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爸爸要来漫展,你怎么事先不跟我说?”
言道明拽起贝程橙小T恤的袖子,气呼呼地责问。他本想直接抓住她的衣领质问她,但他毕竟还是克制住了自己。
“我也不知道他要来啊。”
听贝程橙这么说,言道明松开了捏在她衣袖上的手。贝程橙说得对,按她爸爸和她的性格,她爸爸很有可能并没跟她讲过要来漫展的事,她也很有可能并不会花心思去打听她爸爸日常的行程安排。挺像他们一家人的作风。言道明虽然没去过贝程橙家,但他毕竟没白和贝程橙当四个多月的好同学,贝家“如无需要,互不干涉”的信条,他知道,并且自以为了解。但言道明的心里,有个问题搞不清楚:按照这个信条,她爸爸方才不该查他户口才对。可能还是因为中年男人对青春期女儿的控制欲战胜了贝家的家风了吧。
“快走,”言道明直直要往场馆外面走,脚步向迅急的风一样,搞得贝程橙忙在他身后追,“你爸要是发现只有咱们两个,没有别的什么同学,肯定得拿我开刀。你说,他要是说我勾引他家闺女儿,我该怎么办?”
“我爸不管我谈不谈对象的。”
贝程橙急匆匆的一句话,成功让言道明住了脚。
“原来是虚惊一场啊,”言道明擦了擦脑门儿,仿佛他真的急得额头上出满了汗,“吓死宝宝了,还以为咱俩看不成了呢。”
“算是吧。”贝程橙一边说着,一边跟着言道明走回到他们站的位置,“毕竟我爸他不是你爸。”
“也是,他自己一天到晚不正经,上哪儿指责咱俩不正经啊。”
言道明话音刚落,他俩便对视一眼,然后,他俩便都笑了。那是两块大石头双双落地后的笑。
“我爸已经被他爸管了四十多年了,被管够了,”贝程橙又继续说,“再敢管我这管我那,就是他心理变态了。”
“我有一个梦想,就是有个你爸这样的好爸爸,”言道明模仿起朗诵抒情诗的语调,听得旁边的贝程橙耳朵直泛酸水,“你都不知道,我每天回到家,都得担心会不会遭到我爸的言语攻击,有时候,我爸和我妈心情好了,还会对我施加语言上的混合双打……”
贝程橙不怎么理解言道明的憧憬之情。她稍微苦笑了下,伴随的叹息声轻得不能再轻。然后,她对言道明说:
“你爸妈应该没真正体会过什么叫被爸妈管得严严实实。”
一个多月前,贝程橙和他提过一嘴她爸爸的事。现在,他听贝程橙这么说,言道明尘封已久的好奇心,又被勾了起来。言道明忽然问:
“哎,程橙,你能告诉我你爷爷怎么管你爸的吗?”
“之前不是说过嘛,就是该去体校上学的时候把他关家里面不让上学之类的。”
言道明可算听出来了,贝程橙并不想谈这个话题,半点都不想。她只是用一句没有换气而轻描淡写的句子,给打发过去了。他没法追问,一时也想不起来别的可以转移的话题,于是,便站在这儿,向会场的远处眺望,远处有个穿县立北高中校服裙的姑娘,他认得出来,正是《凉宫春日的忧郁》里的朝比奈学姐,丰满的曲线和动画中的形象别无二致,让言道明的心略略萌动。
“你站这儿愣着干嘛,看什么看,有看她的功夫,能不能看看我。”忽然,言道明的后背,又挨了贝程橙一个巴掌。
“还没看够呢。”言道明假装并不在乎贝程橙拍上来的巴掌有多疼。
“行了,咱俩得去抢座了,”贝程橙又拽了拽言道明身上的北小鸟T恤,说,“快走快走。”
贝程橙在前,言道明在后,他们两个来到了Cosplay舞台前方的观众区。用比较委婉的方式来说,观众区的布置稍微有些简陋,没有一张椅子,只有那种有孩子的家里用的塑料拼图地垫,上百块正方形的大拼图块铺到地上。贝程橙的目光在观众区搜索了好几遍,依然没发现任何可以替代地垫的小椅子或者小板凳,她脸上露出些为难的神色。大拼图块数量虽多,却几乎都坐满了观众。好在贝程橙眼睛尖,她发现了倒数第二排的两个空位子。两人走了过去,贝程橙指指空座,向坐在附近的几名观众问:
“请问这儿有人吗?”
“没人,没人,你俩坐吧。”
被问到的那名观众,一副高中生模样,年纪好像和言道明和贝程橙差不多大的样子。说话间,他不由自主盯着贝程橙看了一会儿,又不由自主盯着言道明看了一会儿,他已经尽力去掩饰他的内心话了,但在场其他所有人都听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他在想,为什么这么一位看着机灵的可爱姑娘,要和一位外表平平——或是连平平都不如——的男生在一块,真应了那句俗话,好白菜都被那啥拱了。不用说别人,他长得都比这个穿北小鸟T恤的男生帅。言道明坚定地迈出脚步,坐到陌生男生的旁边,再对贝程橙使使眼色,叫她坐到自己身边,默不作声地宣誓着对她的主权。见言道明坐下,那男生只好叹口气,将视线转向别处去。
贝程橙望着小坐垫,却不知该如何坐上去。为了今天的漫展,她特意准备了一条短裙,显得她的两条小腿看着比往日修长了些。显腿长归显腿长,可一到需要席地而坐的时候,便成了个不小的麻烦。盘腿坐不行,伸直腿坐也不行,跪坐又恐怕会把小腿坐麻,倘若看完节目以后她站不起身了,那就是个更大的麻烦了。她有些后悔为什么非得穿什么裙子来,转念一想,这么个美好的日子,不穿裙子穿什么?总不能只为了防止走光,就穿条女孩子气不够的裤子来见言道明吧?她慢慢坐到地上,并拢双腿,再将两条小腿弯至左侧,小心翼翼的,生怕裙子底下的安全裤露出来,也生怕她脚上新换的那双坡跟细带凉鞋,踢到言道明的腿或者膝盖。
“谁叫你穿裙子来的,惨了吧。”说完,言道明开始忍不住大笑,嘎嘎嘎的笑声,仿佛一大群公鸭在齐声叫。
“大哥,我穿裙子,还不是为了某些人。”
“大姐,你的一片好心,我当然得收下了,”言道明放低声音说,“还是你体贴我,知道我最近心里比较燥热,想给我看你的——”
“——言道明,你最近是不是比较缺耳光?”贝程橙动作迅速,手掌差点碰上他耳朵,“竟然学会调戏小姑娘了,谁给你惯的?”
“无师自通。”言道明脸上挂着令人见了就想揍个两拳的微笑。
两人低下头,拿出各自的手机,谁也不理谁,谁也不跟谁说话。过了几分钟,他俩之间的气氛缓和了点,两人开始聊《瘟疫乐园》里某个难过的关卡,再由此闲聊开去。聊着聊着,言道明忽然觉得腿有点酸,一边用两个拳头轻轻捶着腿,一边抱怨:
“前后排怎么离得这么近,根本伸不开腿啊。腿都快给坐折了。”
“漫展的看台就这样,”贝程橙心中,又萌发出了教训言道明一顿的想法,“嫌坐不开,想走,现在还赶趟儿。要是还想坐在这儿看,就不要嫌这嫌那的,给我乖乖坐好。”
“我一大男人,还得听你的命令乖乖坐好?”言道明感觉自己面子尽失。
“对啊,乖乖坐好。”贝程橙显出一副得意的样子。
言道明不说话了。过了会儿,他俩又接着刚才聊到半截的话题聊,想到什么就聊什么。
“……哎,待会儿的第一个节目是什么来着?”言道明问。
“大哥,你自己不会上网查啊?”贝程橙在嘴上这么说着,却还是打开了手机上的浏览器,给言道明找ComicJoy东北赛区今日的节目名单,“我又不是节目表。第一个节目,好像是《美女与野兽》吧?”
“啊,《美女与野兽》,是讲咱俩的故事,对不?”言道明插着科,打着诨,一点没有要自个儿去用手机查资料的样子,只是眼睁睁看着贝程橙为他代劳,“你是野兽,我是美女。”
“你当什么美女,你同桌都比你像美女,”贝程橙盯着手机上加载着网页的浏览器的界面,头也不抬,“还以为你有自知之明了呢。你是不是缺A数跟C数中间的那个数?要不要我来给你补补?”
“不缺,谢谢。”
言道明断然拒绝。他忽然看到,贝程橙正以一种看着就令人难受的姿势坐在坐垫上,那姿势,相当别扭。
“程橙!地上坐垫硬不硬?要不,让它下岗吧,我来替代它吧。”
一个强而有力的巴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扇到言道明眼前,差点扇得他右边脸颊肿得通红。
“你给我离开,圆润点儿。”
台下的贝程橙正怒骂着言道明,台上已出现了两位主持人的身影。两位主持人都身穿汉服儒裙,男生的衣服上身白下身蓝,女生的衣服上身白下身粉。
“现场的观众老爷们,以及C站的观众老爷们,大家上午好!”
说着,女主持人向大家微微鞠了一躬,舞台的灯光,照在她头上那根和白粉儒裙装很相配的簪子上,发出几小颗亮晶晶的光芒。听到主持人讲话,贝程橙也不接着骂言道明了,而是暂时住了嘴,向台上的一男一女看去。看着女主持人穿进头发的漂亮发饰,贝程橙恨不得立刻上网买个同款。
男女主持轮流着讲完了今天上午的开场白。之后,观众们只听女主持人说:
“下面,让秋常师范大学铜坷垃动漫社为我们带来《美女和野兽》,掌声有请!”
“为我们带来我和你。”言道明边看着贝程橙,边接着台上的话。
“我和你,不是你和我。”贝程橙提高声量强调。
《美女与野兽》的剧目演完了,演员们在舞台上拍成两排向台下的观众老爷们致谢,获得台下热烈的掌声一片。工作人员跑到台上,换下这部舞台剧所用的幕布,再为下一部舞台剧换上全新的幕布。新幕布一亮相,言道明就乐了。
“哎,这不《时间树之光》嘛,”言道明乐呵呵地说,“多拍几张,拍完了马上给余妹妹发过去,羡慕死他。”
“他现在在上课呢,你这么骚扰他,真的好吗?”贝程橙对言道明的馊主意嗤之以鼻。
“万一骚扰成功了呢?嘿嘿。”
“……下面,让安岭大学焰扉动漫社为我们带来《时间树之光》,掌声有请——”
“——《时间树之光》!”
男主持人话音未落,观众席间就传来一阵誓要划破场馆上空的尖叫声,兴奋得甚至有些凄厉。惨的是,这位惊叫出声的观众,恰恰好好就坐在言道明身后,吓得言道明直想死死捂住耳朵,碍于礼貌,他却没法举起他的人手。此时此刻,观众席的前排,忽然传来几阵哧哧的偷笑声。
“三,二,一,准备照相。”
言道明举起手机,对准即将上演下个剧目的舞台。他不断操纵着手机照相机的变焦倍数,却总也不能调整出令他满意的画面。倍数调小了,画面上的舞台显得太小,小得只占屏幕上不够起眼的一小块地方;倍数调大了,取景器里的景物又都显得太过粗糙。没办法,他们俩的座位,离前方的舞台太远了,这样的苦恼,实属不可避免。
取景器里,一位穿白大褂黑长裤的男子登上舞台。言道明跟着他同桌看过一集《时间树之光》的动画,他也知道,这位帅哥,正是动画的主角。刚上台时,白大褂男子脸上还露出几分狂气,没过几秒,他便垂下头,若有所思。接着,他又稍稍抬头,直视着观众们说道:
“宇宙虽然有它的起源,却没有终结,这便是所谓的‘无限’;星球虽然也有它的起源,却因其自身的力量而走向毁灭,这便是所谓的‘有限’。拥有睿智之才,才最为愚蠢。这样的例子,在历史上不胜枚举。这,也可以说,是神给那些抵抗者们的最后通牒……”
“我忽然发现,你同桌这人挺有意思的,”贝程橙说着,拍了拍言道明的背,“居然能看这么玄乎的东西看得津津有味。”
“这人的思想境界太高了,我没法企及。”
言道明半开玩笑说道。他双手端着手机,给舞台上孤零零的冈部伦太郎拍了张照。
“……人类,是根本的时间存在者。”
留下这句话,冈部伦太郎便暂时下了台。
“也不知道他家打工战士啥时候能出现。”言道明叨咕了句。
“打工战士长啥样啊?刚才你好像在轻轨上指给我看过,但我已经给忘了。”
“作为一名堂堂大学霸,记性能不能好点?留两条长麻花辫的就是。这回记住了?”
“嗯嗯嗯,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