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站工作人员请注意,车站工作人员请注意,由佳木斯站始发,途径本站,终到大连站的K4834次列车即将到站,请工作人员做好接站准备。车站工作人员请注意……”
D4检票口的队伍越排越长。余正夏只是低头和母亲聊了会儿天,再和言道明他们闲扯了几句,再抬头一看,队伍就已经拉长了一倍,甚至延伸到了候车座位那边。他看了一眼票上印着的“3车厢”,清清楚楚记到心里去,盘算着接下来该怎么办:出了检票口,抓紧时间坐扶梯到站台;坐的时候,看一眼电子屏幕,弄明白坐三车厢应该往前走还是往后走;下了电梯,第一时间按照屏幕指示的方向赶过去,赶紧找到三车厢对应的队伍,在后面排着;火车一到站,赶紧钻进车厢里,找个好放行李的地方,把他的黑箱子塞进去,大功告成。他坐过几次火车,每次他都带着大件行李,每次他都是这么抢行李位的,有成有败,但总的来说,这法子还是挺有效的,屡试不爽。
候车大厅的喧闹中,余正夏又看了篇一鸣画室公众号的推送,内容围绕着美术艺考的几大改革趋势,包括杨老师上午说过的校考数量将会减少这一点。有些不大专注地看了两眼,余正夏就给关掉了。他又不知道他们这届艺考会不会按这篇推送说的那样改革,谁也不知道,写这篇推送的画室人员恐怕应该也不知道,只有有关部门能知道。这种文章,看了也没太大意义,只能供他在静不下心的时候打发时间用。
说实在的,余正夏现在静不下心来。此时此刻,他甚至还没有初三那会儿淡定。他现在站在这儿,是等着去集训,初三那会儿站在这儿,可是等着去考试的。初三下学期,春寒料峭的时分,也是在这个车站,他等着列车开进秋常站,等着去参加树人美术学院附中的入学考试——想到这儿,他心里便有些不是滋味。其余几所美院艺院的附中没考上,也就罢了,没去成树美附中,到现在都令他感到遗憾。他对照过树美附中的录取名单和查分网站上他自己的成绩,一共招三百八十个人,他离第三百八十名只差了零点几。叫人难受的事情,一被想起来,就像开启了潘多拉魔盒似的。他回忆起出成绩的那个晚上,回忆起当时恨不得把准考证扔了、就当从没背着画具去过附中主考点的他自己——他当然没把印着黑白照片的塑封小纸片给扔掉,但也远远谈不上珍藏,现在,树美附中入学考的准考证,正躺在他房间里大抽屉柜从下往上数的第一层,压在那盒买来以后几乎从没用过的斐尔软铅底下,两年以来,除了翻抽屉找别的东西、不得不再次遇见它的时候,他没看过它一眼,也不想看。不一会儿,他的思绪又飘到了两年前春日时的文化课考试试场,飘到了试场里他正在做的数学卷上。
“旅客们请注意,旅客们请注意,由佳木斯站始发,途经本站,终到大连站的K4834次列车,现在开始检票,请乘客们拿好行李,准备上车。旅客们请注意,旅客们请注意,由佳木斯站始发……”
余正夏不会假想,也没有多余的力气去假想,如果过去改变了,会怎么样。但那张树美附中出的卷子一出现在他眼前,他还是忍不住去想了:倘若他多对了一道选择,或者做出了倒数第二道大题的第二小问,写出圆P向下平移几个单位长度才能和x轴相切,自己是不是就已经去沈河市了,是不是已经在附中老师的带领下接受了两年更系统的高考专业课培训,是不是就不需要天天去见看不上他和他母亲的班主任了,是不是也不需要跑到七月末的秋常站候车室等去北京的那列Z62了——如果被树美附中录了,他考各大美院完全可以有更大的胜算,尤其是树美,附中的考生在专业课考试上有得天独厚的优势,那种优势,不是培训机构可以比肩的。算了。杨老师教得也很不错,看不上美术生和单亲学生的老师也不只是他们十六班班主任一个,北京的王牌画室说不定也不比树美附中差。但他还忘不掉零点几分的分差。好在,车站里的两声报站声,把他从他的记忆里赶了出去:
“旅客们请注意,旅客们请注意,由本站始发,终到北京站的Z62次列车,现在开始检票,请乘客们拿好行李,准备上车。旅客们请注意,旅客们请注意,由本站始发,终到北京站的Z62次列车,现在开始检票,请乘客们拿好行李,准备上车。”
他目视前方,进站口标识上方的大屏幕上,黄色的“等待检票”变绿了,前面两个字变成了正在。余正夏左手抓住手机和行李箱杆,右手握住车票,侧着些脑袋,盯着检票口,蓄势待发,像平日的上午第四节课,老师宣布了下课、下课铃却还没打的时候,他时刻准备着跟言道明他们一块向食堂发起百米冲刺那样,不过,和现在即将要打响的这场战争相比,那只能算是小巫见大巫。
“正在检票”的字样维持了大概半分钟,进站口的闸口终于开始放人了。火车站的进站队伍排得很规矩,队伍虽长却不粗,之前他排队的二十多分钟里,也一直没出现加塞的现象,至少,他能看到的是这样,至于他身后有没有人插队,那他就不知道了,反正跟他没什么关系。但他还是非常焦急,快步地跟着大队伍走,生怕队伍后方有谁会后来居上抢到他前面。右手的票塞进自动检票机,一塞一吐,检票完成了,没吞票,也没出现什么读票的异常。他挺幸运的。他又跟着大队伍走,迈上扶梯的第一阶台阶。原本,他打算踏上扶梯旁边的花岗岩楼梯,但楼梯上人流的移动速度出奇的慢,甚至比缓缓运行着的电动扶梯还要慢。无奈,他只好坐扶梯了。扶梯上站满了人和行李箱,几乎不留一点空隙,乘客们身子的恨不得都跟周围乘客背的各种包进行零距离的亲密接触。这幅拥挤不看的景象,一看就令人呼吸急促。余正夏不想管他四周有多挤,一站上扶梯,他便赶紧看了悬挂在站台上方的指示屏一眼:
“Z62,秋常——北京,当前位置为7号车厢,1-6号车厢的乘客请往前走,其余车厢的乘客请往后走。”
两秒过去了,他依然目不转睛,只是由目不转睛地看变成了目不转睛地发呆。待会儿他要下扶梯的位置,是Z62七号车厢要停的位置,离三号车厢并不远,也就四节的距离。一下扶梯,脚一踏上火车站台,余正夏便用竞走最后一圈的速度向前赶去,找到从前往后数第三列队伍,排到短短的队伍的后面。到此,他的任务基本已经结束了。在要上三号车厢的这堆人里,他成功抢到了一个相当有优势的位置,等火车一停,他就可以把笨重不好放的行李箱,放到车厢与车厢间的行李架上。那儿的行李架很宽敞,比车厢顶部的行李架要好多了。
借着身处火车站台的大好机会,余正夏开始环顾四周,将周围乘客形形色色的模样都收进他的眼里。不过,与其说他看见了周围乘客们的样子,不如说他看见了他们各式各样的形体结构。那是素描和速写要考的东西。他本不想看这些,如果不是他必须要经历艺考,他只想在这片火车站台上找寻,找寻会让他耳目一新的人或物或事,给他自己要画的插画找可能的新素材——他忘了自己多久没画插画了。他想了想,应该是一个多月。但他却感觉仿佛一年多那么漫长。跑过来跑过去找自己车厢对应的车门位置的,不是一个个人,而是一幅幅人物动态。他本不想这样的,但练了几年的艺考内容,这已经成了他的本能。他只是叹口气,对着迎面慢步走来的穿中山装的老年男子想,等清美合格证下来了,他这个不知算不算毛病的习惯,应该有机会改掉吧。
“车站工作人员请注意,车站工作人员请注意,由本站始发,终到北京站的Z62次列车即将到站,请工作人员做好接站准备。”
站台上空,广播又喊了一遍。余正夏转回头,目视前方的铁轨和铁轨间的沙砾,等着待会儿白色的直达列车停到那里。
“旅客们请注意,旅客们请注意,由本站始发,终到北京站的Z62次列车,现已停止检票,请还没进站的旅客,到指定地点办理改签手续……”
余正夏又想起初三那段寒气仍未消的春天。夜晚的站台,只有零上八九度的样子,他看了天气预报,穿好了厚套头衫和厚牛仔裤,寒气却比报道的还冷,寒气毫不留情地侵袭了他的全身,他站在站台边,起了一身甚至快要蔓延到他脸上的鸡皮疙瘩,想龇牙咧嘴,却只能微微发抖,假装一点都不冷。也是在秋常站,也是在晚上等火车,等的不是去北京的直达,而是去隔壁省省会的高铁。想想两年前的功败垂成,他便不知道该对当时那么不争气的自己说些什么好。而现在的他,比起两年前,又往前走了多少,进步了多少?够不够在高考的时候,去弥补这份不轻的遗憾?弥补遗憾——
他居然还没忘,居然还会在乎。他以为自己早就不把它当回事儿了。心头上总是放着份不甘心,不是什么好事,除了给本就沉重的行囊增添多余的负重,什么作用也没有。他得甩掉这个百无一用的累赘才行。为了甩掉它,为了让自己心里轻快点,他拿出手机,进了微信上的五人群。仅仅是他进站的五分钟,五人群里便多了一百多条新消息。稻子和贝程橙又在打情骂俏,晓宇和郭冰舞又在围观,边围观,边时不时抛出来几个表情包,调侃这对终于在一起的小情侣。这么说一点都不准确,其实他俩早就是一对了,他们仨都不傻,都早知道了,他俩本人肯定也知道,只是没人挑明。余正夏也加入了群里这场欢乐的调侃。
“你现在到哪儿了?”见一直没说话的余正夏发了言,言道明问。
“我在站台呢,一会儿上车。”
余正夏发微信说。发完这句话,他又随手拍了两张人们等车的照片,发到群里。
“去了大帝都,别忘了搞对象啊,不然白去了。”
这个稻子,自己搞上对象了,恨不得把身边所有感情还没着落的男的也拖到搞对象大军里,拖得那么欢。
“噢,对了,你女神去不去北京啊?”
余正夏读过不少书,起码在高中生范围内算读书相当多的。一个人喜欢上了另一个人,会是什么样的感觉,会带给去喜欢的那个人什么反应,对这些,他早就熟稔于心。然而,对于深藏自己心底的对翟美人的感情,他却陌生得很,仿佛喜欢那姑娘的并不是他,而是别的哪个男生。方才,言道明问他的时候,他差点要失口在微信里答出来,那姑娘应该在杭州。这行字,一出现在他心里,便被他连连否认了好几次。其实,否认一次就够了,可他非要否认好几次。他回复道:
“稻子,我哪儿来的女神,你给我分个呗?”
言道明底气十足地回应:
“你肯定有,要是没有,你就是有男神。都几岁了,还没个喜欢的人啊?”
“我没女神也没男神,什么神都没有,放过我行不行。”余正夏快速地在输入栏敲下一行字,再马上发过去。
“旅客们请注意,旅客们请注意,由本站始发,终到北京站的Z62次列车,马上就要进站了,请旅客们耐心等待,待车辆停稳后,先下后上,有序上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