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个央美回来!”大叔挥挥手,和眼前这位少年做了对方去集训前最后的别。
“借你吉言!”余正夏笑笑,他说着,也回头向大叔挥了挥手。
出了门,热得近乎毒辣的空气,又袭上来。他左手两个指头拎着装盒饭的塑料袋,右手拉开俏皮黄油的玻璃门,便像是踏进了另一个大冰柜。他竟然没在前台看见母亲等待顾客的身影。左看看,再右看看,他才看到,她正缩在店里的一张桌子旁,正缩在小椅子上,不停拨弄着手机,绿白相间的聊天气泡在屏幕上迅速滑动。余正夏提起手中的塑料袋,让白花花的塑料袋在她眼前晃晃。但她似乎并没注意到视野上方的余光处多了点什么东西,而是继续便看微信边打字。半晌,她才抬头,接过饭盒:
“买回来啦?”
没等余正夏帮她拿饭盒,她便伸出粗糙得有点干燥的手,纤长的手指取出两个降解饭盒,在桌上放好。取饭盒的时候,她对余正夏说:
“咱俩聊聊呗?”
“好啊,妈。”
母亲往外拿的时候,余正夏也并没闲着,他从袋子里拿出两双塑料筷子,放到桌子两边,一边一个。然后,他又踏上了楼梯。回复完顾客的微信,母亲忽然发现,方才还在她面前的余正夏,忽然就不见了。循着在她身后响起的轻轻的脚步声,她回头冲儿子喊:
“正夏,你去干嘛?”
“拿杯子,给你倒杯水。”余正夏仍在往楼梯上走着,只是脚步慢了点。
“没事儿的,我不用喝水,”母亲边说,边指着她对面的位子,“你快坐这儿吧。”
余正夏没听她的话,快走几步,消失了。过了一会儿,他拿着两个杯子和一个烧水壶,又出现在母亲面前。他倒了两大半杯水,推过去一杯给母亲。
“谢谢我儿子。”
“不客气。”
“这两盒,哪盒是我的?”母亲拿了两个饭盒的其中一个,打开盒盖,然后再合上,推到她儿子那边去,“啊,这盒不是,这边这盒才是。”
余正夏接过他的饭盒,撕开包着他手边一次性筷子的塑料皮,开始吃午饭。几乎与此同时,母亲也动了筷子。
“唉,大热天的,蛋糕一点都不好卖,一上午才卖出去几十个小饼干,蛋糕一个都没卖出去,”母亲往白米饭上夹了一小块黄澄澄又红彤彤的鸡蛋,再将蛋块和下面的米饭一起用筷子夹起来,“照这么下去,你恐怕交不起集训钱了。”
“没事儿,我少买点速写纸,钱不就省出来了。”说完,余正夏挑了咖喱牛肉里最小的那块,放到嘴里。
“哎,正夏,我有一个比较大胆的主意,”说到这儿,方才还闷闷不乐的母亲,一下子显出了爽朗的神情,仿佛清风吹去令人窒息的热空气,“你说,咱夏天不卖蛋糕,卖烤串,这个主意怎么样?”
“妈,咱家附近已经有好几家烤肉了,”咽下嘴里的小块牛肉,余正夏说,“人家都已经有固定客源了,咱可抢不过人家。再说了,同一家店,夏天卖烤串,冬天卖蛋糕,可能会给别人一种比较奇怪的观感。”
“说的也是。”
母亲点点头。话说完了,她却没动她的筷。她的嘴唇没动,喉头也没动,但余正夏一眼就看出来了,她好像还想再说点什么。过了会儿,她的手指碰上了筷子,筷子头轻轻地碰到饭盒里的几块猪肉,碰了几碰,她又放下了筷子,收了拿筷子的手。
余正夏没跟母亲提晚上要走的事,也没和她提十五班作弊事件的最新进展。很长一段时间,他和母亲都只是在说些不痛不痒的话题,譬如想开烤肉店之类。两人似乎都在刻意绕着这两个话题走,恨不得绕得远远的。可这两个话题都不得不提。终于,当余正夏聊到期末考试排名情况的时候,母亲忍不住了,和他提了几句十五班的作弊事件。她说:
“你们班主任的态度,你别放心上。”
“没事儿的,妈,”一听母亲这么说,余正夏就说,“我一般都不理她的。”
“对,你们班主任……”到了这儿,母亲停下了,她搜了半天肠,刮了半天肚,也找不出可以形容儿子班主任的文雅说法,“她爱有什么偏见,就有什么偏见吧,你别理她。”
“明白了。”说完话,余正夏把嘴埋到大米饭里,提起筷子,狠狠吃了好几口。
“忍到高三毕业就好了。咱家——”
对面的余正夏见得到,母亲有些吃不太下饭。几分钟里,她说了几十句话,桌上的大米饭、猪肉和粉条,却一口未动。听他母亲说出后面两个字,余正夏忽然也吃不太下饭了。只是在脑海里补充母亲说不出的下文:“咱家这个情况,被人拿有色眼镜看,太正常了,真的。”
之后,母亲立刻问余正夏,他们一鸣画室的各项课程,具体是怎么安排的,问得镇定自若,仿佛她刚才并没有失口吐出那两个字似的。余正夏回答完,她又问了些别的问题,有些是关于画室,有些是关于艺考。
“……我看网上说,现在的艺考,好像挺重视文化课的,是不是?”母亲抬头看看儿子,再低头看看只吃了一半不到的米饭和菜。
“嗯,是挺重视的,”余正夏点了点头,脸上露出点担忧的表情,“现在文化分数线越来越高了,很多专业排名靠前的大牛,最后高考的时候,都被文化线给卡住了。”
“你们画室给不给学生补习文化课?”母亲关切地问,“有的话,多跟人家学点。”
“那边有补文化课的课程,”余正夏说,“不过,我觉得吧,文化课这东西,还是等校考完事儿了之后再弄比较好,一心二用,太容易两边翻车了。”
母亲小声笑了。可能因为经常在微信上跟十几二十几的姑娘们聊天卖货的关系,她不费吹灰之力,就理解了“翻车”在网上的含义。
“行,你自己做主吧,”母亲点点头,点完头,她将杯子放到嘴边,再将里面的小半杯水一饮而尽,“你自己最了解自己。现在,和我艺考那会儿完全不一样,太不一样了……”
母亲并不是真的想把他升学路上所有的决策权都交给他自己,余正夏想。她何尝不想像十六班里那几位恨不得一心扑在孩子身上的高知家长那样,仔细分析儿子每次考试成败的原因,或者给儿子设计出一条尽善尽美的考学道路,从小学一年级一直延伸到至少研究生毕业。他们学识不俗,他们视野宽阔,更重要的是,他们有闲也有精力,无需如他母亲那样,既当爸又当妈,赚钱和育儿的重担都要往肩上扛。她只知道尽力做她能做的,比如,他上小学时,她苦口婆心规劝他,读大学念个跟石油有关的专业,大学期间再努力一把,争取进个领头羊企业——当时她所能想到的最棒的出路;比如,他上中学时,她帮他找靠谱的辅导老师,顺便教了他一些如何选择辅导画室的经验;又比如,两个月前,他能敲定在一鸣画室而不是别的什么画室参加集训,也少不了她宝贵的参谋。余正夏联想到下午要画的五张速写画,心想,他要再多练练手部线条的刻画,到考场上,能多挣几分是几分。
“……我们那会儿,艺术生考试还没现在这么看重分数线……”
母亲又开始回忆了。余正夏没少听她讲二十几年前她参加的那场艺考,她讲了不知多少遍,但由心里泛至脸上的喜悦,每次都不减。借着艺考文化课分数的话题,她再次重提旧事,说当年文化课擦线而过的她,是怎么凭借专业课上的绝对优势,被南方一所赫赫有名的学校录取的,听得她儿子直呼过瘾。
“我妈这么厉害,搞得我压力山大。”母亲又一次讲完了陈年旧事,余正夏又换了个夸她厉害的花样。
“不厉害,不厉害。正夏,你可别学我,你刚才不是还说,文化课现在很重要吗?”母亲说着,看着余正夏轻轻点点头,“再说了,你不是要考清华吗?就别向我看齐了,向你们老师看齐吧。”
“有什么不能向我妈看齐的,”余正夏放下手中一次性的小木头筷子,说,“我妈艺考那会儿,可比我艰苦多了……”
听了儿子说话,母亲眉开眼笑,一高兴,又讲了些她高中时代学画画的事。余正夏瞥到她桌上空空如也的杯子,站起身来,帮母亲续了杯白开水。母亲接过了水杯,简单地道过了谢,然后又接着讲她征战艺考的经历。讲完了,母子俩又开始聊余正夏这届艺考的流程。
“你们现在的艺考,是怎么录取的?”母亲问,“杨老师以前跟我说过,但我有的地方有点忘了,你从头到尾给我讲一遍呗。我听他说,现在的艺考,还需要什么联考?”
“对啊,需要联考的,全省联考,考不过就没法以美术生的身份考大学,只能和别的学生一样走文化生路线。”余正夏解释说,“现在,专业课的考试大概分两种,一种是省联考,一种是校考。校考就和你当年一样。联考是把全省美术生召集到一块儿,进行一个考试,合格了的才有考美术专业的资格,不合格的,我刚才说过了。”
“就是说,联考只分合格不合格呗?是这个意思不?”母亲喝了口白开水,润了润嗓子,然后又问,“联考分高了,就没什么奖励吗?”
“不是的,”余正夏说,“有些学校是需要看联考成绩和文化课的,不需要校考,想要考这些学校,比如安大、秋师,还有延大什么的,联考必须得考高点。”
“我就说嘛,不可能只是一刀切。”母亲又说,“那你们校考是怎么考的?怎么按专业课跟文化课成绩录取的?”
“这个……举办校考的学校挺多的,每个学校规矩都不一样。”余正夏略有为难。
“给我说说清美怎么考就行。”母亲说。
“清美是这样的,”余正夏边思索,边说,“专业课成绩折合成一个分数,文化课成绩折合成一个分数,两个分数加起来加出个综合分,录取的时候,就按照这个综合分录取。啊,差点忘说了,语文外两科语得过单科线。”
“那个你肯定没事儿,”听时,母亲的嘴角,泛起了微波般的笑容,“数学没规定就行。”
“语文我肯定没事儿,只是外语……”余正夏脸上略微显了些愁容,“考完专业课回来,分数可能会掉,我怕自己到时候捡不起来。”
“单科线多少分?”
“七十五。”
“担心个啥,我记得你英语好像没下过百,是不?”母亲问着,伸过去胳膊,拍了拍她儿子的肩膀。
“现在没下过,也不代表以后不会下啊……”
“account”的七个字母,开始在他眼前止不住地晃荡。想到不够好的英语成绩,他心里有点发慌。
“按你说的那么做,先努力考好专业课,考到证了,再考虑文化课的事儿。”母亲将这个令人担心的话题草草带过去,“别的校考学校都什么规定?”
“噢,大概分两类,”余正夏又说,“一类按照专业分和文化分两者折算分的总和录取,像清美那样;另一类,是先划定一个不是非常高的文化分录取线,大概四百多分的样子,过了文化线的,只按照专业分从高到低录,央美就是这样。”
“这样啊……”母亲稍缓地点了点头,若有所思,“现在艺考的门门道道这么多,我儿子拎得挺清楚的啊。”
“没办法,都是被逼的,考试规定太变态了。不光规定很变态,流程的每个环节也很变态。就说报名吧,本来就很变态了,今年还说必须用什么App进行网上报名。”余正夏苦笑着说,“妈,你们那会儿,没现在这么复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