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道明目光钉在贝程橙身上,等她抬起头,他会马上做个又大又夸张的鬼脸给她看,不吓哭她,不算男人。但是,做个什么样的鬼脸才好?他的手机又响了。
“看见我了吗,看见我了吗,看见我了吗,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对啊,贝程橙等着他回微信呢,她现在肯定等得急了。可言道明才不会回复。他得吊着她。假装根本没看见好了。关掉手机屏,言道明又看向窗边太阳光下贝程橙粉白粉白的侧脸,等她抬头看他,他一定会吓得她屁滚尿流,不,说错了,是吓得她花容失色。
“323号,你的餐好了。”
言道明应声上前取餐。他摸了摸服务员给的大纸袋子,里面装着两个大大的汉堡盒子,撑得不厚的纸袋子快要破了。左手拎着纸袋子,右手拎着分两个小塑料袋装好的两杯大可乐,在店里十几张桌间的几条过道上走来走去,绕着贝程橙和两位黄老师坐的位置走,生怕她发现他的踪迹。
“Isay…Hey,hey,hey,startdash!Hey,hey,hey…”
电话响了。言道明用左手小拇指艰难地勾住两个小塑料袋,右手从大裤衩的裤兜里拿出不停作响的手机,拇指向右滑动,接了电话。
“你好,在下是宇宙吃鸡协会总会长,”言道明站到华莱士里的一角,在混到一起去的各路杂七杂八的说话声中讲着电话,“找我有何贵干?”
“你啥时候升官了?刚才不还是地球协会会长呢吗?还问我找你有何贵干,你咋不说你是坂本呢?”电话对面,贝程橙的说话声也听不太清楚,估计是因为她前后左右的食客们都聊得太欢了。
“我就是坂本啊,宇宙吃鸡协会总会长坂本。”言道明顺着她的话打趣。然后,他放下举在耳边的手机,点了下屏幕,打开了扬声器,一个劲儿地按“音量+”键,将听筒音量调到最大。在漫展的餐厅打个电话,真是难于上青天。
“发微信你不回,我都快被你气死了,你还有心情在这儿开玩笑?”贝程橙责怪道。
“微信?什么微信?”言道明扮出副一无所知的样子,仿佛奥斯卡影帝上身,“没收到微信啊?可能是这儿网不太好吧。”
“真不好还是假不好?我警告你,骗我是小狗啊。”电话另一边,贝程橙的语气缓和了些,“我就坐在两个黄老师旁边。黄老师就是《极速教室》里面的那个章鱼老师,你知道吧?”
“我知道,我知道。”言道明平素不爱看什么青春校园番剧,但他还是听说过《极速教室》和黄老师的。
“你知道就好,”渐渐地,贝程橙的话语开始发虚,大概是快饿晕了,“快点过来啊,宝宝我都饿得前腔贴后腔了,特别需要你的投喂。”
方才这句话,贝程橙是拿撒娇的语气说出来的。贝程橙居然学会撒娇了。饿肚子饿到极点,的确能让一头母老虎瞬间化作小猫咪,言道明想。
“大姐,离咱俩吃到饭还远着呢,这不还没轮到我取餐嘛,前面还有六七个呢……”
言道明开始用嘴巴跑火车。他编了一大堆排队等餐时的所见所闻,从山洞里钻出来的火车正在急速飞驰,截止到目前,还见不到翻车的迹象。
“……你再等会儿吧,程橙,我也不知道啥时候能轮到我,别催我了,好不?”作为跑火车的结尾,言道明说,“我也饿得前腔贴后腔了。这是在用最后一点力气跟你说话。”
一位扮作《美少女战士》里小小兔的姑娘,走过言道明身边,听言道明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果断给了他一个白眼,仿佛他是个神经病,在说胡话疯话。言道明并不知道已经有人把他当作神经病了,不过,即使知道,他也不会在乎的。反正,漫展完事了,各回各家,各找各妈,谁也不会认识谁,被当成精神不正常,没什么要紧的。要紧的是骗过贝程橙。
“这么半天餐都没好?我怎么就这么不信呢?”贝程橙果然脑子好使,一听言道明这一番扯谎,便知背后肯定有诈,“老实交代,你是不是带餐潜逃了,想要找个地儿猫着吃独食?”
小指头上两个沉甸甸的塑料袋在轻轻地摇着,勒得软骨关节直作痛。
“吃什么独食,我在给你排队呢,”言道明又在电话里装出副生气的样子,“再诬陷我吃独食,我就真连你的一块儿吃了啊,省得你白诬陷我。”
听筒传来“噗嗤”一声。
“别笑,笑什么笑,”言道明对贝程橙喊,“我这不是在为你着想嘛。”
“谁让你为这事儿着想了。”听贝程橙的口气,她显然嫌弃得很,“领完餐快点过来,我快要饿没魂儿了。”
“那肯定的,敢让程橙饿着,我的小命还要不要了?”言道明边说,边偷偷摸摸往贝程橙坐的位置走去,“稍安勿躁,等会儿轮到我了,就给你送吃的去。现在要不要我提供陪聊服务?”
“要啊。”贝程橙相当期待。
于是,言道明就真的开始陪聊了。
贝程橙坐在餐桌旁,时不时抬一下头,偷看两位章鱼老师大快朵颐鸡肉卷。她细瘦的左胳膊拄在餐桌上,听着听筒里不太低沉的男声,不知怎的,那声音听着越来越奇怪。起初,贝程橙搞不大清楚是哪里奇怪。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弄清了原委:原来,电话里的声音,和由她身后不远处传来的声音,交叠在了一起。
她猛地转过头,言道明低着些头,坏笑着看她。定睛一看,他左手拿着装汉堡的大纸袋子,右手拿着亮着屏幕的手机,小拇指头拎着两杯大可乐。
“你净骗人,”贝程橙骂着言道明不诚实,心里却无疑是乐开了花,“不是说还排着队呢吗?”
“给你个惊喜嘛。”
言道明说着,抬起握着手机的右手,等贝程橙从他的小拇指上摘下了两杯可乐,他再坐到她对面,袋子放到桌子上。
“给,你的可乐。”
贝程橙面前放着两杯可乐,她将其中一杯推了过去。推的时候,可乐杯底与塑料桌子的桌面间发出些稍微有点刺耳的“咯吱”声响,可乐液面上漂浮着、聚集成堆的冰块,也在惯性的作用下略略摇动,冰块与冰块间发出清脆的碰撞声,抵消掉了杯底发出的刺耳声音。
“谢主隆恩。”
言道明接过可乐,像停电屋子里的人忽然见到了光亮,又像在沙漠间进行绝望跋涉的行者忽然发现了绿洲。他没来得及让嘴巴碰触吸管,甚至也没来得及把可乐杯从塑料袋子中拿出来,直接掀开杯盖,嘴巴张大得像只动物园里的河马,连连往口中灌了好几大口,仿佛要将这辈子的可乐都喝干净似的。
“你可乐托生的啊?”见到言道明有些粗鲁的喝可乐方式,贝程橙有些不悦。
“对啊,”干掉了大半杯可乐,言道明才肯中途停下来说话,“坐您对面的,正是千年一遇的可乐精。”
“千年一遇的可乐精偶像,是不?”贝程橙一边嫌弃言道明,一边时不时吸一小口可乐,“千年以前可乐还在它娘胎里面呢。”
“时空跳跃了嘛。”言道明倒是能自圆其说,说得贝程橙嘴里那点可乐差点径直喷到桌上。
“跳跃得也太随便点儿了吧?”
喝了点润嗓子用的可乐,贝程橙站起身来,从大纸袋子里取出两盒汉堡,一盒推给言道明,一盒给自己。她又坐了下去,打开面前的汉堡盒子,脸上顿时显露出相当失望的神情。
“言道明,我再告诉你一遍,”贝程橙对着躺在盒子里的鸡肉堡说,“下次来漫展,别在馆里面买东西吃了。你看,这汉堡,个头明显缩水了。”
言道明可能是还沉浸在可乐带给他的久旱逢甘霖的享受里,没来得及拆自己的那个汉堡盒子。他向前伸头,看着贝程橙盒中的汉堡。果然如她所说,十四块的汉堡,却不比他一个拳头大太多。言道明以前吃过他们家的同款汉堡,起码有两个拳头大。
“好吧,减量不减价,”言道明似乎有些失望,“太坑人了。”
“我之前就跟你说过,你非不信,非不听我的。”贝程橙更失望,“有啥好失望的?漫展这种地方,餐饮就这德性。”
言道明说不出话了,只是点点头,拆开他跟前的汉堡盒子。里面也是一个缩水的鸡肉堡,和贝程橙的一模一样。
“你就吃这点,够不够啊?”贝程橙盯着言道明盒子里的汉堡,问得忧心忡忡,“要不,我再给你点个汉堡吧。”
“够了,吃个汉堡就够了,”言道明摆摆手,又摇摇头,说,“待会儿我吃点你的面包吧,不能让你背那么多面包回去啊……”
话说半截,言道明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大事不妙。
“……不对,吃不吃面包都跟你没关系,不管沉不沉,包都得我背。”言道明补救道。
“我自己背就行了,”贝程橙连忙抢着说,她的反应,和老师某天在课上讲过的膝跳反应一样自然,“我要做个堂堂正正的女汉子。”
“你当了女汉子,那我成什么了?”言道明马上说,“我岂不是在跟一个男人搞……”
贝程橙下意识收紧了嘴唇,仿佛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错似的。
“女汉子不还是女的嘛。”贝程橙嘴里还塞着汉堡,却急不可耐地说道。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一片纷乱的说话声里,言道明不太好辨认出她的声音,尤其是在这声音与肉块、面包片搅和到一块去的时候。
“知道了,女孩子是女的,不是汉子。”言道明仿佛对她的答案相当满意。
“对对对。”贝程橙嘴里的汉堡嚼完了一部分,她的话音还是有些模糊不清,但比之前好多了,起码言道明听着没那么费劲。
言道明好像听到了手机的提示音。周围环境嘈杂得很,他不太确定。他低下头,往桌上瞟了一眼,才确定是他的手机在响。贝程橙给他发了二十四块的红包。他收下了,又发了个二十四块的红包过去。
“咱俩干嘛要AA啊?”发出了红包,言道明又看着贝程橙说,“又不是跟小宇子他们几个出去吃。”
贝程橙没立即开口,只是和对面的言道明对视着,眼神坚定,还带着一点惯常的倔。
“不好意思花你钱。”贝程橙直接道出原因,没有废话。
“咱俩真的越来越像哥们儿了。”
贝程橙沉默着。言道明的话已经说完了,但她却迟迟没回话。
“我……我不好意思。”他面前的这位女汉子,忽然变得羞涩了,“你的钱是你的,我的钱是你的,这么花你的钱,我过意不去……”
“你真有意思,”言道明半是赞叹、半是反感地说,“以后,跟我吃饭,钱都让我来出,你要再给我钱,我就不带你出来了。”
“你啥时候学会的这招?”
问完,贝程橙又陷入她的一小片沉默里。停顿了不知算不算久的一会儿,她才答应:
“行,就这么定了,下回咱俩去食味牛排吃双人套餐啊。”
言道明哑然失笑。
“怎么,一要花我的钱,你就大手大脚铺张浪费了,是不是?”
聊天又回归常态。聊的时候,他俩也在狼吞虎咽着,声音都不甚清楚,经常出现听不清对方说了什么的情况。没过几分钟,桌上便只剩一片风卷残云。汉堡只剩落到盒中的一点面包渣和鸡肉渣。可乐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去,贝程橙的可乐喝得只剩了小半杯,言道明那边更惨,五分钟功夫,杯子已然空空如也。
言道明靠在椅背很矮的塑料椅子上,两条腿软塌塌的,一副慵懒模样,仿佛他是葛优,而他身后的塑料椅子是软乎乎的沙发。他没有半点要撤离“战场”的意思。贝程橙可不想接着陪这个懒蛋坐在这儿。她站起身来,刚开了口要对言道明喊话,便被言道明喊住:
“程橙,你坐下呗。吃饱饭不能马上走动,得歇会儿。”
“道明,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你肚子上有这么多肉了。”
贝程橙嘴皮子这么动着,却还是听了他的话,乖乖坐下了。
“要歇也得去观众席那边歇啊,咱得赶紧占个座,”贝程橙据理力争,“而且,在这儿光坐着不吃,会被周围人用眼神杀死的。”
“程橙,咱俩得……得办件事情……不行,重来。”
言道明说话直卡壳,像在沿坑坑洼洼的上坡奔跑,跑几步摔一跤,跑几步摔一跤,跌跌撞撞的,磕得膝盖上出了大大小小的淤青。
“程橙……咱俩得办件……比较有纪念意义的事情,”言道明开始第二次尝试,“总不能……总不能……不行,重来。”
整个过程,贝程橙一直都没去直视言道明,视线一直放到吃剩的汉堡空盒子上。在这个关键的时刻,她很识相。
“程橙,咱俩得办件比较有纪念意义的事情,得坐在这儿办,”言道明鼓足勇气,总算比较流利地背出了他的心声,“总不能随随便便,就在那边的小垫子上办了吧?你不嫌寒酸吗?”
“寒不寒酸无所谓。”贝程橙回应得干脆利落,“我只想知道,你说的比较有纪念意义的事情是个啥,难不成是滚来滚去?”
“怎么忽然就跳到这步了?没事儿可别狮子大开口啊。”言道明被她的反应吓到了。
“开玩笑的,”贝程橙连忙说,“不是这个,那是什么啊?你倒是快说啊。再这么磨磨蹭蹭磨磨唧唧的,我替你说了啊。”
“我来说,我来说,我来说,”言道明紧紧护住他的主动权,“你先把嘴闭上,不要打岔。我说的这件事,很简单,就两个步骤。第一步,我问你一个问题;第二步,你回答我。就这么简单,明白了没?”
“你问我,肥料掺银坷垃亩产多少,然后我回答你一千八,对不?”
言道明笑了,笑容却没那么开心,掩饰不掉他的心急。
“净知道破坏气氛。”言道明开玩笑地责怪道,“待会儿,你就严格按照我说的来,别开玩笑,也别瞎恶搞。不然你会后悔的。”
“嗯。”贝程橙点点头,鼻腔哼了一声。
言道明闭了大约三秒钟眼睛。然后,他缓缓睁开双眼,同时深深吸一口气,再对贝程橙说:
“我可不可以当你男朋友?”
贝程橙看着他真挚的眼神,她一双动人的大眼睛眨都不眨:
“你现在不就已经是了嘛。”
“不行,得说出来才能算。今天算第一天。”言道明郑重其事得令她不习惯,简直和往日那个从不正经的他判若两人。
“好,第一天。”贝程橙同意了,“哎,你说,咱俩这样是不是有点土,不够浪漫?”
“大姐,你想想,咱俩这个画风,能浪漫得起来吗?都不是那种人啊。还是这种比较适合咱俩,简单明了。哎,你啥时候追求上浪漫了?”
“我也是个女的啊,大哥!”
贝程橙跟着言道明笑了。舞台剧的下午场块开始了,贝程橙的小手牵上言道明的大手,言道明领她去了观众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