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学校咋走来着?”余正夏又听见胖胖的女生在讲话,“坐二号线和六号线,再坐十四号线,对不?”
这路线,余正夏分明刚在他手机上看见过。他在火车站,而他要去一鸣画室,于是基德地图给他推荐了这么一条线路。她俩可能真的要跟他去同个画室培训班,说不定,他们三个还会成为同一批入学的同学。余正夏不会随随便便对碰到的女孩子感兴趣,哪怕是比前面两个姑娘漂亮一些、会打扮一些的,他也不会。可撞上了如此巧合,他不由得被吸引住了。他别过头去,假装在看身后继续延伸着并且拐了个弯的长队,时不时回头看几眼,向前迈个几步,然后又把头别过去。
“……别墨迹了,成不?”等他向前走完了从队尾至队首所需的百八十步,那个说起话来有点硬的姑娘发了话,打断了胖胖姑娘的滔滔不绝,“马上安检了。”
两个姑娘收拾好各自滚轮箱上的拉杆,摘好各自的背包,再把各自的箱子横放到宽宽的履带上,把各自的背包扔进崭新的安检机器里。她们俩过后,就是余正夏了。他也将他全部的行囊交给门口的安检仪,迈步走过了金属做的高高的安检门,一片海洋般的噪杂中,安检门发出了轻而微弱的一声“嘀”,但穿制服的安检人员并没拦他,大概那声警报声属于正常现象。完成了人身安检,余正夏见到,姑娘们拿到了她们所有的行李,两个包,两个箱子。紧接着,机器出口也把余正夏的行囊还给了他。
“北京的地铁站,好像跟秋常市的也差不多啊。”
余正夏如此想着,拿着卡往检票机的感应区上刷了一下。将要刷卡的时候,他看了一眼前面那位乘客。她过检票口,用的不是单程票或者储值卡什么的,好像是手机上的二维码。不知道拿二维码刷,能不能有什么优惠。他打算,等闲下来了,他要找找北京地铁的安卓app,也下个软件来刷地铁,这样,就用不着费很大劲去排队买票,也用不着时时刻刻记得出门带地铁卡了——虽然他要在画室一直待到最后一所学校校考结束,理论上没几次出来做地铁的机会。手中的单程票刷完,他面前又是花岗岩砖铺的长廊,上百个箱子的万向轮,奏出一曲包裹着他的合乐。
“哎呀,你能不能行了?”合乐间,余正夏在进站队列里见过的两个女孩走在前方大约一百米处的位置,胖胖女生旁边的姑娘又开始埋怨她的同伴,“才几点啊,就想午饭吃啥?你五行缺吃的啊?”
“早上还是吃得太少,饿了,”胖胖女生说得有气无力,“等下了地铁,咱俩去昨天看的那家……去云梦间吃黑椒牛柳呗。然后晚上再跟我室友们去大吃二喝,去门口那家艺术餐厅吃。”
“行了,我服了你了,晚饭你都给安排得明明白白。”余正夏往前走着,无意中看见,那女生说着,向胖女生树起了大拇指。
“我也不想现在就安排晚饭啊,”胖胖女生装出副气若游丝的样子,似乎随时随地都会饿昏过去,需要旁边的姑娘扶,“明儿就开学了,只有今天能出校吃东西,不提前安排一下,对不起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也对啊。”女伴赞同道。
她们和他来到地铁站的站台,和许许多多拎着箱子的乘客们一起,等着开往建国门或是崇文门的车。工作日的早上,全站台的人似乎都很焦急,比余正夏大不了几岁的年轻乘客们时不时举起手机按亮锁屏,年长的乘客,则有一些会时不时抬起左手手腕,似乎在对着表盘上的两根针,快速计算着今早上班迟到被老板扣钱的几率。
余正夏仰头,看向天花板下挂着的闭路电视。崇文门方向的车马上要到站了,而建国门方向的,再等个两分钟,也要到了。他本来打算背会儿单词,但这会儿时间也背不下什么东西,不如好好观察观察周围。他往上看,看见门上方二号线的路线图。二号线的线路,是绕着老北京内城的一个小圈子,站名基本上不是这个门就是那个门。
余正夏盯着闭路电视上显示的下辆车到站时间,眼看着它由两分钟变成一分钟,再变成即将到站。他不敢怠慢,赶紧在门前站好,不然,以他合理推测到的京城地铁二号线的拥挤程度,他恐怕根本挤不上去,只能眼睁睁看着满员了的列车关门开走,再空等个两分多钟。他没在门口站多一会儿,一辆蓝白相间的车便来了,前面顶着块窄窄的显示屏,上面用中英双语的“环线”红字告诉他,二号线的线路首尾相接。
“嘀,嘀,嘀……”
列车停下了,蜂鸣器喊了三声,门便开了。提着袋子拉着箱子的下车乘客太多,余正夏他们等了足足五秒钟,才终于等到机会上车。右脚跨到车里的时候,余正夏甚至想,会不会等不到他拉他的箱子进去,门就关上了。想象到拉杆被车门卡死的样子,他便觉有点害怕,以最快的速度上了车,再站到一处能勉强容下他和他的黑拉杆箱的地方,左手向上伸,抓住铁杆下一个悬着的塑料抓环,三个指头紧紧贴住抓环内缘上的凹槽处。车子又报了三声蜂鸣,接着,门关好了。
“列车运行前方,是建国门站,”鼻腔里带点京味儿的男声,响在布满全车的各个扬声器,“下车的乘客请提前做好准备。各位乘客,为了您和他人的安全,请不要携带易燃易爆的危险品,谢谢合作。ThenextstationisJianguomen,pleasegetreadyforyourarrival.建国门站,到了。WearearrivingatJianguomen…”
余正夏只是回了几条微信,列车便驶到了建国门和朝阳门,快得他差点措手不及没下成车。一下车,他赶紧往站内所指示的六号线换乘通道走,走过了通道,坐上下行扶梯,他又见到了等六号线的一片乘客。
“开往朝阳门站的列车即将到站,请小心列车与站台之间的空隙……”
余正夏的双脚和箱子的四轮还没来得及撤离扶梯,广播便响彻整片站台上空。不知这是往金台路那边开的还是往相反方向开的,他想,如果真是他要去的方向,他得抓紧了。一下扶梯,他马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前快走,左看看右看看,张望完了,忙站到右手侧一扇屏蔽门前的人堆后面。他抬头看看站牌,的确是往金台路方向,再抬头看看闭路电视,这个方向的车,状态的确是“即将到站”。刚站稳,列车就到了,他们前方的玻璃门就开了,一群人一下子涌出,紧接着,又有一群人十万火急地挤进去。
“乘客您好,欢迎乘坐地铁六号线列车,”女声舒缓,念报站词的节奏恨不得慢得一秒钟一个字,不自觉地和车内紧张的氛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列车前方到站东大桥站,下车的乘客请提前做好准备。Weletosubwayline6,thenextstationisDongdaqiao,pleasegetreadyforyourarrival…”
北京的地铁,英语报站的发音,似乎比秋常那边要正宗一些、规范一些。余正夏没坐过几次他家那边的地铁,只是在和言道明他们几个出去混的时候坐过寥寥几次,毕竟地铁只开了一年,而且也没开到他家门口,自然没什么坐的机会。但他对地铁站乍一听会令人一头雾水的英语报站印象深刻。所以,当报站的女声缓缓说出英语时,他不禁将其与家那边的情况做了番对比。
“东大桥站到了。WearearrivingatDongdaqiaoStation.”
门缓慢地开了,又缓慢地关,车里的乘客又来了一次大换血。
“乘客您好,欢迎乘坐地铁六号线列车,”慢悠悠的女声再一次向乘客们报站,“列车前方到站呼家楼站,下车的乘客请提前做好准备。呼家楼站是换乘车站,换乘地铁十号线的乘客,请按站内提示标有序换乘。Weletosubwayline6,thenextstationisHujialou,pleasegetreadyforyourarrival.Hujialouisatransformstation,passengersforline10,pleaseprepareforgetoff.”
余正夏眼珠向上移,看到车门上方一条弯弯曲曲的线,串起六号线上所有的站点,估计得有二十几个。这些个车站,很大一部分都可以换乘,跟二号线三号线五号线八号线十号线十四号线都有联系。怪不得几乎每一站都下去很多人又上来很多人。
大概一分多钟以后,列车于金台路站停下,车上与站台上的乘客又来了次剧烈的大换血,余正夏跟着大伙儿下了车,又去了十四号线的站台。才五个站的功夫,他已经换两趟车了。这次,站台上的人明显少了些,像他一样带着行李箱的更是没几个,除了——
“……哎,程心,那边让不让带吹风机来着?”余正夏循声转过头去,发现又是那个胖胖的女生在说话,“有的说让带,有的说不让。”
“不能让带吧?”拄着箱子站她旁边的女伴说,“这叫大功率电器,好不好?”
“反正我带来了,”胖胖的女生说着,得意地拍了拍她脚下的骷髅行李箱,拍出了几下“砰砰”的声,“我的吹风机小可爱在箱子里呢,让用就拿出来,不让用就不拿出来呗。”
“大姐,你家吹风机是你妈还是你妹啊,你跟她这么近乎?”对此,女伴只是嗤之以鼻,“还什么‘小可爱’……”
“真的是小可爱,真的,非常可爱,”胖胖女生提高了些嗓门,用她浑厚的声音坚持说道,“你都没见过,长得跟个蘑菇似的,特别好玩。待会儿去寝室,我给你见识见识。”
又见到她们两个了。他到哪儿,她俩就到哪儿,大概她俩确实和他同一个目的地。
余正夏又注意起闭路电视来了。车站里闭路电视上的内容,与二号线、六号线站内电视上的不太一样,除了当前站站名、距下两趟列车驶入本站分别还有多少分钟,还多了一句“WeletoBeijingMTR,wehopeyouwillhaveapleasantjourney”的英文,在屏幕上缘滚动显示。没等他来得及深究为什么会有如此差别,一列地铁便向他驶来。这条线上跑的列车,长得和余正夏之前见到的两辆不太一样,似乎与前两辆分属不同的车型。上了车,他听到一阵不太清楚的报站音:
“下一站,朝阳公园。ThenextstationisChaoyanggongyuan.”
北京也有朝阳公园,什么情况。他一下子联想到了秋常的朝阳公园。家离朝阳公园比较远,金海一实验、十九中以及省实验,也都不在公园那边,所以,他一次都没去过。但他听他母亲顺嘴讲过一次,他们本市的朝阳公园在黑水街那边,园里有一片被称为小西坡湖的碧水,一到放学或是周末,母亲就会跟她中学时代的好朋友们去小西坡湖边上散步散心。于是,他也就记住了这个地方。她也跟他讲过,她的初高中六年,都是在那处公园附近的十七中上的,她还打算过让余正夏也去十七中念书呢,不过,考虑到种种因素,小升初和中考两次升学,她都没真的叫她儿子去。
眼前的电显屏,也在滚动显示“下一站,朝阳公园”,显示“ThenextstationisChaoyanggongyuan”,和报站的内容保持同步,保持高度的一致。紧接着,电显屏上的内容改了,改成了“BeijingMTRline14”与“北京京港地铁十四号线”。
京港地铁?京港?北京跟香港之间该怎么建地铁啊?要建也应该是建高铁。余正夏实在不懂,为什么代表香港的港会出现在这里。难道是香港在这儿出资建了地铁?可为什么会有香港的公司要千里迢迢来这儿建地铁?
余正夏收起一时间得不到答案的好奇心,掏出手机,借着地铁隧道里面很好使的4G信号,扫了眼班主任和几个课代表在班群里发的新消息。没什么特别的,只是些暑假期间的学习小贴士,外加六门课的暑假作业:语文十篇随笔加十张学校出的模拟题小卷,数学《利天三十八套》的前八套,英语的三千五百词抄写和五张大卷子,以及政史地一堆杂七杂八的习题。这些都已经和他没关系了,省实验的整个高三一轮复习——甚至包括二轮复习的一部分——全都和他没关系。他只是担心,今天上午又要去开家长会的母亲,是不是又会为他们班那个可恶的班主任而心底作痛。好在,再有一年,苦战就要结束了。想到这儿,余正夏心里总算好受了些。
“阜通站。FutongSta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