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俩一起的。”
贝程橙走在前面,塞给司机四块钱,再指指身后跟着她上车的言道明。两个人走一千米路花四块,怎么盘算怎么不合适。贝程橙喉咙里扎进去一根鱼刺,不大不小,更要命的是还摘不太出去。
不甘心的不只有贝程橙,还有言道明。中巴车里已经没什么座位了,他俩向后排寻去,好不容易坐到了仅剩的两个座。
“还好咱动作快,不然咱就只能站车里了。”贝程橙不禁感叹道。
言道明却不太珍惜他们来之不易的座位,至少看上去是这样。他躲着洒在座位上的过于亮眼炎热的阳光,但无论怎么变换坐姿,他都躲不掉。
“这座怎么这么晒,”言道明小声说的时候,有两位新来的乘客交了钱站到了过道上,“咱别坐这儿了,下车吧,再等一辆,找个阴凉座儿。”
“找什么阴凉,我看你长得比较像阴凉座儿。”贝程橙即刻回击。
言道明没说话,腿试着往座位前面伸了伸。
“不行,等下一辆也不行,咱俩坐摩托吧,”言道明又微微开口说,“不但座位晒,整个车都又热又闷,好像八百年没往外放热空气似的。而且,后座跟前座离得太近了,根本不够我伸腿儿的。”
“大男人能不能别这么娇气,一个中巴车还要求那么多。”贝程橙边用右手挡在手机屏幕上方,边登陆手机C站的界面,
“我的两条腿儿怎么能伸得开呢。”
说完,贝程橙的两条小腿悠哉悠哉地晃荡几下。
“你不看看你自己腿多短,看看我腿多长。”言道明拍了两下大腿,发出两声闷实的响。
“不许说我腿短,不然把你腿打折。”贝程橙毫不示弱。
引擎发动了,中巴载着他们走了一千米,驶到会展中心的大门口了,再稳稳停下。
“到一号门了,有在这儿下的赶紧下!”司机大喝一声。
“师傅,这车到不到四号门?”后排有个小伙子大喊着问道。
“到四号门,终点四号门。”司机也喊了一嗓子回应。
“没几个人下车呀,”贝程橙往下车门方向看了一眼,又拉住从座位上站起来了的言道明,慌忙说,“先别下,四号门可能离漫展的馆子更近。”
“好吧。”言道明又一屁股坐回到他那被太阳烤得热烘烘的座位上,“到四号门再下。”
车又缓缓驶近四号门。明明只是上午九点多,却有一群人站在临时设的中巴站点处,排成长长的一列。
“都下了,都下了,终点到了!”司机又在车厢里喊了一嗓子。
背着包拖着麻袋的乘客们鱼贯而出。贝程橙和言道明也从最后一排站起来,跟随着下车的人流。下车的时候,他俩还碰到一段小插曲。有个打打扮成西木野真希的Coser企图拖着麻袋下车,由于体积太大,下车下到一半的时候,她手上的麻袋忽然被卡住了,怎么拉拽也拽不下车。贝程橙举起手机,对着滞留在下车门处的大麻袋拍了一张。
“怎么,你要发朋友圈呀?”言道明略带调侃地问,“说你被困在车上下不来了,需要营救,是不?”
“对。”贝程橙锁掉屏幕,将手机放回书包里。
麻袋终于下车了,贝程橙和言道明也得以顺利地下了车。
“现在几点了?”言道明问贝程橙,他直勾勾地看着她。
“你问我干嘛?”贝程橙可一点都不客气,“你自己没有手机啊?”
“手机在兜里呢,懒得掏。”言道明拍了拍大裤衩的口袋,说道。
“我手机还在包里呢,从兜里掏手机,不得比从包里掏手机好掏啊?”
两人就这样,直挺挺地站在会展中心四号门门口,贝程橙等着言道明,言道明也等着贝程橙,谁都不愿意先掏手机来看,仿佛谁先掏谁就面子尽失。有点滑稽地对峙了一会儿,贝程橙摘下了她的背包,宣布她认输了。
“现在九点五十五。”念叨完屏幕上的北京时间,贝程橙又将手机放回包里,再把背包背到身子前面。
“看来地铁轻轨还挺快的啊,”言道明揉揉揉揉他那堆满脂肪的肚皮,说,“这么快就到了。程橙,现在才十点,我怎么这么饿啊?”
“可乐喝太多了,二氧化碳摄入太多,”贝程橙一脸的严肃,“我有面包,你现在打开吃了吧。”
言道明立刻跑开几步,跑得像是在躲瘟神。
“一会儿我自己买点华莱士吧,”边跑,言道明边对贝程橙喊,“你的面包我没胃口吃。”
“大哥,你不吃,这么多面包谁来吃啊?”贝程橙立刻从背包里拿出条超市买的面包棒,伸出胳膊举高,冲着言道明使劲晃了晃。
“谁买的谁吃呗,还用问吗?你都吃了吧。”言道明站在远处喊道。
“凭什么都得让我吃了?我这些都是给你买的,你敢不吃,我砸死你。”贝程橙又甩了甩左手握着的面包棒。
他俩终于来到了漫展场馆门口。贝程橙留意到,比起一号门大门,四号门的确离场馆更近一些。漫展门口的观众很多,非常多,说是人山人海,都是轻了。两人挤进门口,感觉仿佛两滴水掉进了无边无际的大海。
“你们市这么来看漫展的啊……”对着一片黑压压的见不着边际的人群,贝程橙不禁感叹。
言道明点点头,却没在看他们身边的人群,目光锁定在走在他们前面的一位漂亮的小姐姐头上,贝程橙看见,她有一头雪白的假发。雪白的假发不是重点,重点是,那头假发的质量特别好,光滑又柔顺,在贝程橙看来,像是坚持抹了好几年护发素的效果。
“我想摸前面那个姑娘的头发,”看了看贝程橙短短的头发,言道明便用手掌护住嘴,脑袋再凑到贝程橙耳朵跟前,轻轻说,“你给我支个招呗。”
贝程橙盯了白色的长头发一眼,然后说:
“你不就是要长头发吗?我给你留呗,现在就开始养,一年怎么也能长出来了吧?”
贝程橙真不知道,留一头小姐姐那样的齐腰头发,具体需要多长时间,需要一年还是两年。从有记忆起,她就从小留短发留到大。
“谁要你这个娘们儿的长头发,别自作多情,”挤压着的人群里,言道明低声骂道,“我就要前面这个妹子的。”
他俩接着在展馆门口前排队。忽然,贝程橙感觉到,她脑袋左侧的头皮有些发紧,而且越来越近。一看,原来是言道明在玩她头发呢,她娃娃头上的一小撮头发,正在言道明的手指上缠来缠去。见她注意到他的小动作,他连忙放下手去,假装什么都没做。
“你不是说不想要我的头发吗?”贝程橙又往言道明后背打了一巴掌。
“没办法啊,我也不能随便抓住一个女的然后薅她头发啊,只好薅你的了,”言道明赶紧揉揉后背上被打了一巴掌的地方,“要不然,这么短的头发,谁能稀罕。”
“不准嫌弃我头发短。”
言道明后背又挨了一巴掌,挨得他整个后背生疼。
“只准你嫌弃我,不准我嫌弃你,是不?”言道明又揉了几下他的后背。
等了漫长的不知几分钟,他们终于进了会场。
“你看,男的小鸟。”
言道明向场馆里的一个角落指去。贝程橙看到一位一米七几的“姑娘”——换个贝程橙爱说的词,就是女装大佬——打扮成北小鸟的样子,身着白色的丝绸抹胸小裙子,腿穿肉色的丝袜,头戴一圈白花花环,戴着北小鸟发型的橙色短假发,她对着来来往往的行人蹦蹦跳跳,头上一条短短的马尾也随之跳动。但是,不管她打扮得如何漂亮,打扮得多么像个女人,贝程橙还是一眼就看出来了,这位Coser其实是个男的,货真价实如假包换的男的。
“妈妈咪呀,头回见到女装大佬,”贝程橙十分兴奋,“我得跟他要张照片。”
“行啊,你去呗。”
言道明站在原地,看着贝程橙走了。贝程橙还没走几步,北小鸟竟然跟她打了个招呼:
“玩得咋样,程橙?”
贝程橙呆住了,像被雷劈了似的,呆住了。回想起来,她才发现,这位北小鸟的五官明明和她熟悉的她爸爸十二分相似,她怎么就是没认出来?她应该在离他很远的时候便认出他来,然后赶紧撒丫子跑开,回避掉本不该被触发的尴尬,于她,于她爸,于言道明,全都是。返过劲儿来,她才没好气地在心里说了句:
“遇上我爸在这儿当女装大佬,一点儿都不好。”
贝程橙都能想象得到,周围的观众们会怎么看他们父女俩:那姑娘好像认识那个女装大佬,真好玩。贝程橙从不介意她爸爸狂热追动漫、一把年纪当女团经纪人、扮北小鸟穿裙子的行为,但现在,她却着实有点介意了。
“回答我好吗,玩得好还是不好?”贝爸爸看出了女儿眼中的犹豫,便追问道。
“挺好的……挺好的。”贝程橙还没从震惊中苏醒过来。
“你看看我这身儿打扮怎么样,”贝爸爸提了提白裙的裙摆,仿佛他真的通过穿上裙子变成了美丽的雌天鹅,“我想让你穿小裙子,但你不在我身边,就只好亲自上阵了。”
“哪有这么亲自上阵的。”
一发现那个“男小鸟”竟是贝程橙的爸爸,言道明便早就躲到了场馆里的一个大柱子后面。他被贝爸爸给吓怕了,这位父亲能养出贝程橙这么正常的女儿,几率简直跟陨石撞地球差不多,还真让他家闺女儿给撞上了。言道明简直不敢去设想贝程橙他们家的日常生活,那一定可怕极了。
“那姑娘好像是女装大佬他闺女儿。”一个高中生模样的姑娘,如此对和她一块来漫展的女伴说。
“什、什、什、什么情况?”女伴小声惊叫,“女装大佬居然还能生猴子呢?”
“女装跟现充又不矛盾嘛。”
不巧,贝程橙正好听见了她俩的窃窃私语,像吃炸鱼的时候不小心吃到了几根鱼刺,不硬,不会扎得嗓子眼疼,却也不软,卡在喉咙里,异物感挥之不去。她想甩下她爸爸和站在柱子后围观的言道明一走了之,特别想,特别特别想。但她找不到一走了之的理由。她很反感她爸爸穿成这个不男不女的样子出现在她面前,但她也知道,她找不到依据去对爸爸的穿着打扮指手画脚。于一个人来讲,只要是不违法乱纪、不伤害他人的事,怎么随心所欲地去做都行,谁也不能对他或者她指手画脚。贝程橙爷爷不是这么教她的,但贝程橙爸爸确确实实是这么教她的。她爸的道理是这样没错,可一见到男装的她爸爸,她脑海里仍然蹦出了她爷爷在她七岁时深深刻入她记忆的一句“呸,不听话,羞死人了”。
“刚才我看见你跟一个男生在一块儿,动作好像还挺亲密的,可惜好像被我吓跑了。”贝爸爸平静地说着,搞不太清他是真平静还是假平静,“你让他过来呗,我要跟他打个招呼。”
他对面的贝程橙,大脑渐渐变成了片空白。过了好几秒,她才恢复了意识,从这片空白中走了出来。
“爸,你打扮成这样,我担心他会被吓着。”贝程橙不知道该怎么委婉表达她的意思,索性直话直说了。
“没事儿的,既然能来漫展,应该不会接受不了男扮女装吧。叫他就是了。”
贝爸爸一点都不觉得这算个问题,这让自认开明的贝程橙也无法理解。在漫展上看陌生人男扮女装,和在漫展上偶然撞见要好女同学的爸爸男扮女装,完全是两码事。她爸爸可能完全没有想过,他穿成了北小鸟的样子,会给言道明造成多大的心理阴影。如果到此为止,也就算了,能勉强说他爱好异于常人,可是,她刚才明明点出了女扮男装会给言道明造成的心理冲击,他却我行我素,居然还想要加深她同学——这么称呼言道明不太合适,但暂时也没有别的合适的称呼——的心理阴影。只能说,有些时候,她爸爸实在是太不善解人意了。
想找言道明,却不知他躲到哪里去了。自然,她在大柱子后面找到了自以为藏得很隐蔽的他。
“赶紧出来,我爸要找你。”
贝程橙不动嘴唇,几近不动声色,只是用眼神告诉他。言道明胆战心惊地从柱子后面撤出来,他不说,贝程橙也能看出来,他腿有些软。她没法帮他避掉他奇怪的老爹,能做的,只有理解、同情,以及“祝你好运”了。
“小伙子,你叫啥名儿啊?你跟我家闺女儿什么关系啊?”
忽然遇到了被查户口一般的体验,还是被穿抹胸裙的大粗汉子查户口,这让言道明体会到了说不出的战栗,战栗中还夹着种疑惑,越来越明显的疑惑。眼前这位不是留银马尾就是穿白裙子的男人,按理说观念应该开放得很,居然也会查他的户口?唉,有句俗话说得好,天下的爹一般黑呐,或者换个说法,乌鸦就没有白毛的。
“我叫言道明,跟您闺女儿同班。”说出身份的时候,言道明恨不得上到头皮下到脚趾每个地方没寸皮肤都泛出鸡皮疙瘩。
“同班同学啊……”穿中短长度裙子的贝爸爸端详着他,端详得他眼睫毛都要竖起来了——活生生被女装大佬盯上,对他来讲,还是头一回,“我怎么没在家长会上听过你名字呢?”
期中家长会?不可能啊。言道明一不是班干部,二不是各科课代表,三不是年级里或者班级里值得老师们大肆表扬的学霸,自然没出席期中的家长会。但言道明确信,他三个字的名字,在期中家长会上的存在感,可是相当强的。这一点,他爸爸一开完家长会回家,就跟他强调过了,反复强调了大概两个月。毕竟,作为班里常连数学第一,作为数学一百四小王子,到了考英语的时候,他却只能拿个七八十分。他是林大俊眼里鲜明无比的正面典型,也是孙嘉琪眼里鲜明无比的反面典型。由此,他的存在感,想不强烈都不难。他真想不到,贝爸爸竟然会对他印象全无,难道这位家长开会的时候走神走到冥王星了?
“叔叔,您别不信我,我……我真的是您……您闺女儿他们班的,”对着穿着随便的贝爸爸,言道明实在不想称他为“您”,总觉得太正式、太客气了点,“您要不信,可以问我们班班主任。”
“没事儿的,我信了。”
贝爸爸轻松放过了他。言道明打算长长松一口气,可还没等这口气完全松出去,贝爸爸就又问他:
“就你俩呀?没别人?”
贝爸爸抬了抬眉毛,言道明心里却有块大石头直直砸下来,砸得整颗心都坠了下去。凭借言道明十几年来对中年男性心理比较详尽的了解,不管看上去多么不着正调的爸爸,都不会喜欢正值高中时代的女儿和男生单独出来玩,只是程度有多有少的区别。言道明无计可施,只好勉强着陪着笑说:
“不光我俩,还有班里另外几个同学……”
贝程橙用复杂的眼神看了他一眼,可惜他完全没觉察到。
“我和她先到的,那几个还在路上呢,在马路上堵住了,得等一会儿才能过来。我们俩在这儿碰头,然后一块儿等他们……”
言道明闭了嘴,直视贝程橙爸爸的眼睛,他想知道他编谎言的水平究竟够不够用,想知道贝爸爸听没听进去这个一遇深究便恐怕漏洞百出的故事。贝程橙依然在用复杂的眼神看着言道明。她好像随时随地都要抢过话头似的。当然,言道明依然没觉察到。等他滔滔不绝地编完了即兴故事,贝爸爸对他说:
“你俩继续在这儿等吧,我得去准备表演了。”
四十岁的中年汉子?穿小白裙子?表演?言道明想,贝爸爸啊,您真的来错地方了,泰国可能更适合您。
“我们组合的几个小姑娘,都在后台等着我呢,再不去,她们就要围剿我了。”
说着,贝爸爸弯下腰,从他脚下的麻袋拿出几套戏服一样的衣服。言道明看得有点呆了。贝程橙她爸,居然是什么什么组合的一员?还是跟小姑娘们一块儿组队?等等,那些小“姑娘”,会不会也跟他一样,表面性别女,实际性别男?
“爸,你真要穿成这样上台?”
贝爸爸将几套戏服卷了卷,用实际行动回答了贝程橙的问题。
“你俩待会儿要不要过来看?”
贝程橙的小脸蛋,顿时拉得很长很长,据她自己感觉,大概有徐一拉面店里牛肉拉面的面头那么长吧。言道明心里也没好受到哪儿去,他想,贝爸爸邀请他看性别反串劲歌热舞,还不如邀请他下地狱。
“我跟我们班其他几个约好了,就站在这儿等。”贝程橙立刻将打来的球又击了回去。
“行,那你们就站在这儿等吧,我先拜拜了,”戴完演出要用的白手套,贝爸爸挥舞两个大巴掌,向他闺女和他闺女的疑似暧昧对象告了别,“撒油那啦。”
“拜拜,老爸!”
“叔叔再见!”
贝爸爸走掉了,留下个他自认潇洒的背影,留下言道明和贝程橙大眼瞪小眼。互相瞪了几秒,言道明忽然拽起贝程橙,硬是拽她拽到了展馆的出口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