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听见客厅电话里要冲破耳膜的训斥声抑或是骂架声,小正夏做不了别的,只是躲到自己屋里,随便从书架抽出一本书看,读得懂的《哈利·波特与魔法石》,或者读不懂的设计知识大全,都行,有个下雨时的避身处就好,他总不能听妈妈跟姥姥姥爷磨无穷无尽的嘴皮子吧。他的逃避做得太彻底,直到大约十年后,他妈妈不得不告诉了他,他才知晓,自己两岁到四岁的时候,他爸爸和家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不然,他早在吵得无休无止的电话听筒边偷听到什么了。
自然,获奖的事,没下文了。妈妈加了半年的班,直到春节,才跟儿子出去吃了顿四十块的大餐,就当还清了拖欠儿子的博物馆神奇之旅。
不到十天,他就要成年了。
如果父亲还在,一切会怎么样?他们家也不会和别人家有太多差别了。他和他母亲也用不着多走那么多崎岖的弯路。他可以一直看着自己的儿子长到这么大,可以继续陪在他心爱的身边。本来可以不用这样的。一阵阵思绪无以命名,全都堆到余正夏心头,压得他的心脏有点喘不过气。
九点五十八了。母亲应该快回来了吧。那就不接着填时间轴了,向母亲汇报完喜讯再填。余正夏太知道母亲会如何回应他的喜讯了,但他还是想告诉她自己会考考得特别棒。等的这会儿功夫,余正夏拿出手机,在网上找到了泽天电器的官方旗舰店,下单买了台iPadAir。
其实,他一点都不想买什么iPad,手头的手绘板加电脑,足矣。买iPad是一鸣画室要求的,而且是强制要求,据他们的官方说法,买iPad是为了监管学生,说是要在学生们的iPad里面统一安装软件,好掌握学生动向。余正夏用不着什么iPad监控,在他看来,这完全属于强制学生消费,而且是不必要的消费。那些不想学的学生,就算用iPad监控他们,他们也能想出一万个不学习的法子。但余正夏逃不掉这笔消费大头。决定去一鸣之前,他还相中了别的几家画室,这几家画室都和一鸣一样,都要求学生人手必备一板iPad。既来之,则安之,那就买个最便宜的吧。学校要求学生们买的iPad,至少得是iPadAir,那他就买iPadAir好了。他不是不想买更贵的,也不是没那么多闲钱,只是他实在舍不得。付了两千多块钱,过几分钟,他听见母亲的上楼声,每一步都沉重得像大象。他连忙凑到门前,欢迎母亲的到来。
母亲一开门,便对他说:
“哎,正夏,你会考考这么好?不错啊!”
“还行吧。”虽然对面是自己的母亲,可余正夏还得谦虚,当然了,在他本人看来,这不叫谦虚,这叫实事求是,“你看到了啊,妈?还以为你没看到了。”
“我看到了,只是光顾着跟顾客回话了,就没回。”
说着,母亲走进她自个儿屋里,关上了门,去换她前几天新买的薄睡衣。隔着薄薄的房门,她又对余正夏喊:对着班主任给他发的物理卷子,余正夏又回想起小时候试图藏身于书页与书页间的日日夜夜。他这才悟到,别的小孩子都忙着天真烂漫的年纪,他却早已学会了如何躲到自以为安全的壳子里,尽管十多年前的他对此无知无觉。不,与其说这是什么后天学会的知识,不如说是与生俱来的本能,像所有的小孩子都会吸吮妈妈的**。
母亲肯定没收到他的微信,她那么忙。余正夏突然想,如果微信有已读功能,那该多好。旋即,他又在心底摇摇头。假若他知道了母亲读过他的微信却没回,他心里会有些失落,像十几年前的他似的。和十几年前不甚相同的是,他再不会为担心晚归的母亲而去打110。他长大了,还有不到十天就成年了,也应该成熟了。他从来也没想奢求过什么,现在更不会。
“正夏,我听说三十号咱这儿有个大型的漫展,暑假咱一块儿去呗?就当庆祝你生日好了。”
“妈,三十一号我就得去北京了,三十号我得在家收拾行李,”余正夏隐隐叹口气,心想,母亲忙着跟顾客们聊天,都不记得他儿子什么时候集训了,“咱在家吃一顿,就算是过生日了。”
抛开跟集训的冲突不说,现在高考都没完事,他根本不想耽误时间去什么漫展,就算一时心痒痒去了,坐在漫展舞台台前,他也没心思去看的。那是高三那个暑假的事。
“哎呀,儿子好不容易过个生日,怎么能对付。都十八岁了,都成人了,得好好庆祝啊。”母亲有些口是心非地说道。
“算了,妈,怎么省事儿怎么来,我妈还得开店呢,我期末还没考呢。”他久经训练,一眼看穿母亲的口是心非,“你要愿意,咱那天晚上一块吃盒饭也行。”
“再说吧,”房门内的母亲说,“哎,儿子,我给你订火车票钱啊?”
“妈,你忘啦?”此时,余正夏的记忆,不禁又被拉回到小学的时候,“我都订完票了,三十号十点的车。”
“啊,我给过了啊?”房门门缝又传出母亲的声音,“那我给你钱买iPad啊?”
“妈,iPad钱也给过了,跟火车票钱一块儿给的。”余正夏又说,“我刚买的。”
“啊,好吧,我先睡觉了。”
母亲的房间,不再传出任何声音。她一定是睡了,连脸上厚厚的妆,都没力气去卸掉。十年前,她至少还能保证,每晚夜归时,都有力气走到水池边,卸掉一脸附上灰尘的化妆品。十几年了,她受够了,却只能继续这么忍受下去。他不该奢求那么多的。至少,对于他来说,他要的这些算是奢侈。家里的条件明晃晃摆在这里,他能学美术,已经是莫大的奢侈了。他还想要什么?但他知道,用清规戒律要求自己不去奢望,是行不通的。唯一可行的办法,便是在奢望和清规戒律之间求得一个平衡,就好像现在的他,画材一堆堆地用尽,却连买个稍微好点的平板都不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