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了北京,一定要趁着集训的机会,再多练练素描。不管画室那边的课怎么安排,你自己一定要记住,要把日常训练的重心放到素描上,不然,按你现在这个样子,考清美有些悬……”
差十分钟,就到十二点了。在晶艺画室的最后一节课,只剩十分钟了。火车十点出发,余正夏八点钟就要走,他要吃饭,要完成今天的速写练习,还有大包小裹的行李需要收拾,留给他的准备时间实在不太多。但他一点都不想走出这间画室,若不是老师中午要陪师母吃饭、还要给别的学生上一下午的课,余正夏恨不得在这儿待到晚上五点。
“明白了,老师。”
余正夏有不少话想说,却只是静静听着老师的教诲。他没在直视老师的眼睛,目光放在老师的眼角和面庞上,看到了悄然爬上去的细纹,看到了较几天前又后退了些的发际线,甚至,看到了黑框眼镜镜架处的几道鬓发,白得鲜明。初见杨老师的时候,杨老师明明还并不是这个样子的。他上初二的时候,老师明明还显年轻得很,四十岁的年纪,却仿佛刚过三十。四年来,看老师的面容变迁,不像是老了四年,倒像是老了十多岁。教学生画画,真是笔笔催人老。
“……还有,校考集训归校考集训,联考的内容千万不能放下,”杨老师似乎没在管他学生是不是在直视他,只是一个劲儿地往余正夏脑袋里灌东西,“万一校考那几所学校全都失利了,有个好的联考成绩,可以成为一道很稳固的保险。我知道这些你都懂,但我还想再给你提醒一下,怕你去了北京之后忘了。小余,你在北京的那个画室,教不教咱省的联考课?”
“教的,各个省的都有。”
杨老师应该不知道,余正夏他是在报喜不报忧。一鸣画室的确有针对安岭省联考的课程,这倒没错。然而,余正夏事先在网上打听到,一鸣画室只对京津冀地区以及山东、河南、湖南等这些联考大省的联考内容比较重视,至于安岭这种每年只有四五千人参加联考的小地方,画室那边并不怎么上心,听上届跑去一鸣集训的师哥讲,画室只用区区两节专训课,就把安岭省的学生们都给打发掉了。
“有就好,”杨老师点点头,心却仿佛还在悬着,怎么也不肯放下来,“咱们省不是什么联考大省,也不在京津冀那一片儿,画室那边针对咱省联考的课程可能会没那么系统。要是发现联考课不靠谱,一定要及时去别的比较靠谱的画室练联考。如果不嫌跑回来一趟麻烦,最好是回咱这儿、回到咱们画室,进行联考方面的准备。可惜到时候我不能带你了。记住,再怎么冲刺校考,也千万别把联考丢了。我估计——当然,这是我估计到的一个趋势,不一定太准确——今年举行校考的学校会变少,也就是说,有更多的学校要看省联考而不是各校校考的成绩。我说的意思是,省联考的分数,比之前几届更重要了。”
余正夏点点头,跟住杨老师说的话。
“我知道,你的心思主要在校考上,而且是清美央美国美这类学校的校考上,准备这种学校的校考,肯定要花费相当多的精力,因为你的竞争对手都很厉害,都是来自全国各地的尖子。”杨老师又说,“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多匀出一部分精力到省联考上,不要想‘啊,反正联考考及格了就能参加校考了,那我联考随便考个分儿吧,能及格就行’,要给联考比较足够的重视,不然,联考成绩不好,校考砸锅了,整场艺考就全砸锅了,咱辛辛苦苦走到今天,努力和金钱的投入就全都打水漂了,对不对?”
余正夏又点点头。
“我这儿,也没什么注意事项要说的了。”杨老师说着,扶扶快要从鼻尖上滑下来的眼镜,“你还有什么问题?尽管提啊。今天咱俩最后一次面对面上课了。以后,你要是需要我答疑解惑,就只能发微信打电话问我了。抓紧机会啊。”
说完,杨老师呵呵笑了。余正夏拿出手机,看看手机上显示的时间。十一点五十五分。
“我没什么问题要问。”
杨老师不太信他学生说的话,只是说:
“没事,还是刚才那句话,你有问题就尽管问吧,我可以让你师母再等一会儿。”
见推脱不成,余正夏只好象征性地问了个关于素描的问题,做做样子:
“杨老师,画素描的时候,该怎么擦画?我总会把画面擦花或者擦灰——”
“——这问题昨天你不是刚问过吗?”杨老师略微不悦地摇摇头,罕见地打断了余正夏的话,“换一个。”
余正夏又在脑海里搜索着问题。他想找个比较好回答的问题,好让杨老师早点下课去见师母。但他一时找不太出来。于是,他只好又开口说:
“老师,我知道我昨天问过了,但感觉自己琢磨得不太明白,你再给我讲一遍呗?”
“行,老师我再给你讲一遍。我再讲完这一遍,你就应该懂了。”杨老师慢慢地说,“对画面的揉擦,实际上就是画形,只不过,由用纸画形变成了用笔画形。你揉擦的时候,一定要记住,揉擦是为画面上的形服务的,只要你记住这一点,揉擦完的效果就不会太乱。揉擦的目的,就是让画面上该重的地方重,该浅的地方浅,该强的地方强,该弱的地方弱,该方的方,该圆的圆……我接个电话。”
老师放下手中一直拿着的14B铅笔,拿出手机。
“喂?红儿啊。再过几分钟就下课了,你在那儿等着就行。好了,先挂了,我还得跟我学生说两句话。”
放下手机,杨老师又跟余正夏说:
“有件事情要记住,揉擦的时候,不要随便画几下就开始揉擦,一定要等画得差不多了,或者至少是画到一半了,才去考虑该怎么揉擦画面,说简单点,不要一上来就擦。你要是一上来就擦,擦出来的画面会显得很平,显得很灰,效果不太好。我以前看你画素描,你有的时候比较喜欢一上来就擦。到北京那边画素描的时候,多注意点。”
余正夏点点头,仿佛在对老师说,他明白了。
“明白了,就别再犯了。”杨老师脸上的笑容和蔼,像春天而不是夏天的风,“好了,还有两分钟,你还有没有什么问题?”
“没问题了,真没有。”余正夏赶忙说道。
“真没有问题了?”杨老师早看穿了余正夏的谎,“你脑袋里,怎么可能一点问题都没有呢?所有跟艺考相关的问题,或者是去北京生活要注意什么之类的问题,你都可以问啊。今儿中午,咱得掐点下课,一分钟也不带提前的。别在意你师母催不催我。”
“真没问题了,老师。”
余正夏尽力将眼神扮得真挚,好让杨老师相信他的话。杨老师看着那双盯着他的、天真中带着稚气的大黑眼睛,只好说:
“没问题了,那咱俩唠两分钟嗑吧。”
杨老师起头,和余正夏聊了起来,聊的都是三年多间的点点滴滴。聊着聊着,余正夏看着杨老师,心想十二点钟应该到了,边说:
“呀,老师,好像到点儿了,回头再聊啊。”
“行,回头再聊,”杨老师边收拾画架和桌上的东西,边跟余正夏说,“等你高考完事儿了,咱们再见啊。别耽误你学习。”
“好嘞。”余正夏往星空灰书包里放他的文具袋,“老师,等通知书到手了,我跟我妈就请你下馆子。”
“行,下馆子,就去西安街那家串城。就这么定了啊,说话算数,不许反悔,不许不请客。”
杨老师“呵呵”笑了两声,看着余正夏拉好大灰书包的拉链。
“老师再见!”
“再见了,小余。去那边好好画啊。”
余正夏看着杨老师,而杨老师也看着余正夏,两阵眼神相对了一阵子,对视得仿佛他俩以后再也见不到彼此了似的。
“明白,老师。回来请你去秋常饭店吃啊。”
有次,上速写课的时候,杨老师一边用小刀削着铅笔,一边和余正夏闲聊,聊到他觉得秋常饭店的招牌菜锅包肉很好吃,是他所吃过的最好吃的。杨老师只是无聊随便说说,但余正夏愣是在脑子里面记下来了,还记得挺清楚。秋常饭店是秋常市最赫赫有名、历史最悠久的高档中餐馆,其起源要追溯到伪满时期。它也是这座城市里,人们宴请宾客的几个最佳选择之一。
“哎,你这孩子……”杨老师有点要发火了,“咱刚才不是说好了要在串城吃吗?怎么又改秋常饭店了?”
杨老师其实是不愿意他学生家里多破费。若是在秋常饭店吃,一个人起码要吃掉八九百块,差不多够一个高中生一个月的伙食费了。一顿饭这个价钱,大概没几个家庭能轻轻松松承受得起。还是吃平价一些的烤串吧。
“行,老师,那咱们就在串城吃。”余正夏将两条书包带背到肩上,“老师再见了!”
“再见了,小余!去北京一定要好好画啊,记住我说的!”杨老师重复道。
余正夏背着书包,往小房间门口走去,视线却一直停留在杨老师身上,没离开。而杨老师也一直就这么回望着他,直到手机又一次响起来电铃声,他才将视线转移,低头看向他放在桌上的手机。余正夏走到大厅,最后再看了看橘色的“晶艺画室”牌子,带着些沉甸甸的眷恋。
再怎么眷恋,毕竟也是要离开这里的。离开画室,离开秋常市。
余正夏拖着有些慢又有些沉的步伐,走出大厅,走到电梯前,按下下楼的按钮。他低着头,仿佛在看一场不算太老的旧电影。杨老师教他素描、速写和色彩最基础的知识,教他该怎么考美院附中和省实验的美术特长生,等他上了高中,再接着辅导他的联考和清美校考……记忆的画片太多了,他快速地在脑海中翻动着它们,翻得快到了一定程度,便成了段电影。
电梯一直在五楼停着,不知何时才能升到十八楼。余正夏耐心等着,看着电显屏幕上的红数字。那数字变成“9”的时候,他忽然发现,身边似乎多了位姑娘,身上有种淡淡的香气,闻着和别的女生身上的不太一样,好像某种价格不菲的少女香水。顿时,一如既往炎热的秋常市的夏日里,吹起阵馨香的小风。
他抬起头,往右边一看。站他身边的是一只灵气四溢的小猫,一只名叫翟苗的猫。她一身秋师附中的校服,正看着电梯的门扇,美丽的眼睛眨了几眨,仿佛在好奇,电梯什么时候才肯载她下楼。刚发现她的时候,出于下意识,余正夏往后挪了挪双脚。他何德何能可以和翟美人一起等电梯,他更不想和她进同一个电梯间。但他似乎无处可逃。他想逃跑,想转个身跑到楼梯间去,但他没办法那么做,太明显,也太不礼貌。余正夏有点后悔。他应该在杨老师的画室里磨蹭一会儿,再过来等电梯。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要选在这个时候过来等电梯,害得她撞上他了。更糟的是,此时此刻,等电梯的只有他们两个。翟苗在向前看的时候,他偷偷看着她,生怕她什么时候在不经意间看到他。好在,过了不久,余正夏便心生一计。他从大裤衩口袋里拿出了手机。
“叮咚!”
最右侧的电梯到了十八层。翟苗进了那个电梯,但余正夏却没跟她进去,而是在止不住地摆弄着手机,假装自己因为玩手机而误了停到十八层的电梯。很快,最右侧那扇电梯门又关上了,电梯继续下行。他放下手机,揣回兜里,等他自己的电梯。
出了电梯,余正夏见到了翟美人的背影。他目送她出了大楼的玻璃旋转门,这过程中,他一直害怕她忽然回头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