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杨老师留的作业,余正夏心里忽然泄了气。郭冰舞那句话在他心里生了根,发了芽,他看得见:
“你不上繁书画点插画啥的呀?”
他都多少天没往番薯上面上传他的画了。教室里认认真真听语文课的打工战士,冲着他打了个诱人的招呼,让他抬起了埋在靳尚谊素描头像和于小冬速写中的头,他没法放下稍有怠慢便被别人越甩越远的画笔,然而,心驰神往,却由不得他。他得承认,比起一幅幅没法体现他的思想、也不太能体现出个人画风特色的艺考画,他更想画他那张打工战士的插画,把它画完,再把它发到繁书网上。他都多少天没冒泡了,那零星几个粉丝,估计早跑没影了吧。想艺考考得好点,他唯一的办法,便是像现在这样,抛弃他的插画不管。可他又做不到真的不管,不然,画面中的打工战士,就不会从他脑海底下钻出来向他打招呼了。
晚上,回到家,写完学校留的文化课作业,按计划,他应该像前一天那样,接着临摹他的素描。但当他从书架上抽出素描书的时候,那张画了十分之一的插画,又找上他了。
余正夏不想管它。他最怕考不上好大学。他稳稳神,意识到自己并不是画里教语文课的老师,而是一名还有十一个月就将迎来高考的高三学生。嗯,高三学生。教室门外的指示牌,还写着“高二十六班”五个字,但他早已开始念高三了。他拿出靳尚谊的头像书,放在桌上,摊开,一下翻到夹着照片的那一页。
余正夏翻伸出手,拿出夹在书页间的素描静物照片:杨老师这周给他留的作业之一。带着照片,他站到画架前,将照片夹在画板上方。今晚,他得坐在一成不变的画架前,画一个半小时的素描画。意识到这一点,他忽然觉得有点失落,落座于小圆凳上的身子有些犹豫。如果是之前的他,绝不会有什么失落之感,别说一个半小时,四个一个半小时,他都能坐得住,拿出英雄牌铅笔,就是干。失落归失落,总不能撂挑子的。他还是画了。
几个橘子,几个苹果,一个盛了一半水的酒杯,一个矮矮的圆圆的花瓶,一个果盘,在它们底下,垫着两块大大的衬布,颜色一深一浅。和三个多月之前的那堂课上杨老师用来描摹的那张照片差不多。只不过,那张是用来画色彩的,这张是用来画素描的。
余正夏在手机上设了倒计时。倒计时一开始,他便把手机扔到床上,正式开始他今天晚上的素描练习。他手中的铅笔,对着画纸前方五十厘米处的空气比划了几下,比划得有点慢,不知该说是比划得心不在焉,还该说是比划得犹豫不决,不知道该画下去好,还是画他现在迫切想画的插画好。
好在,他很快就进入了全神贯注画画的状态,好似真的在省联考或者清华美院的考场上一样。在空气中比划完了,他的笔尖轻轻触碰画纸,纸上留下一些看似零散不成结构的淡淡的铅笔画痕。接着,依着这些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痕迹,余正夏开始画罐子和几个水果的大致轮廓,英雄笔笔尖的侧锋在粗糙的纸面上下飞舞。
画圆花瓶瓶口轮廓的时候,他有点不想接着画了。打工战士又来找他了。她穿着紧身的运动服和运动短裤,背着大大的书包,骑着她的自行车来找他。动画里的她,最爱骑自行车了。两条标志性的麻花辫垂下,一双绿眼睛扑闪扑闪的,她正微笑着,看着他。他不想画什么素描了,他只想画打工战士来找他时的样子,画一幅插画,发到网上去。
现在不是画插画的时候。
他喝令自己一声,叫打工战士从他眼前只画了寥寥一些静物轮廓的画面撤出去。打工战士听他的话,乖乖骑着自行车飞走了。又可以安心画他的素描作业了。两个半小时里,他插画里会出现的人物频频来找他,除了打工战士,还有嘟嘟噜,还有冈部伦太郎或者牧濑红莉栖,还有别的一些他叫不上名字来的人物,以及令他分心最厉害的——那天他在草稿纸上画下的高挑姑娘,就是被言道明调侃要不要让她跟他在一起的姑娘。她穿着秋师附中的校服,向他走过来,伸出手。
他在想什么?他以为他可以配得上她吗?人家姑娘长得美而灵,又擅主持又擅丹青,父母还是文艺界大家,他哪儿来的勇气?赶紧把画面左侧苹果的阴影部分好好画画,别再胡思乱想。
收住妄念,铅笔又赶紧在画纸上描出苹果在衬布上投下的阴影。画完阴影,余正夏自觉没发挥出他的真实水准,有些心虚,不禁将脖子往后方仰,想知道方才的分心走神有没有碍事。他画得还可以,但如果能集中精力好好作画,本可以将苹果的阴影处理得更好的。要是他忍住了诱惑,没溜号,该多好。但现在不是追悔的时候。余正夏走到床边,拿起手机。还剩大概四分之三的时间,他却只完成了画面上五分之一的内容。速度太慢了。他得追上去才行,等倒计时清零的时候,明明到时间了,却还画不完,这可不行。至于没画好的地方,回头有空了,再慢慢调整吧。
手中的笔,像是忽地被抽了一鞭子的马,连忙在画纸上奔腾。
一开始,他还能轻松维持潜心贯注的状态。不知过了多久,可能只是过了一会儿,也可能已经过了很久,他插画上的人物们,又来找他了。有的成群结队,比如说,《时间树之光》的一众主角们,他们正在海边的沙滩上嬉戏打闹堆沙子;有的形单影只,比如说,最令他着迷的高挑姑娘,正托着腮,好奇着的侧脸望着右方,这正是她的微信号,虽然他和她一句话也没说过,他也不认识她任何的同伴,但几经辗转,他仍能找得到她的微信号,可能是因为有一股神奇的力量在支撑着他——虽然,他只看得到这么个头像,看不到朋友圈或者最近三天的朋友圈,个性签名也懒洋洋地一笔带过:
“这个人很懒,什么都没有留下。”
特别像系统给的默认个性签名。据余正夏所知,微信并没有什么默认的个性签名。这句话是她自己写的。很可爱的姑娘,她一点都不懒。
“你在想什么,你的素描画好了吗?”
翟美人恐怕不会喜欢画素描时心不在焉的他的。虽然,即使他画画时没有一丝心不在焉,翟美人也不会喜欢他的。
从自己给自己编织的梦中醒来,余正夏稍稍向右看去,看到事先放好的一包抽纸。上节课,杨老师给他讲了,画素描时,应该怎么拿纸巾、橡皮甚至手指一类的东西往画面上擦,他得学以致用。据杨老师说,这么做,可以使画面上的物件更有立体感,能让画面上的苹果橘子和花瓶更靠近它们在现实生活中的样子。
结构,明暗交界线,大调子,都已准备就绪。该纸巾上场了。余正夏弯下腰,伸出右手,手指抓到一块,抓着要被他抽走的抽纸,整个抽纸包都被他拎起来,摇摇晃晃的。余正夏定睛一瞧,抽纸包几乎空空如也,只剩一层薄得不能在薄的白色铺在底部。纸巾用得太快了,他想,还剩大概两三抽,就要彻底用光了。明天放了学,他还得去楼下小卖铺买,一箱二十包那种。余正夏上下甩甩手,抽纸包轻轻掉落在地上,又少了一张纸巾。
他的右手拿上纸巾,快速地在整张画面上擦。何尝不画一张打工战士骑自行车穿过大街小巷送快递的画?一定会很有意思的。擦纸巾调整黑白灰关系的时候,他的灵感突如其来,太过天马行空,出现得不合时宜,叫余正夏很受困扰。他画素描静物画得好好的,没在画打工战士,也没在画她的自行车,也没在画快递箱子。这灵感打哪儿来的?
想画插画的念头,像一阵阵冲击波,一遍遍被赶走,又一遍遍向他袭来,让他很想把手中的英雄牌铅笔放到未完成的画下面。还差几分钟完事儿?他明明还有大量的细节要画,却总想着家里的这场模拟考试什么时候考完,仿佛考会考语文的时候,他提前三十分钟答完了卷,可监考老师说交卷要最早提前二十分钟,他百无聊赖,趴到在上个高三年级十七班某位师哥或者师姐留下的课桌上,等着十分钟以后把卷子交上去。他本该心无旁骛,专注于考虑各个静物的细节该怎么画。但他还是控制不住自己,走到床边,低头去拿他的手机。手机上的倒计时,只差十五分钟了。
只差十五分钟,就可以放下画板上这幅素描,去画他特别想画的插画了。想到这儿,余正夏略微高兴了点儿。他抬起头,猛地意识到,由于他的胡思乱想,画面硬生生被他给擦坏了,擦完的效果,还不如不擦。仿佛头上浇下一盆不算冰凉但也很凉的水,他又感到有点沮丧。没事儿瞎溜什么号啊。算了,剩下一刻钟,好好画吧,别想什么插不插画的了。
他开始给画面上的一个苹果画细节。剩不到十五分钟了,时间流逝得越来越快。铅笔在苹果上画出短短的线条,来几道几近水平的,再来几道几近竖直的,再来几道介于水平和竖直之间的。明明争分夺秒、紧咬牙关的时候,他想画插画的心思又涌上脑袋来,英雄牌铅笔画画停停,停停画画。边用线条构造着细节,他边想,为什么非得花这么多时间,去准备艺考考场上千篇一律的画?多画些能贴在繁书上的画,积攒点实战经验,岂不是更好?哪个插画师会拿艺考风格的静物素描、人物速写和彩色水粉静物画当自己的代表作?再说了,据余正夏几年以来的观察,基本功打得扎扎实实,好像并非成为繁书大神的必要条件。站上那个擅长画歪嘴的人气画师不就是吗,笔下的人物,不但嘴歪,别的五官也全都不符合三庭五眼不符合透视关系,不还是不影响画面的效果,不但不影响,表现力还特别棒。有那么一瞬间,他不想去读什么顶尖美院了。算了,坚持着画到最后吧,都画到现在了,直接把画撂下,也太不是回事儿了。大概只剩最后十分钟了,等完事儿了,再画他自己的画去。
他又去了床边,看到手机锁屏上的“08:44”,按灭屏幕,将手机扔回床上,再开始给画面右边的橘子添加细节。大多数地方的细节都用铅笔画好了,余正夏又抽出两张纸巾。抽纸包彻底空了。待会儿把塑料皮儿扔出去。他本来只想拽一张纸出来的,结果两张纸都从抽纸包的开口处跑出来了。
余正夏分开抽出来的两张纸,弯弯腰,将一张纸放到空了的抽纸包附近,再拿起另一张纸,叠了几叠,开始涂抹画面上一些已经完成的细节处。
他的铅笔也没闲着,紧张又忙碌地跟纸巾一块工作,画了又抹,抹了又画。画上还有一大堆的细节要画,他得有所取舍。不多做犹豫,他马上找到了他的手机,屏幕上显示三分十三秒。可恶,怎么就剩这会儿了?五分钟这么快就过去了?
时间不容得他多想。哪怕泛泛去想一个问题的功夫,都够他再在画面上填几笔的。余正夏凝住呼吸,手中的笔不由得加快脚步,争取在一秒秒过去的时间里,加上更多的细节。其实,他用不着非得这么讲究画面细节的,已经画好的部分,拿到联考里面,足以拿到还可以的分数。可谁叫他非得去考什么清美呢?他想跟全国五湖四海的一群画霸们一块争视觉传达设计的三十个名额,想想这僧多粥少,一点儿代价,算什么啊。
余正夏嫌花瓶处的细节画得不够好,想再补上几笔,正当铅笔尖伸向纸面的时候,手机倒计时器响了。放下铅笔,他有点黯然。就差那么几秒。
他站起来,稍稍弓着身子,向后走了几步,看看这幅画面铺得怎么样。大致还可以,但到处都有些瑕疵,到处都只是差强人意的程度,大关系不太好,黑白灰关系也不太好,一向不擅长的透视,也不怎么样,一如既往。如此水平,要是拿到清美考场上,恐怕,照言道明唱的,可真的要凉凉了。余正夏心里有些难过。要是一直在方才的两个小时里头思想集中,他完全可以画得更好。
余正夏心里,本该有种失落的感觉。但他心里的喜悦,把失落感给冲淡了。他可以投入到插画的怀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