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您好,是余正夏妈妈吗?”
班主任的声音,由手机听筒传来。听她还算轻松明快的语气,应该不是什么大事。可余妍放松不起来,因为她听出了话语中隐隐的一丝不屑。
“啊,是,是的,王老师,”余妍毕恭毕敬,从对话第一句开始,她便生怕不慎说出的哪句话会触到班主任的逆鳞,“最近期末了,你们那边工作忙不?”
“还行,”电话另一边,王老师温文尔雅,说话声伴着几声轻轻的笑,“没啥教学任务了,卷子啥的也都批完了。你们店里忙不忙啊?”
“也……也还行,店里的事儿还好,不算太忙,”余妍一边应付着寒暄,一边琢磨着班主任接下来要跟她说些什么,琢磨得她脑壳直痛,“王老师,您找我有什么事儿吗?”
对话陷入了沉默。大下午的,班主任毫无预兆地给她打来电话,肯定不是什么小事。难道说,她儿子在学校犯什么事儿了?班主任一句没说,余妍的大脑却飞速运转了好几十圈,转得她有些疲惫,却不减忧心忡忡。
“余妈妈,您看了您孩子这回期末的成绩单吗?今天上午发的那个。”
王老师的话语不再那么随和了,莫名的讽刺意味开始隐隐约约显现出来。余妍不禁想,难道她儿子又跌出期末前二百了吗?唉,这孩子真不叫人省心。她一直撑着这个一家两口的单亲家庭,本来就够累人的了,他还不好好学习……余妍进一步加深的疲倦里,又多了些无可奈何的愤怒。她甚至开始想,就这么撑着,什么时候能迎来个头啊,干脆累死她好了。
“我还没来得及看……”余妍使劲支撑着这句话,可无论再怎么撑,底气不足终归是底气不足。
“做家长的,没事少发朋友圈卖货,多关心一下孩子在学校的情况,”班主任像训班里的学生那样训着余妍,说的话本身没什么令人听了不舒服的,语气却总会透出一阵嘲讽,“我刚才我还看见你发了条朋友圈,卖你们家的什么什么饼干。”
余妍苦笑着,任由班主任听着不像讥讽却又毫无疑问实属讥讽的话语,不断在她耳朵上磨着。从孩子升高中起,班主任一直就这么个态度。余妍希望自己的耳朵能被磨出茧子,然而,每回双耳都只是被磨破了皮,磨出了血。她有无数句可以用作回击的话要说,却一句都说不出口。她一面继续跟班主任通着话,一面打开微信,进入她儿子的班群,里面的几位家长,正愤怒地声讨着作弊行为,骂声一浪比一浪高。余妍可算知道,短短十分钟里班群的八十几条新消息是怎么来的了。往上翻了好几页,她才看见十六班这次的期末大榜,刚想点进去,班主任便在听筒里对她说:
“您待会儿再看期末排名吧,我先大致跟你讲一下。是这样的,你儿子的成绩看上去挺好的……”
什么叫“成绩看上去挺好的”?余妍的大脑又开始紧锣密鼓的运转,不一会儿功夫,便设想出好几种情况。她儿子虽然考的分数比上回高了,但由于题目太简单,所以他的高分说明不了什么,学习情况依然不容乐观。是这样吗?此时的余妍,万万没想到,接下来发生的事,比她假设的所有状况加起来还要糟。
“……您儿子这回数学考了一百分,比上回高了四十多分。”手机听筒里的薄膜,徐徐传出班主任的话。
她儿子的数学居然上百了?余妍有些激动,拿手机的右手攥得更紧了些。握在手心处的手机明明并不会滑得掉下去,她却死死抓着,仿佛饿得要死的鹰将好不容易撞见的一块肉死死抓在爪子里。这则消息太过鼓舞人心,听得她甚至忘记了中午没吃饭的饥饿。没兴奋多久,她又不得不冷静下来。听着班主任话里的讽刺,她想,难道她儿子的成绩有什么问题吗?核分的老师核错分了,一不注意,把六七十分核成了一百分?
“……事先声明一下,不是要怀疑您儿子,更不是要冤枉您家儿子……”
怎么了?她儿子考试作弊了?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的。耳边的手机,仍被她紧紧攥住,只不过不是出于喜悦,而是出于不可置信。
“这次期末考的文科数学,有道填空题,不是特别难,但挖坑挖得特别偏特别怪,”余妍边听着自己的心擂鼓一般砰砰直跳,边听着班主任不咸不淡地讲着,“很多数学特别好的,都错到这题上了,包括二十班那些,还有咱们班言道明,你儿子却做对了。”
所以说,她儿子学不好数学,却做对了这道题,就肯定是有猫腻的了?余妍有些不悦。她只顾静静听,听班主任还要讲些什么。
“咱年级不只您儿子成绩这么不正常,十五班也有几个跟他一样的,分数也是特别奇怪,”班主任继续说,“平时数学一二十分,到期末就考了八九十分,而且,我说的出得特别怪的填空题,他们几个都做对了,可能是从某个渠道搞到了题目和答案,然后再互相‘分享’。我们初步锁定了十五班几个有嫌疑的同学,据我们了解,您儿子跟他们之中的一个联系挺密切的。”
余妍尽量耐着性子去听,握着手机的手微微生出颤抖。
“回去看着你孩子点儿,要是他再跟十五班那些渣滓混在一块,甚至互相‘交流’点考试内容什么的,好好敲打敲打,”班主任并没说余妍的儿子在作弊,但余妍听得一清二楚,班主任一心认定她儿子就是在作弊,“您儿子,中考投机取巧进了省实验,高考还打算投机取巧走艺术生上大学,这些都在制度规定范围之内,我也管不着。可再怎么投机取巧,也得有个度,总不能偷着传期末考题吧?学校特别重视考试作弊这一块,尤其是现在,抓到一个作弊的,记过算轻的了。这种污点会跟着你儿子的档案走一辈子的。”
“王老师啊,我儿子还有一年就要高考了,正忙着准备文化课专业课呢,没时间整这些歪门儿邪道的,”班主任刚说完,余妍嘴里便马上蹦出几句话,“我又不是不知道我儿子什么样,他忙着提分还来不及呢,没工夫作弊的。高考又没法儿泄题。我儿子都这么大了,不至于这点事都整不清楚,您说是不是,王老师?”
若非在听筒对面跟她说话的是她家孩子的班主任,余妍根本不会说这么多,只会狠狠扔过去一句:“你凭什么怀疑我儿子,我儿子没那个闲工夫整什么歪门邪道。”
备战高考的关键时刻,班主任的权利甚至比事业相当有成的言教授和危教授还大,她这个小小的蛋糕店店主,更不会有什么发言权。余妍不想让儿子承受他不该承受的质疑,却又不想得罪班主任,本来班主任就相当不喜欢她家正夏,如果她再忍不住呛了对面的老师两句,她儿子脚上的小鞋只会更紧。一番话说完,余妍只觉脑细胞死了大半。和班主任比起来,微信上来买她家蛋糕面包的顾客们简直可爱极了。都是叫人疲乏的活,她宁愿跟顾客们聊微信聊上三天三夜,也不愿意跟她儿子的班主任打电话“交流情况”,哪怕通话时长只是区区五或十分钟。
“我说,余妈妈,您真那么肯定?”班主任言语里的阴阳怪气愈发明显,“天天给你们家吃的发朋友圈,连儿子的期末成绩都没工夫看。您可能对您儿子没那么了解。我问您一个问题吧,您平时知道您儿子跟十五班几个天天倒数的学生在一块儿混吗?”
十五班?余妍使劲想了想,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余妍不知道他儿子能跟十五班的同学有什么来往。在她印象里,她性格内敛的儿子,平日大多数时候只跟少数几个同学玩,这几个同学包括言道明、郭冰舞、臧晓宇以及一个姓贝的转学生;再就是学校美术社团的几个小伙伴,据她儿子讲,有同年级的,也有高年级和低年级的,但她从未听说过,他有哪个要好的小伙伴是高二十五班的。一次都没有,至少,她所记得的是这样的。
“这个……王老师,我……我没听我家孩子说过啊。”余妍的答案犹豫不定。
“您看,如果不是我问,您是不是还以为自己对自家的孩子很了解呢?”
另一边,班主任一幅旗开得胜的口气,听得余妍心里堵,却不知道是哪里堵。哦,她这个当妈的不了解孩子,当班主任的就了解孩子了?接着听孩子老师大放厥词吧,别往心里去就是了。
“我知道您开店开得很辛苦,每天那么多事儿,但是,再忙,也得抽点空儿教孩子诚实守信啊,”班主任一番话,说得余妍恨不得把手机听筒的小眼儿一个个堵住,“我这个当老师的,平时也不是不忙,备课、写教案、批改作业,忙得连轴转,不是还得抽出些空来,好好教我家儿子……”
余妍听了对面不知多长时间的自吹自擂。每句话听着都仿佛是在谦虚,但有机组合到一起,便是赤裸裸不掺一点假的自吹自擂。她不禁怀疑,班主任家的小孩儿,真有她自夸的那样好吗?
自吹自擂结束了,班主任又回到正题。
“……你家这个情况,孩子更得诚实守信,好好做人,不说成绩能有多优秀,明年文化分能不能上211,最起码的道德观念得有,别叫他也跟他爸似的,就知道偷鸡摸狗,查出来吃了禁药了,就畏罪潜逃了——”
“——你有什么证据吗?!”
一股迸发着的热气腾腾的血,由心脏涌上余妍耳边,差点化作了失声嚎哭出来的眼泪。余妍强忍着,没让泪水从眼角喷出来。
十几年来,余妍最讨厌的事情之一,就是别人把孩子父亲的事情不假思索照搬到孩子身上。父债子还,可不是这么还的。
老实说,从搬回秋常市到现在,她忙于两家设计公司和自家蛋糕的工作,相较于别的妈妈,她跟儿子相处的时间并不太多,甚至可以说是相当少了,但她对她儿子还是有些基本了解的。儿子绝不爱走旁门左道,从他刚学会说多些话的时候,便是。不光她自己这么想,教儿子画画的舒老师和杨老师、儿子小学时的英语老师和初中时的班主任,都是这么跟她说起她家正夏的。舒老师说她儿子小小年纪就能踏下心来学,杨老师说她儿子的基本功一直都很扎实,儿子初中时的班主任,说他虽然学不好数学却从来不会犯粗心而成的低级错误,而儿子小学时的英语老师则跟她说过,作为一个男孩子,他心思有点过于敏感了,但他是全班二十几个同学里面做人做事最踏实的。
一个老师这么讲,可能是礼貌性地跟家长客气一下;好几个老师都这么讲,那就不太可能只是客气了,可以反映出相当一部分的真实情况。余妍不得不再次承认,儿子没在高中遇到一个好的班主任,电话对面这位已经吃了四十年盐的中年教师,居然还会将孩子父亲当年出的事投射到孩子本人身上,令余妍感到十分心痛。
余妍的大脑摆脱不了混乱,但她仍在试着理清楚要对班主任说的话。又要条理清晰、逻辑鲜明,又要语气委婉、尽量不得罪孩子老师,这道难题,着实难住了她。停顿几秒,余妍向班主任问道:
“不是,王老师,我爱人……他当时是不是故意吃的药,连我都不知道。您是上哪儿确定的?又没啥消息说他是自个儿要求吃兴奋剂的。”
其实,她当然知道。禁赛判决出来的当天,相关负责人就明明白白告诉了她。杨越没有被他的教练或者队友陷害,也没有误服乙酰唑胺,他自己去了黑市药贩子那儿买了些违禁药品,在国家队选拔赛之前偷偷吃了点。对此,他供认不讳。
但这不代表班主任的论断有理有据。杨越对兴奋剂调查机构坦白了真相,这不假,但这件事并非发生在秋常市,而是发生在遥远的江苏,并且,知晓这件事的所有人,都对此严格保密。换言之,杨越是不是主动去吃的药,班主任根本无从知晓。既然什么都不知道,凭什么说他是故意去触犯禁药条例的,凭什么说他偷鸡摸狗,又凭什么说他儿子也跟他一样偷鸡摸狗?可余妍又没底气去质疑班主任混乱不清的逻辑。老师“推理”的过程,固然是错的,错到南天门去了,但结果的的确确是对的,完全正确,杨越他就是故意吃了禁药。抱着歪打正着的结论,班主任完全可以将余妍所有的质问当作耳旁风。
“用不着问咋确定的吧?”隔着从俏皮黄油到省实验中学的距离,余妍都能看到,班主任轻松地挑了挑眉毛,“运动员里头那些吃药的,个个都说自己是误服的,个个都说自己是不小心吃进去的。再说了,我质疑您爱人没有证据,那您刚才说,您家孩子绝对不会骗人,不也没有什么证据吗?是不是?”
两年来,跟孩子班主任接触的时候,余妍从来不会跟对方动真格,只会顺着她的思路,说一路“好好好,我知道了”。她从未预料到,她会有不得不跟班主任正面交锋的时候。她也从未预料到,认认真真跟班主任沟通,居然会比她想象的还要困难上百倍,必须压抑着时刻想要挥起的拳头——其实,即使挥得起拳头,也没什么用,只会是打到棉花上。
余妍开始大口大口喘气。瘦弱的她,喘气却越来越粗,粗得连她自己都能听见。
“王老师啊,我是没证据证明儿子的清白,”余妍说着,左手一伸,飞快地抹掉快要从左眼眶滚出来的眼泪,“可他是我儿子啊,老师,您说,当母亲的,有不了解儿子的吗?”
“您想相信就相信吧,您儿子可能没您想象的诚实守信,”班主任话里的嘲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越发明显的冰冷,“我建议您好好了解一下,多注意您孩子的一举一动,如果有任何作弊的蛛丝马迹,一定要第一时间向我汇报,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如果您家孩子犯了错,但是跟我自首了,我可以帮着在校长那儿争取一下,处分应该就是个记过,不会让他留校察看,也不会开了你家孩子。如果学校这边找到证据了,抓到人了,才承认自己犯了错,那么,您儿子会受什么处分,我们当老师的就管不了了。”
余妍死死咬紧上下两排后槽牙。为了避免班主任再跟儿子找更多的茬,她只好对电话那边的班主任说:
“行,我这个当家长的,一定会对多注意注意我家儿子,管严点儿,待会儿,我撂了电话,得好好问我家小子问个清楚。老师您放心吧,我不带包庇他的。”
“好,我先相信你,”班主任的语气恢复到平常,“放心,我们只是想知道您孩子跟这件事有没有关,不是要怀疑您家孩子,更不是要冤枉您家孩子。”
“好的,”余妍每说几个字,左手都条件反射地往肿了些的眼睛上擦,“还有别的事情吗,王老师?”
“您家孩子下学期不是要出去集训吗……”
余妍又和班主任聊了几句,聊她儿子集训期间回校进行高考报名的事。聊完,班主任先挂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