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了八二年的醇香豹子胆吧?
余正夏想不出来,是什么能让一个省实验学生在期末考试这当口铤而走险明知故犯。套用最近他跟言道明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来讲,“这一切的背后,是良心的泯灭,人性的扭曲,还是道德的沦丧?”
余正夏真的搞不明白。省实验什么都管得松,课程进度管得松,社团活动管得松,学生们的卷面成绩管得松。可就是考试作弊管得严。尤其是每学期的期末考试,可谓严上加严,比前三次的考试加起来还严。每个考场都配备两位监考老师,时刻关注考生们的一举一动,这两位老师可是绝非虚设,但凡有掏手机传纸条交头接耳的,一定会被他们俩活捉,然后上报给学校。总而言之,对于考试舞弊的问题,学校那叫一个严防死守,就差没让监考们一人拿一个放大镜一样的金属探测仪在每个学生身上晃来晃去了。
不光抓得严,罚得也严。被学校抓,最低记过处分,被开除的先例也不是没有过。说起来,这还是裴老师给他们讲的,她说上一届的上一届的上一届的上一届高三,有位年级排名能上211的学生,高一期末考英语的时候偷看手机,监考老师发现了,直接将他扭送到了教务处,教务处直接给他判了个留校察看,七大姑八大爷一起上阵去说情,他的处分也没给消,据说,这位学生的爸爸还试过给教务处塞钱,被教务处毫不留情地拒绝了。余正夏记得,裴老师在课上讲这则“校园传说”时,言道明偷偷在讲台底下跟他说,还是这位可怜虫成绩不够好,换做二十班金钱豹任意一位,监考老师肯定会放水放过去,当作啥事儿都没发生,退一万步讲,就算监考老师硬是要押送过去,教务处那边,肯定也只会叫老师赶紧带着大学霸打道回府,绝不许大学霸的期末考被打扰。余正夏也记得,当时,一听言道明讲完,他便反驳说,金钱豹她们三个的成绩,根本用不着作弊,除非她们几个有谁一时心血来潮,想要挑战七百五满分。
在期末考场上作弊,一抓一个准,一罚一个准。既然如此,为什么还会有人走这条根本走不了人的细钢索?况且,这周周一,学校刚借了升旗仪式的机会,给全校四个年级开了个诚信考试教育大会,校长站在旗杆旁的领操台上,她反复强调,两天后的考试绝不可以出现作弊情况,要在以往的基础上加大力度严抓严打。这个节骨眼上,有人顶风作案?这么不把校长当回事儿的,余正夏还是头回见。
他稳了稳神,睁大眼睛,仔细研读班主任公告上的每一个字,想知道自己是不是看错了。一个字一个字不出声地念,他才发现,他们班那位同学只是涉嫌作弊,班主任她们还不知道事情是否确凿。大概是误会了吧。两年过下来了,身为语文课代表,全班四十八个同学,每一位他都了解一些,他实在想不出来,其中的哪位,会敢在期末考试的考场上以身试法。但也不一定,万一并不是误会呢?没人会把“我是小偷”的红字写到脸上,语文课上也讲过什么叫知人知面不知心。
余正夏思索的这会儿功夫,家长群炸了锅,说是老师的一石激起千层浪,也不为过。危安爸爸说如果查实了一定要严惩,刘天一妈妈说绝对不能放过去,安佳仁妈妈更是一个劲儿地催促班主任,要班主任赶紧将“小偷”的名字在群里贴出来示众,好让十六班的孩子们都长个心眼,引以为戒。
速写书上一手撑腰的光膀子老头正平静地看着他,可余正夏平静不下来。他不禁联想一番,想知道班主任说的涉嫌作弊的同学究竟是哪位。他得画速写去了,没空去管谁作了弊,明天杨老师就要看他的速写习作了,再不动笔,余正夏的心只会越来越慌。遇到这种时候,许多高中生总会犯程度不一的拖延症。但余正夏从不会拖泥带水,他几乎从没有过作业从周五晚上拖到周日晚上的时候,从来都是当日作业当日毕,哪怕面对数学教研组出的一轮复习卷子和曾经的物理会考大卷子,也是如此。事不宜迟,铅笔在速写纸上画下寥寥几笔,勾勒出老年膀爷的头部轮廓。
规定的半小时过去,余正夏画完膀爷的最后一笔,已是下午一点多。
他不知道,他母亲正在楼下蛋糕店的后厨忙碌着,恨不得忙到脚不沾地。十六班的微信群接连发来七八条微信,但余妍连应付接踵而至的顾客都应付不过来,十六班的新消息,她根本没功夫看,任凭它们叠在班群图标右上角的小红点处。过了十分钟,聊完两笔小生意,收完蛋糕钱,她才有空——不是看十六班的班群,是发店铺宣传用的朋友圈。
“早上好,今天带着雪花酥和牛轧饼干来打招呼咯,这两款可是假期必不可少的小零食!周六啦,不仅是周末,还是黄台日哦!每逢周六发黄台,只需付八块钱运费,钱数也没有最低限制!除了周六,平时发黄台最低两百才给发货,还需要加十五块运费,黄台的伙伴们抓紧买货咯!”
黄台的全称叫黄台区,是秋常市下属的一个区,离俏皮黄油很远,开小车也得至少一个半小时。俏皮黄油的生意已经做到这么大了,可余妍还是高兴不太起来。为了经营蛋糕店,她已经付出了太多的心血,即使这心血已然换来不小的成果,她也只是为此感到强烈的疲倦,兴奋的感觉则只能位居其次。她跟杨越说笑着要开蛋糕店的时候,可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那时,在她的设想里,只要她开的西点屋能卖出一笔订单,哪怕只是一小包带不来什么净利润的手指饼干,她都会开心得不得了,用她彼时的少女情怀来说,就是心上绽放出一片小小的烟花,或者心里下起了甜甜的果汁雨,都是令现在的余妍颇感陌生的句式。四十岁的人了,再抱着这些太过甜腻的句子不放,会令自己和旁人都有些不舒服。那时,她二十岁左右,决不会想到当时梦幻一般的西点店真的会是她的,只不过,西点店不再是她做白日梦的象征,而是茶米油盐酱醋茶,需要她时刻考虑到水电煤租金盈利方式资金链,还有许多她本以为开店时无需考虑的东西。没办法,既然蛋糕店跟一家两口的衣食住行挂了钩,她就得接触上大学时她最抵触的烟火气,久而久之,渐渐忘了自己曾经也在梦和幻想里面生活过。
她摇摇头,仿佛在又一次跟记忆中爱幻想的大学生余妍告别。编辑好朋友圈的文字部分,她往左手边的巧克力融化机看了一眼。还好,运行正常。再有两三分钟,融化机水浴锅中的黑白两色巧克力会彻底融化,她要拿巧克力液给饼干们裱花。没几秒,带着雪花酥和牛轧饼干图片的朋友圈被发了出去。她喜欢开蛋糕店,这点和大约二十年前的她没什么两样,可她厌恶透了在朋友圈里打广告,但既然是做生意,就没法和这事儿绝缘。这是当初做白日梦时的她没想过的。
十八九岁的她没想到过的事情,多了。
她又被拉回到现实中来,是被顾客发来的一条新消息拽回来的。
“店主在吗?”
几乎同一瞬间,她身旁又大又黑的商用烤箱,发出清脆的“叮”的一响,又一批小饼干出炉了。她赶紧放下手机,戴上厚厚的专用手套,拉开烤箱门,要看看烤得怎么样。烤箱一共有四层,每层一个大托盘,每个大托盘上都盛满了饼干,加在一块,一共二百来个。这些小饼干,全都长成龙猫的样子。本来这几天她是要接着烤小猪蕾琪的,但是,从上周开始,龙猫的销售额直线上升,小猪蕾琪的销售情况却一直不温不火,似乎顾客们都看腻了穿红裙子的蕾琪了。为了适应最新的市场变化,她得多弄些龙猫饼干出来。
面粉、牛奶和白砂糖混合而成的香气直扑鼻,叫她想狼吞虎咽吃掉几个。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吃上订的盒饭,可能又得两点以后了。盒饭倒是送到她家了,但她一直没闲空吃。她订的炸茄盒盒饭似乎凉透了,送来时香喷喷热乎乎的炸茄盒,应该是变得有些瘪了。可她没时间管这么多。新出炉的这批龙猫饼干,还没长出眼睛鼻子嘴巴胡须,她得用刚刚融化了的黑白两色巧克力给它们画好五官,总不能给顾客卖没长脸的龙猫吧。
合上烤箱门,余妍取出巧克力液,黑的装到一个裱花袋里,白的装到另一个裱花袋里,两个裱花袋都被装得鼓鼓的。她又打开烤箱门,从烤箱里取出一盘小饼干,将它们按行按列转移到另一个木头托盘上,再弯下有些疼痛的腰,低下因连续两周每天只睡五六个小时而略有些发昏的头,右手握着白花花的裱花袋,裱花嘴移到第一行第一列的那只龙猫上方,想给龙猫挤上白色的眼珠和咧嘴笑时露出的牙。
手机响了,余妍的手丝毫不为所动,依然在给饼干裱着花。她的手速很快,不一会儿功夫,一块龙猫的眼睛和牙齿,都用白巧克力给画好了。十多秒过去,来电铃声居然还在响个不停。大概是非常重要的电话。余妍有些泄气,又有些不甘心,将没用多久的裱花袋安置到架子上,拿起手机。
居然是孩子班主任打来的。她不敢不接,连不马上接都不敢,赶紧按下触屏上的通话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