等了一周。开头一两天,舌尖去推他的牙时,只是会稍微摇晃一下,幅度小到他需要特别留意才能注意得到。渐渐地,乳牙变得越来越不牢靠,但凡他嚼点什么东西,哪怕是松软得仿佛薄被子的牛奶吐司面包,它都会剧烈地晃上一阵,生怕小正夏注意不到它要跟他说再见了——其实,小正夏早知道了,就等着它掉到他嘴里呢。
就在前一天晚上,他嫌老师留的应用题做着太枯燥,做着做着,便又拿他灵活的小舌头开始舔牙。本来,他的小乳牙和牙床之间,按当时小正夏的说法,就已经“藕断丝连”了——他在家对面小卖铺的售货员大娘嘴里听到的这词,并不知道这四个字的正确用法,纯属望文生义。他舔一下,再舔一下,小乳牙和牙床之间的细丝似乎被他舔得越来越细,终于,细丝被他舔得不堪小白石头的重负,断掉了。小白石头安静地停在他的嘴里,口腔中弥漫出一股奇怪却并不难以让味蕾接受的味道,有点像舌头舔不锈钢水杯时尝到的味道,还混杂了些甜味。他已经换过两次牙了,知道那便是鲜血直流的味道,可不能留在嘴里。小正夏想赶紧往水池子那边跑,正当他要拔腿的时候,他叫住了自己,从小书桌上的纸抽那儿抽了张面巾纸,放在桌上,用比面巾纸大不多点儿的小巴掌铺好。小嘴一张,一块小白石头,小白兔一般蹦出来,学着跳远选手的样子,直直落到面巾纸上。见到他的侧切牙了,余正夏才肯去卫生间,拿起牙杯往嘴里灌凉凉的水,鼓腮金鱼一般,漱了几下口,漱得牙床上掉了牙的地方凉凉的,像巫婆往他的牙与牙之间吹了一小阵妖风,又像那一小块牙床结了冰。他学着平时妈妈刷完牙后漱口的样子,用力漱了十几下口,才肯吐掉漱口水,然后,小脸蛋上的大黑眼睛眨巴眨巴,看着带了些淡淡血色的水流到池子底下被一分为二的小黑圆孔里。有点奇怪,他明明把牙舔掉了,却没觉得掉牙的位置有多疼,可能因为他漱口的时候,一并把疼痛的感觉给漱掉了吧。
他又把那一小颗牙带到水龙头底下,让它在他的手指尖上来回打滚。它在水龙头的大雨下面,好好洗了个干干净净的冷水澡,刷掉了它身上淡红的颜色,叫它露出本来的乳白来。小正夏将他的乳牙放到离眼睛很近很近的地方,审视着这颗牙。他一眨不眨的眼睛,好似小宇子前两天拿给他玩的小放大镜,一丝污垢都不愿放过。见到牙上的窝儿里头,还有些残存的血的印迹,他有点不高兴了。他伸出小拇指头,让手指上长长了些的指甲,好好刮刮牙窝里不干不净的东西。他用与这个年龄段不太相符的认真谨慎,把他不想看见的痕迹都刮走了。一颗真正干净的牙,在他手心上闪闪发亮。小正夏左手托着这颗牙,右手手指慢慢旋转着它,好像在端详一名天上掉下来的小仙女,看她在他的手上跳舞。转着转着,小正夏右手手指忽然感到一阵疼,好像被刀割到了似的。他抬起手指肚,仔细看看,再举起手中的牙仔细看看。右手的食指的确被刀割出了点血,是牙上小薄片一样的牙冠割的,小薄片锋利得像练习册纸页的边缘,手碰上,便会碰出些血。
处理了下手上的伤口,他接着端详。端详完了,他敲了敲妈妈房间的门,跟他妈妈报告他掉牙了,他妈妈用“正夏呀,你长大了”一句带过,就又开始画她永远都画不完的图。天晚了,睡觉时间到了。他走到他的小床边,掀开套着蜘蛛侠图案的枕套,将牙齿好好地放到床铺上,再用枕头盖住它。他很珍爱这颗牙齿的。枕着它,他睡了香甜的一夜,不知是不是受到了小奶牙的庇护。第二天一大早,他满怀期待,像弹簧一样从床上蹦起来,吃过妈妈准备的牛奶吐司和事先为他热好的牛奶,他穿好毛衣毛裤和小夹克小牛仔裤,往夹克外套右边口袋里揣上了他小小的人生里掉的第三颗牙齿,以及别的小玩意儿,再背上沉沉的小书包,像往常一样,独自踏出家门。
但他并没像往常那样,直接踏上去学校的路,而是在家门口路边的人行道上走来走去。他要找什么?他在红砖铺就的人行道上来回走,目之所及,没有一块儿能埋点儿什么东西的地方。有主意了!柏油路的对面,有一片大花园。他不知道大花园正式的“学名”叫什么名字,他只知道,那是片迎春、杏花、丁香会相继开放的地方,面积又很大,就叫它大花园好了。
就埋那儿好了。
小正夏走到一棵丁香树底下。丁香的花期早过了,叶子也快要变黄掉落了。他的小手伸进口袋,掏出了一个小塑料袋,里头有一把小铲子,塑料做的,不比他的小手大多少。他费了点劲,解开了小塑料袋的死结,拿出小铲子,小塑料袋被揣到左边的夹克口袋里。
接下来,重头戏来了。他右手挥舞着小铲子,一点一点挖,每挖一下,小坑都变深了一点,小坑旁边的土堆也都变高了一点。最后,小坑变成了不是很宽却很深的坑,小正夏的右手侧,垒起一个小土包。挖了仿佛很久很久,却只挖了这么浅,小正夏有些失望。本来,他可是想要挖一个深深的土坑的,不说有地球半径那么深,起码也得有马里纳亚,不,马里亚纳海沟那么深吧。时间有限,他只能挖这么深了。他再从右边口袋掏出早准备好的小牙齿,对准土坑最深的地方,投掷进去。看了坑里的小牙最后一眼,小正夏又操起塑料铲,将土堆的土尽量按原样再填回到土坑里。土填完了,他甩甩小铲子上面的大块土,等甩得差不多了,再将小铲子装回到塑料袋里,系上一个粗粗的死结。他心还不够灵,手还不够巧,只会系死结。装好塑料袋,再看看左手腕上的手表,他往学校的方向走去,迈着心满意足的小步子,小脑袋止不住地想,为什么非要他把上牙埋到土里,新牙才能长出来?因为上牙是往下面长的吗?
现在,小正夏正在深夜的水池边刷着牙,一下一下,在牙齿间缓慢地比划着,橘子味的泡沫灌满了整个嘴巴。回想到昨天早上上学前埋的牙,他刷牙刷着刷着,便咧嘴笑了,对着镜子前的他笑了。看见自己的笑容,他忽然发现,一个人傻想时的傻笑看起来不怎么好看,就又把这副笑容收敛回去,尽管,除了他自己,根本没人看得到。
他继续刷着牙。他不再去想上牙往下长、下牙往上长这类从小宇子那儿听到的奇闻逸事了。现在,他的小脑瓜儿,装的都是正在单位加班的妈妈。她还在单位吗?还是已经下班了,正往家里走呢?妈妈怎么还不来啊,他快等得要睡过去了。小余正夏知道,他妈妈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六十天都在加班,但他从来没事先知道过,他妈妈每天加班加到什么时候。好一点,是六点半,是七点半;差一点,是八点半,是九点半,甚至是十点半。加班到更晚的时候,也不是没有过。有天,他正在他的小床上酣睡着,一片汪洋大海般的迷迷糊糊中,他忽然听到钥匙哗啦哗啦的声音,紧接着,他小小的耳朵,又听见了更多的声音,有关上防盗门时“咚”的声音,有开客厅灯时“咔哒”的声音,还有水龙头发出的急速奔腾的流水声音。他被这些声音叫醒了,钻出小被窝,摸着黑穿了拖鞋下了床,摸着黑将脚步挪动到房间门边,拉开门,用奶声奶气的男童音喊了声“妈妈”,就被一脸疲倦加一脸泛青的妈妈赶回去睡觉了。他有点失落,但是,知道妈妈回家了,他还是挺高兴的。忽然,一个念头在一片小小的脑海闪现。现在几点了?回到自己屋里,他踮起脚尖,右手中指的前端,勉强够到了灯的开关。按下去,灯亮了,屋里的钟上,指示着十一点三十九。差二十一分钟,就到十二点了!
牙刷完了。他学着健康课课本上讲的,用满是果味泡沫的小毛刷,刷了刷舌头。据课本讲,这样子刷,才算彻底把牙刷干净。他往水池子里吐了原先堆满嘴巴的泡沫,再漱了漱口,用力漱了好几下,嘴里干净了,再用流水好好洗一下牙刷牙缸。他都刷完牙了,妈妈还没回家,肯定是被领导留下来要她接着加班了。烦死她们单位领导了。
刷完牙,洗脸。小正夏重新打开关掉了的水龙头,捧起一汪水。往脸上抹水的时候,一个念头冲到他脑海里。准确地说,那不是一个念头,那是小说里的一小段情节。周末去附近书店窃书时,他看到门口摆着本悬疑小说,封面画风带着些阴森恐怖。他捧起有些重的书本,看了几页,觉得有点看不下去,就赶紧合上了,立刻放回原处。书页上说,一位妙龄女子,在晚上九时许走夜路的时候,突然被尾随其后的大汉死死抱着缠住,女子尖叫得花容失色,幸好,一位路过的司机报了警,妙龄女子才得以获救,大汉得以被抓捕归案。
一团儿童洗面奶,和了水,在小正夏两手手心上起着泡沫。想到周末读的悬疑小说,他忽然像被针扎一样,变得精神起来,之前的睡意全消。他不由得屏住呼吸,摩擦着洗面奶的两只手,也不由自主停下了。现在坏人可多了,妈妈她,会不会也像书里那个姑娘那样,或者,会不会直接遇上一个带刀的劫匪,被——
呸呸呸呸呸呸呸!
小正夏可不想当乌鸦脑袋。他可不想让他妈妈出什么事。妈妈不会有事的,肯定不会的。这样想着,小正夏洗好了脸,拿小方毛巾擦掉了留在脸上的水珠,再把毛巾挂到原处。困劲儿又上来了。
他不知道妈妈什么时候到家,就坐在桌子上,小臂拄到桌边,望着圆圆的钟,望着秒针一格格地走,望着分针乌龟一样缓慢爬动。秒针超过了乌龟无数次,钥匙声却迟迟未响。
困劲儿上来了,告诉他,它不想再等了,妈妈不知道几点回来,可能十点,可能十一点,可能凌晨,他得去睡觉,不然明天起不来了。没费多点儿劲儿,它就被吓回去了。小正夏要亲眼看到妈妈回家才行,不是为了给妈妈看奖状,只是为了亲眼看到妈妈进家门。
小正夏的妈妈天天加班,天天晚归,却从未像今晚这么令人害怕过。妈妈怎么还不回来?小正夏坐在椅子上,胳膊拄在桌边,望着圆圆的钟,望着秒针一格格地走,望着分针乌龟一样缓慢爬动,望着健步如飞的秒针一次又一次超过了慢腾腾的分针,望着分针走过了表盘大圆的四分之一。穿着拖鞋的两只小脚,不断抬起又放下,带了些不安。妈妈什么时候能回来?
他的困意暂时战胜了小小的意志,哈欠连天,眼皮似乎抹了502胶水,找两根小火柴棍儿,恐怕也无济于事。但一想到妈妈在夜路上可能会有的遭遇,他的双眼,他极度困倦的大脑,便像听到了“轰”的一声爆炸,全都清醒了,彻底清醒了。要不是妈妈和学校老师都语重心长地跟他讲过,小孩子千万不能大晚上出门,他恨不得跑出家里,沿着妈妈离家上班的路线搜寻一遍,看他妈妈现在在哪里。不行,太危险了。他又想到个令他安心的好办法。他拖着拖鞋,大步流星走到客厅,见了家里的电话座机,便迅速拿起听筒,灵巧的小手指头按下了三个数字。
警察叔叔,我妈妈不见了!
听筒里,响起“嘟……嘟……嘟……”的长声。电话这边,小正夏在凭借着期末九十八分、市级知识竞赛一等奖的语文水平,迅速打着尽可能简短明了的腹稿,时间紧急,拖一秒钟都是危险,他要让电话对面的警察叔叔马上知道出了什么事。
妈妈在门外咳嗽了一声,是在叫醒楼道里的声控灯。妈妈没事儿,太好了,不用找警察叔叔了。电话那边仅嘟了三声,小正夏便挂了电话。警察叔叔会不会找到他,然后把他关进小黑屋进行劳教?不会吧,他打电话是怕他妈妈有危险,警察叔叔要是抓了他,听了他说他是为了救母,一定会放过他的,不,不但会放过他,还会往他们家送一幅锦旗,黄边儿红底儿的那种,上面用黄字儿写着“救母孝子”什么的,跟今天中午发的奖状一样。
妈妈一回到家,小正夏便跑到她面前,仰着小脑袋,忙不迭地说:
“妈妈,刚才看你这么晚还没回来,我差点给警察打110……”
妈妈没说什么,只是自顾自地换衣服。过了会儿,她才对小正夏说:
“正夏,以后妈妈晚上要是不回家,不许报警,多晚不回家都不能报警,听懂了没?”
“为什么不让报警呀?”小正夏拖着长长的童音,睁着和他爸爸几乎一模一样的大眼睛,对妈妈问,“我想……我想……”
“你想什么?”妈妈换上了在屋里穿的厚睡衣。秋常市的秋天已经持续了一些时日,夜晚凉爽得有点冷,晚上的薄睡衣要换成厚睡衣,不然,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定会被感冒找上门。
小正夏想接着说,他想,万一他妈妈真的在路上遭遇了什么不测,要是他报警了,不就能救妈妈了吗?当然,他不敢说,于是,几经思考,他换了个委婉点的方式:
“我想让警察叔叔告诉我妈妈在哪儿。”
听见她儿子这么说,妈妈也用了委婉得听上去几乎成了胡编乱造的方式来作答:
“孩子,你不能找警察问,你一找警察,妈妈就没法好好工作了,听懂了吗,正夏?”
找警察和妈妈没法好好工作之间,好像并没有什么逻辑关系啊。余正夏假装听懂了的样子,对妈妈问:
“我明白了,那我直接问你行不行啊?”
妈妈拽了拽睡衣的下摆,迟疑了一会儿,坚决地说:
“不行,我不是跟你说过吗,除非学校或者家里有急事儿,工作时间不许给妈妈打电话。没有钱我们俩都会饿死的。”
的确,没有钱,他俩都会饿死的。余正夏也乖乖听妈妈话,不再争辩,而是拿出了书包里的奖状:
“哎,妈妈,你看!”
“噢,是奖状啊,我家儿子真棒。改天不加班了,就带你去博物馆。咱都先睡觉吧。明天我还要上班呢。”
抛下一句话,妈妈便转身去了卫生间,拿出大个儿的标着卸妆水的塑料大瓶子,再拿出一包切得四四方方的棉花,用瓶子里的水沾手里的棉花,往脸上抹,抹完,她再洗脸。小正夏当时还不懂,稍微大了些,他才自己领悟到,原来这就是班里女生们所说的卸妆。
“好啊,我也去睡觉!晚安!”
小正夏对着卫生间哗哗作响的水流声喊道。其实他想缠着妈妈,讲语文竞赛一等奖讲上个三天三夜。他实在是激动坏了。但是,比起这样,他更想做个乖孩子,什么事都不惹的乖孩子。妈妈上一天班已经很累了,一个人惦记操心一天小正夏也已经很累了,不用妈妈说他也知道,他必须做个乖孩子,不然妈妈撑不下去。爸爸他从没见过,姥姥姥爷也带不了他。妈妈的爸爸妈妈不怎么理妈妈,妈妈也不怎么理妈妈的爸爸妈妈,哪怕过年过节,他妈妈都不去见她的爸爸妈妈,反过来也是一样。有时候,妈妈会给姥姥姥爷打电话,但十次打电话,九次都会吵起来,哪怕是夜深了的时候,或者是春节这种喜气洋洋的时候,都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