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油路面上，车轮胎刹住的声音忽然响了。在他眼前稳稳停下的，正是27路小公交。
“前方到站……”
上了车，余正夏就收到一条微信。聊天列表里，有个看着很可爱的头像，是水冰月在拿粉色小手帕抹眼泪。这个头像的右上角，多了一个小红点：
“儿子啊，在哪儿呢？”
“刚坐上27路。”余正夏答道。
“买盒饭给妈带一份，谢谢。要猪肉炖粉条的，没有的话就要鱼香肉丝的，都没有的话就要鸡蛋柿子的。”
不用她说，他也会给母亲买她那一份的。他回复道：
“收到了。妈，下回再遇到这种情况，不要等着我买盒饭了。你自己订外卖，让商家送到店里就行。我回家至少得十二点半多，怕你饿。”
发出这条微信，余正夏忽然觉得心里沉甸甸的。明天开始，他再也不能拎母亲最爱吃的鱼香肉丝或者猪肉炖粉条到店里了。倘若他真的考去了离秋常市八百多公里的帝都，她该怎么办？夏日的车厢，弥漫着由窗外渗透进来的热气，弥漫在整间车厢，所有的角落都不能幸免。可他忽然打了个寒颤。记忆忽然被拉回到小时候，他一个人坐在桌前，担心着迟迟不归的母亲，担心她会不会在路上出什么事。
幸好，这工夫，母亲又发来一条微信，将他从无可奈何的担心中拉了出来：
“没事的，我都习惯了。再说了，盒饭家订外卖要三块钱配送费，花那个钱，还不如让咱家儿子跑个腿儿。”
刚读完这条，母亲又发来了下一条：
“唉，咱家正夏要出去集训了，下次派儿子跑腿，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好伤心。”
接着，余正夏又收到一个表情包。表情包上，是一只小猫的照片，小猫站在沙发后面，两眼瞪大，嘴角往下撇，眼睛里全是委屈。照片的下方，写着“不开心”三个字。余正夏没费多少力气就认出来了，这正是最近流行的丧猫表情包，班里的女生们，这几天正在班群里传得欢——当然，是在第二班群里。倘若丧文化的表情包被阿长见着了，她肯定又要找机会，在班级里或者班群里开大型批斗会，痛骂她们，都已经到高三这道人生的分水岭了，怎么还都丧里丧气的，一点临近高考时该有的精神风貌都没有。
“没事儿的，等我集训回来，又是一条好汉，我妈让我干什么活，我就干什么活。”
母亲早已年近四十，和他聊天时，她却活泼可爱得很，像童话故事里拎着篮子蹦蹦跳跳的小红帽，仿佛年轻了二十岁，仿佛她还处在二十多岁的年纪。他好奇，他也敬佩，为什么她可以维持这份天真烂漫到现在。把二十岁的少女心一直存留到四十岁，是件很不轻松的事，尤其对于他母亲而言。他已经长成大小伙子了，已经到了法定的成年年龄了，但他的鼻头却还是酸了。他边看母亲回复他的消息，边轻轻抽了抽肿胀了些的鼻子：
“干什么活，都高三了，不需要你帮我干活，去北京好好画画，回家好好学文化课。”
余正夏马上干脆利落地回复她：
“没事儿的，不耽误学习的，学累了，就干点活，正好换换脑子。”
见儿子推脱，母亲又换了个话题：
“晚上要不要我送你去？我儿子好不容易去大京城一趟。”
那哪能行呢？他母亲今天晚上还要忙东忙西，和每天晚上一样，不然，店就开不好了。二话不说，余正夏敲出一条消息：
“妈，不用送我，千万不用。”
母亲那边，似乎是陷入了不短的沉默。
“行，那我今晚继续驻守俏皮黄油了。什么时候回来啊？”
“十一月十几号，回学校报高考的名。”
又是一段不短的沉默。余正夏静静等待着，只见屏幕上方时不时出现“对方正在输入”的字样。终于，他母亲对他说出了口：
“所以妈妈三个月都见不到你了，是不？”
水冰月大喊“天呐”的表情包，紧跟在这条消息后面。余正夏回复她：
“妈，我只考省内的几所学校好了，怎么样？”
这次，微信刚发完，他就收到了回复：
“开玩笑的，你去考清华吧。先不聊了，顾客找我，回家咱俩好好唠唠。别忘了带盒饭。”
“妈，放心，忘什么都不能忘盒饭的。除了盒饭还需要带什么？”
“不需要了，就要盒饭就好。”
“好的。”
余正夏等了一会儿。按照母亲的习惯，如果她看到了他发的“好的”，她也会回复他同样的“好的”。但他并没收到她的微信。此时此刻，她正忙于接待微信上那些顾客，能搭理他，那就怪了。余正夏想打开手机上的单词app，能背几个是几个。正在他这么想的时候，微信又来了几条新消息。一看，言道明又往群里发了张照片，后面跟着臧晓宇和郭冰舞的评论。
“我去，你俩真在一起了？”余正夏轻点屏幕，听到了臧晓宇发来的语音消息。
“粗卡！等我跟余正夏回来，别忘了请客呀。”郭冰舞也送上祝福。
“放心，我记性这么好，肯定不会忘的。地方你来定，你打算在哪儿请，我们几个跟着吃啥。”言道明在群里说。
五人群沉寂了一小会儿。短暂的沉寂过后，郭冰舞说：
“稻子你不要欺负人好不好？脱单的不是你俩吗？怎么的，没脱单的反倒还要请脱单的吃饭？”
言道明也有理有据：
“咱群里就你最有钱，一个手机壳，都够咱四个在一拉吃一顿的了。你不出谁出？我俩可都是吃土人士，土豪不许欺负吃土群众。”
“我手机壳十元店买的，没那么贵，好吗？你听谁说的？”
“唉，看着土豪装穷，我的心在滴血啊，大姨夫滴的血都没我多啊。”
余正夏没立刻加入他们几个当中去，而是点开了照片大图。照片上，贝程橙的小手，就那么放在言道明的大手里，两只手好像一丝拘谨都没有。他居然真牵上了她的手？他俩居然真在一块了？余正夏明明见证过他俩三个月以来的打情骂俏，但见到他俩正式开始处对象的证据，他还是不怎么敢相信，不敢相信这张照片是真的。不敢归不敢，但他还要面对现实。于是，他也发了条祝福的微信，发完，他就打开背单词软件，一边背account作名词、作及物动词、作不及物动词时分别都是什么意思，一边接着看小伙伴们热热闹闹地聊天，时不时掺合上两句。
坐完两班公交，在博洋站下了车，余正夏直奔站点附近的一家快餐店。说来奇怪，刚上车的时候，他明明很饿；等车内广播提醒他博洋站到了的时候，他竟没那么饿了。
“一份咖喱牛肉，一份猪肉炖粉条，打包。”余正夏强忍住要吃掉店内盒饭的心思，对面前一位身材有些胖的大叔说。对方是快餐店的店主，自从余正夏和他母亲在年初喜欢上了他们家的盒饭，他便天天都能见到这位大叔，久而久之，大叔的长相已被他牢记于心。
“猪肉炖粉条还有吗？”大叔向后伸去脖子，问了一句。
“没了，没有了。”后厨里的一个小伙子回答道。
“猪肉炖粉条咱家没有了，”大叔又转回头来，说，“你换个别的菜吧。”
“那就鸡蛋柿子吧。”余正夏半点没犹豫。
“行，一共十八。怎么支付？支付通还是微信？”问完余正夏，大叔又把头向后转，“做一个咖喱牛肉，一个猪肉炖粉条，打包带走的！”
“好嘞！”后厨的小伙子响应道。
“我微信给你吧。”
与此同时，余正夏拿出手机，打开微信扫码界面，摄像头对准收款台贴出的二维码。
“嗯，你最好微信给我，”大叔满意地说着，说着说着，他又忽然变得有点不好意思，“其实支付通也不是不能收钱，只是……我不太会弄。”
“啊呀，没事儿的，没事儿的，支付通本来就比微信麻烦。”余正夏宽慰着他。
“唉，你们现在都不用现金了，一天天的，不是支付通就是微信……”大叔说着，视线移到墙角处挂着的老式圆盘表上，秒针正一下一下走着，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
“没办法啊，现在我们也没机会往兜里揣现金，”余正夏接话，“到哪儿都是微信支付、支付通支付，时间久了，就都懒得带了。”
“年轻人啊，年轻就是好，我们老一辈的，都不太会用这些东西，比不上你们这些新新人类……”
圆盘表的表针正指向接近下午一点钟，可店里除了余正夏，并没有别的什么顾客。于是，他就站在收款台前陪大叔聊天，聊得有一搭没一搭。
“我的梦境等你唤醒，这美丽将要因你亮起……”
余正夏听见一阵不算陌生的旋律。101总决赛早结束了，盒饭店竟然还在播节目的主题曲，真是余波不衰。
“……你下半年高几来着？”大叔问。
“高三，明年这会儿就高考了。”余正夏回答。
“好啊，等明年这时候，你就解放了。”大叔笑着说，“不过你们艺术生应该比一般的学生好多了，不是听说你们考大学很好考吗？五百多分就能考清华了。”
“也还行吧……”
每次和来店里买盒饭的余正夏寒暄，大叔总会把话题扯到他艺术生的身份上。而每每聊到艺术生这个话题，大叔又总会说，艺术生学习多么多么轻松，艺考多么多么好考。一到这时候，余正夏总想较个真，总想和大叔耐心解释一番，解释清楚艺术生的升学实际上究竟有多难，又具体难在哪些地方。但他不想费精力和口舌，很有可能会打水漂的。再说了，这只是大叔和他之间一点比较小的认识分歧，除开这点分歧，余正夏很愿意多和面前这位心宽体胖的大叔多聊几句。
“你越喜爱，我越可爱……”
“听说你们学艺术的，高三都要出去集训，”伴着作背景音乐的《制造101》主题曲，大叔又说，“能去大城市玩个小半年呢，真好。”
去大城市小半年这点没错，但并不是去吃喝玩乐小半年。假如真的是去吃喝玩乐小半年，余正夏就不去了。
“也……还好吧。”余正夏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只好给出如此回答。
“还好什么还好？小子啊，我告诉你，我特别羡慕你们这些高中走艺术的……”
接下来，大叔一直在表达他对他想象中艺术生生活的羡慕之情，如瀑布般滔滔不绝，没给余正夏一点说话的机会。但在余正夏看来，这真挺好的。倘若大叔中途停了下来，要他对这一大堆赞美羡慕之辞发表感想，他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合适。
“……你几号出去集训啊？”抒发完了自己的羡慕，大叔终于停了下来，问余正夏。
“今天就去。”
大叔嘴巴微微张开，眼神和面部表情都有点呆住了。
“这么巧？”
……
“哎，小子，等以后大学毕业了，你准备找啥工作啊？是不是去教美术啊？”和余正夏聊完集训、联考和校考，大叔又问，“听说，那些个去考前班当老师的，工资可高了……”
余正夏想回答他，自己将来要当个独立插画师。但大叔应该并不知道什么是插画师。想了想，余正夏还是换了个答案：
“出来应该是搞视觉传达吧。就是平面设计。”
“平面设计……”大叔小声咀嚼着他听到的新名词，“我都不知道什么是平面设计。”
“啊，这个啊，平面设计，就是……”
余正夏向大叔介绍了一通，想尽可能讲得详细明了。他磕磕绊绊地讲着，大叔连连点头，也不知道大叔听懂没有。但愿大叔能听明白点吧。听不懂也没关系，因为余正夏觉得自己也不是很懂。
“咖喱牛肉和鸡蛋柿子好了！”
后厨传来小伙子的声音。大叔应声而去，几秒钟后，他又回来了，取了两盒饭。透过黑框眼镜，余正夏能看见由饭盒飘出的小股白雾。大叔娴熟地从一旁拿了一个大塑料袋，再娴熟地将两个饭盒装进大塑料袋里，娴熟地打了个活扣。
“你的盒饭好了，小子。”大叔把装着饭盒的袋子放到前台桌子上。
“谢谢啊。”余正夏拎起桌子上的饭盒。
“等考完了，再过来啊！”
“好嘞，一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