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三十号,食堂学生稀少。左数起第二个窗口,铺满了金灿灿的鸡蛋饼。
“省实验鸡蛋饼,我来了。”
辛月边说,边拿着托盘,迈着轻盈的步子,刷了卡,对打菜的阿姨说:
“来两个鸡蛋饼,一碗粥,谢谢。”
阿姨夹了两块鸡蛋饼,放到辛月手中托盘上的餐盘上。她再转过身,拿出一碗白米粥,也放到托盘上。端着有些沉的托盘,辛月找座位去了。贝程橙伸出手,将卡片贴到卡机上,也说:
“来两个鸡蛋饼,一碗粥。”
贝程橙坐到辛月旁边,拿起筷子,啃了一口大个儿的鸡蛋饼。
“嗯,好吃,”嚼完口中的一小块鸡蛋饼,贝程橙说,“可算知道为啥鸡蛋饼能卖脱销了。”
“咱住校生就是有福利,”辛月说着,抬了抬桌子下翘着二郎腿的脚,“这鸡蛋饼,走读生吃不到的。”
贝程橙和辛月慢慢啃着鸡蛋饼。现在是早上七点三十分,她俩至少八点钟才能出校门。要带的东西,都早就收拾好了,回了寝室,她俩也只能是坐着,坐等到七点四十五,再背着包、拉着箱子,向学校的大门进军。与其在寝室干等着,不如在食堂坐着,起码食堂有电视,她俩可以边慢慢吃边看。不用说,贝程橙和辛月便达成了这共识,尽管前者并不怎么情愿
“根据安岭省教育局的消息……”电视缓缓播报。
“根据安岭省教育局的消息,”辛月咽咽喉咙里的鸡蛋饼小块,忙不迭地说,“今年,要对应届高三假期补课的情况进行严抓严打。”
贝程橙嘴里的鸡蛋饼沫子差点喷出来。方才,辛月用的是正儿八经的播音腔,就像电视里的女主播那样,可辛月播报的内容,却是那样的不靠谱。笑死她了。
“学妹,你这叫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贝程橙放下筷子,轻轻拍了拍坐在她左边的辛月,仿佛拍到一堆皮包着的骨头上,稍微一使劲就会引发骨头散架,“要不,你去学播音主持吧,中传什么的。”
辛月的筷子立在托盘里,似乎想夹起鸡蛋饼,又似乎并不想夹起。
“我还是去厦大中文系比较好,或者念安大的法学也行,”辛月说着,筷子头轻轻碰触着鸡蛋饼金灿灿的表皮,“不想念艺考专业。”
中传也好,安大也好,哪个她也考不上。贝程橙点点头,又狠狠咬了一大口鸡蛋饼,肆意咀嚼。
“光考虑安大,是不是不太保险,”嚼完了鸡蛋饼,贝程橙才委婉地说,“你可以考虑同时走艺考文化高考两条路,保险点嘛。”
“我成绩又没那么次,”辛月的答案斩钉截铁,“考什么艺考啊。”
她连一本线都考不到,凭什么说自己成绩没那么差。如此良好的自我感觉,真令贝程橙为之佩服。
“也是,你高二高三两年再冲冲,有希望上安大的,”贝程橙说,“或者,新概念拿个奖,再去参加厦大的自招,念中文系去。厦大中文系是不是实力挺强的?”
辛月似乎乐开了花。贝程橙一这么问,她就向贝程橙介绍厦大中文系的诸位名师,如数家珍。这个成语应该用得没错,因为辛月貌似早已把厦大当未来的自己家了,那神气劲儿,仿佛厦大的录取通知书已为己有。
“加油!”咽下最后一口鸡蛋饼,贝程橙说。
吃完饼,喝碗粥,又看了十分钟电视,两位女生出了食堂。贝程橙去小卖铺买了面包和两瓶矿泉水,等她买完,两位女生又一起回了寝室。
“程橙,又要一个多月见不到你了,”辛月一边说,一边将小巧的行李箱从寝室一角拉到过道上,“我的相思之情该怎么办?”
爱怎么办怎么办。
“我们不是八月八号补课嘛……”
贝程橙想说,辛月可以跟她一块补高三的课,这样,对方的相思之情就好解决了。
“……你们补课通知这么早就下来了?”辛月问道,“不是说家长会才公布嘛?”
“咱校高中部,不是一向这个作风嘛,”贝程橙坐在椅子前,翻看着手机上的网页,说,“正式消息出来之前,消息就传飞了。”
“对啊,我们高一也是,”辛月说着,拽出行李箱的拉杆,“行了,不提这件令你悲伤的事儿了。”
“有啥可悲伤的,”贝程橙跟着拉行李箱的辛月,向寝室门口走去,“先去会展中心浪一个再说,补课什么的,忘了它吧。”
辛月和她的箱子出了寝室门,贝程橙也出了寝室,关好402的门。
“我今晚还得独守空房,跟咱寝室的蚊子作伴,”走在楼道里,贝程橙埋怨道,“也没人陪我,你都回家了……”
“虚伪的女人,”辛月半调笑半认真地说,“你不想独守空房,那今天干嘛留在秋常看漫展。”
辛月的行李箱,拉着有些吃力。更糟糕的是,到了楼梯台阶处,她得拎着行李箱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走。于瘦胳膊瘦腿的辛月来讲,这无疑是个更大的挑战。每下一层楼,贝程橙就要帮她拿一次行李。
“谢谢你帮我拿行李,”到了寝室一楼大厅,辛月对贝程橙说,“回头请你吃杀猪菜啊,老好吃了!”
贝程橙知道杀猪菜很好吃,但她绝不想跟辛月吃。浪费食物,侮辱美味。
“好啊,改天的。”
贝程橙和辛月并排,匆匆走在杨树间宽阔的柏油路上。太阳还没爬到天顶上,空气却已然热得不得了,蒸炉正在加温。道路的前方,也有几个男生女生,背着大包小裹,拎着各式各样的拉杆箱。
“现在几点了?”辛月拿起手机,看了看锁屏,“才七点五十三。也不知道咱门卫能不能提前几分钟开门。”
“还用问,肯定不带提前开的,”贝程橙看着前方两百米的大门门口,说,“咱门卫比咱校期末四大名捕加起来还厉害。”
“也是……”辛月有些无奈地说,“可待会儿咱也不能干在门口杵着啊。”
“杵着就杵着呗,没办法,”贝程橙叹了口热气,说,“除非咱校换一个门卫。”
说着,说着,她们站到大门前。还有大约十个学生,也和她俩一样,站在学校铁栅栏大门的门口,漠然却又无可奈何地摆弄着各自的手机。门卫肯定看到了这一切,但他就是不放学生们走。
“这都八点了,”等了一会儿,贝程橙指着锁屏上显示的钟点数字说,“门卫怎么还不开门。”
“可能他屋里的表不是北京时间吧。”辛月也跟着埋怨。
八点零三,门卫终于放学生们出去了。没走几步,她俩便到了地铁站的一个出站口。辛月要坐地铁到客运站,然后才要坐客运站的快客回她家。
“程橙学姐,下学期再见。”
临踏上进站的扶梯时,辛月回过头,左手搭在拉杆的把手上,右手向贝程橙挥挥。
“我学妹怎么一天到晚都这么文艺。拜拜!”
辛月下了扶梯,贝程橙这才觉得,她周围的空气,没那么令人喘不过来气了。《极乐净土》的手机铃响了。
“你在哪儿呢,程橙?咋还不过来呢?”言道明的声音传了过来。
“我在咱校附近那个地铁口,刚送完辛月走。”贝程橙连忙说道。
“快点过来呗,再晚点,会场人就多了。”言道明显然不怎么耐烦。
“知道了,还有五分钟到你那儿。”贝程橙大步走出地铁口,再在西坡大街旁的人行道上大步走,“等等我啊。”
“行,我等着,你快点啊。拜拜。”
“拜拜。”
言道明把电话挂了。贝程橙知道,言道明说的,就是前两天他俩商量好的秘密地点——西坡大街上的一家肯塔基,他们只好费很大的劲,选了这么一个秘密的碰头地点,只为尽可能躲避也许会在校门口出现的张老师、孙老师,或者班主任阿长。
进了肯塔基,她推开肯塔基的门扇,由空调吹出的冷气,一下子扑面而来。终于得救了。言道明正坐在肯塔基一个角落的单人座上,桌上放了杯大可乐,他手里的手机横放着。他大概又在看C站上的视频,不知道是世界杯比赛集锦还是北小鸟唱歌跳舞。
“言道明?”
言道明没吭声,两个眼珠子似乎被吸到屏幕里面去了。
“言道明?”贝程橙又试了一次。
“嗯。”
过了五秒,言道明才恋恋不舍地抬起头。
“坐这儿看你家北小鸟呢?”贝程橙的话,怎么听,怎么像是吃醋,“快走。”
“哦,咱快走,”眼见贝程橙要一把拉他从座位上起来,言道明连忙起身,带走他的手机和大号可乐,“我等你等得太无聊了。”
“别找借口。”
贝程橙走在前,言道明走在后,他俩出了肯德基的门。火辣辣的太阳又照了上来。走了不到五百米,言道明的后背便渗出了汗渍。
“你说,咱俩非得出去看漫展干嘛?”言道明晃晃手中可乐,杯中只听见可乐摇动的声音,听不太见冰块碰到内壁发出的声响——冰已经化得差不多了,“C站又不是没有直播,在屋里看直播不就完了。”
沿着西坡大街,两人往秋常师大地铁站走去。按理说,比起秋常师大站,省实验的农工广场站离肯塔基更近,他们应该往农工广场站那边走才对。但是,农工广场站附近实在有点危险,老师有可能出没,言道明的爸爸妈妈,或者他爸爸妈妈的同事,也随时有可能出没。如果他们发现,言家的儿子和同班某位女同学的关系过于亲密,那可了不得。秋常师大站就安全多了。
“不是你亲口说的吗?一定要亲临现场。”贝程橙说着,作势要抢言道明手里的可乐,“身上肉这么多,还敢喝什么宅男快乐水。给我。”
“能不能别试图跟我间接接吻,”言道明护住他的可乐,好不容易才让它躲过贝程橙的“魔爪”,“我的初吻很贵的。”
“少瞎扯,我初吻比你还贵呢,我都不稀罕,你稀罕啥?”贝程橙手又往印着肯塔基商标的可乐杯伸去。
“凭什么你初吻就比我初吻贵。”
言道明一面忙着拌嘴,一面忙着守卫他的可乐。贝程橙不依不饶,非要抢他的可乐,害得他差点没拿稳。
“不跟你抢了,我也有可乐。”贝程橙收回左手,拍拍背后的书包。
“你有可乐?那你干嘛跟我抢啊?还以为你十六年没喝过呢。”言道明哀叹,“我好不容易拿十几块买的大可乐,差点就被你给弄洒了,你知不知道?”
“谁叫你非得进肯塔基店里买可乐的,自作自受,”贝程橙半点怜悯之心都没有,“外面三块钱一瓶。”
“行,算我活该。”
“哎,那边是秋常师大啊。”
贝程橙指了指马路对侧。马路对侧,立着石头做的校门,上方立着块牌匾,黑色的毛笔字上写着“秋常师范大学”。左右侧也有好几块竖着的牌匾,贝程橙眯了眯眼睛,依稀辨认出,上面写的好像是“教育部东北高师师资培训中心”“教育部东北管理干部培训中心”“教育部教育援外基地”“中国赴日本国留学生预备学校”“教育部出国留学人员培训部”之类的。
“啊,秋常师大,我是去不了了。”言道明看了“秋常师范大学”的牌子一眼,又忿忿地收回了他的目光,“看你的了。”
“我不想当老师,万一毕业出来了变得婆婆妈妈了该怎么办。”贝程橙说,“还是念个金融就行了。”
“你现在就挺婆婆妈妈的。”
言道明话音未落,后背便被挨了一巴掌。
“你就缺婆婆跟妈妈管。”贝程橙收回巴掌,说道。
“你才缺婆婆跟妈妈管,你全小区都缺婆婆跟妈妈管,”言道明说,“哎,秋师是985吗?”
“不是,211,”贝程橙回答得毫不拖泥带水,“安大才是985。”
“安大不是211吗?”言道明没头没脑地问,“原来不是211啊。”
贝程橙想对他说,安大既是985,也是211。但是,她想,要是这么跟言道明说了,言道明肯定会满脸发懵。按她对他的了解,他肯定会问,一所学校为什么既可以是985,也可以是211。言道明这种一问三不知的状态,贝程橙实在解释不了。真不知道言教授怎么给自家儿子言传身教的。
“985跟211有什么区别吗?”灌完一大口可乐,言道明又问,“都挺好的,不需要分个三六九等吧?”
985和211,怎么可能没区别?也是,相较于既不是985也不是211的秋常大学,安岭大学和秋常师范大学都挺好的,根本不需要区分。
“你就记住,通常情况下,985比211好,就行了。”贝程橙说道。
“就是说,师大不一定比安大好,对不?”言道明习惯性抬了下杠。
“这……还真不一定,”贝程橙还真被言道明给杠住了,“不过,安大的专业比师大多,安大的分也普遍比师大多,还有……”
贝程橙絮絮叨叨讲解了一大堆,也不知道言道明听进去了多少。
“……安大前卫校区还有个五月花广场,”贝程橙说,“广场上有个大大的喷泉,晚上的时候,喷泉可美了。”
“没去过,不知道。”言道明蔫蔫的,不知是被太阳给晒蔫了,还是被他不感兴趣的话题给弄腻歪了。
“身为秋常土着,居然没去过安大?”贝程橙想,她活见鬼了,“我没来这儿念的时候都去过。你也太孤陋寡闻了吧?”
“我的青春都献给北小鸟了,”言道明擦擦额头上止不太住的汗,说,“再说了,去了又怎么样,又考不上。”
“我真的真的强烈推荐安岭大学,尤其是前卫校区,特别大,特别好玩,”贝程橙像个热情的推销员,“去了以后,你就会想奋发图强考个这样的985了。我保证。”
“干嘛非得考985啊,我就上个二本就行,”言道明的脑袋微微耷拉着,“维持个差不多的成绩,就够累的了,冲刺的脑袋的985啊,要不要命了。别考到我爸他们学校就行。我反正,我的分儿,也够我上安岭财经的了,不至于落到秋大去。”
“言道明,你可别那么乐观,”贝程橙说,“不好好学习,小心一语……一语成谶。”
“一语成什么?啊,原来那个字念‘谶’啊。”言道明拍拍脑门。
“你净知道看北小鸟,也不好好学习。”贝程橙说,“算了,你家有矿,你任性。”
“我家有个球的矿。”言道明不假思索。
“反正比我们家有矿。”贝程橙又羡慕,又有点嫉妒,“你爸不是教授嘛。”
“二本学校的教授,也没啥。”言道明说道。
“总归是个教授,你不怕以后你连个二本的教授都当不上?”贝程橙如此敲打道。
“干嘛非得比自己爸爸强啊?”
言道明不是很清楚,为什么他必须要比他的爸爸争气。
“不然,你以后哪儿来的底气让你爸不干涉你的生活?”贝程橙喉咙动了动,问他。
“那倒是,不过我嫌累,”言道明回答得直白,“再过几年再说吧。反正,高考考不好了,考研还能考好的。我爸他们学院,就有好几个研究生考上安大的。”
“安大的本科和安大的研究生不一样,相——当——不——一——样,听明白没有,”贝程橙想,她真替言道明感到悲哀,“再说了,考不上985本科,又不意味着能考上985研究生……”
贝程橙讲了一堆985本科和985本科的区别,言道明却表现得全程都像在梦里游走。她真不该答应单独跟言道明出来。观念的差异太大了。她又想,那也没关系,她可以跟他试试的,反正,看他的样子,他对她应该也没那么认真,和她对他一样。还没长大的男生和女生相互陪伴,用不着那么认真的。有那么一份陪伴,才是要紧的。至少,对她自己来说是这样。他大概也是这么想的。
进了秋常师大站的一个进站口,他们坐上了扶梯。秋常市地铁站的地下部分建得很深,从踏上扶梯到迈下扶梯,他们用了整整一分钟,但谁也没有说话。
“你有那个学生IC卡吧?”言道明犹豫了一会儿,犹豫完了,他还是开口问,“咱班好像统一给之前没办的办了一次。”
“我没办,嫌费事,”贝程橙说,“一天到晚闷学校里,能出来几次啊。”
“也是,忘了你住校了。”言道明说,“哎,程橙,你周六周日不多出去走走啊?”
“说得好像你周六周日多出去走了似的,”贝程橙很嫌弃言道明拙劣的搭话方式,她在想,他聊天的水平明明没这么差劲,“居然还好意思说我。我要是出去走了,哪儿来的六百多分,哪儿来那么多时间吃鸡。”
“你呀,还是放弃治疗比较好,”言道明不禁告诫道,“像你这么没天赋的,可别浪费时间打游戏了,每盘双排都得我带你,需要我带也就算了,盘盘都带不动。你知道你有多沉吗?”
“我就不弃疗,怎么的,”贝程橙一巴掌拍到言道明面前,“就是要让你带,就是要拖累你。”
“拖累个球,以后你找别人打双排吧,我可受不了了,”许是想到吃鸡游戏中一次又一次拽言道明后腿的贝程橙,言道明狠狠吸了一大口宅男快乐水,“你们女孩子打游戏就是不行,已经被证明八百六十遍了。”
“谁说的,”贝程橙鼓鼓白净的小腮帮子,很显然,她不服气了,“各种游戏打得好的女的多的是。”
“反正又不包括你。”
“大哥,全中国又不是就我一个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