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程票交还出站口的刷卡机器,余正夏坐上长长的扶梯,坐了四十几秒,才由地下到了C出进站口门口,地图导航是这么跟他说的。一拨开透明的塑料门帘,一推开有些沉的玻璃门扇,身边围绕的空调气,便立刻被热气对冲掉大半。他脱掉牛仔外套,系到腰上。才上午八点多,空气中舒适的凉意便已褪去得差不多了,再往后,天儿只会越来越热。人行道旁长得和秋常市街边不太一样的树下,绿叶间只泻了少许阳光照在他身上,照样晒得他有点要冒汗。
余正夏赶紧掏出手机,默认的林志玲语音开始导航:
“从起点出发,直行二十一米。”
“左转,沿东顺南大街向东南步行五十八米。”
“向左前方行走,向东南步行一百五十八米。”
一路上,余正夏都不敢离开路边层层叠叠的阔叶投下的灰影子。一旦出了这片安全地带,他身上的T恤,便会开始渐渐被汗浸湿,直到黑T恤紧紧地粘在后背上。赶路时,他也顺便看了几眼马路两侧。他这侧,是连成片的高楼大厦写字楼,座座都由无数个小窗口堆叠而成。而马路的对侧,则是一连串装修考究的小店铺:龙虾炒饭、重庆小面、凉皮馆子、兰州拉面,间或穿插进一家烟酒超市,或者国家电网的一家二十四小时服务营业厅。
“左转,沿阜安东路向东北步行六百五十七米。”
余正夏边按照林志玲告诉他的路线走,边时不时停下脚步,低头看看地图。仲夏时分,八点多的太阳,已经足够强烈了,强烈得他必须空出拿行李箱的右手去遮盖屏幕,才能辨认清楚手机上步行路线的轮廓。他忽然发现一件比较奇怪的事:这片名叫望京的地域上,路和街的走向全都呈由西南到东北,或者由西北到东南,就没有一条能做到横平竖直的。神奇的地界。
他往左拐了个弯。大名鼎鼎的望京SOHO,仿佛三座钢筋水泥制成的山丘,高低不一、陡缓不齐,充满了随时都会往外溢的未来感,屹立在道路的远处,代表整片望京街道,向他这个外地来的年轻人打招呼。他不懂SOHO的全称,也不懂SOHO具体是什么意思,但他知道,北京有好几处叫SOHO的高楼,不仅望京有,光华路和三里屯——他知道北京有这么两个地方,但仅限于知道这两个万度百科上的名词,并没什么实际概念和具体印象——也有,它们全是一系列知名建筑设计师的杰作。譬如说一千米开外的这一处,便出自某位英国女建筑师之手。她好像得了建筑诺贝尔奖。余正夏细细品味着三座山的精妙之处,很多句话的感想,只总结成一句:大师就是大师,拿到奖,完完全全实至名归。
见完了SOHO,他的视线又锁定到左手侧,锁定到左手侧用黑栏杆划定好的园区,锁定到园区内一栋四四方方、设计得很考究的超大型建筑上。一见到它,他便知它来头不小,很想知道这小片地方叫什么名字。应该是文化产业园吧,他想,它长得很像秋常那边的一家动漫文化产业园,当然,明显要比后者精致些。走着走着,余正夏见到园区的正门,见到大门旁挂着的一块牌匾,金箔在日光下闪着耀眼的光芒,差点刺中了他的眼:北京市文化产业园。要不是有去画室办入学入住手续的任务在身,他真想绕四面围栏走一圈,好好看看首都的文化产业园大概什么情况,说不定,等毕业了,他会来到这儿工作。
余正夏的脚步不停歇,行李箱的两个前轮,则在一片长方形的人行道红砖上摩擦着,不时在红砖与红砖的缝隙处发生些小的颠簸。左手边的黑栏杆左侧,是园区绿化带的青翠欲滴,大片大片的乔木上堆满了翡翠般的叶子,乔木脚下的草坪,也正处于一年中绿颜色最鲜明的时候,谁见,谁心旷神怡;右手边的人行道护栏右侧,停了一列机动车,依次相连没有空隙,见不到头也见不到尾,机动车的右边,则是非机动车道,不时有送外卖的小蓝车小黄车在上面飞驰,偶尔也会出现穿薄汗衫的老年男子,脚下踩着辆旧自行车,冲着他驶来。过了段不是很短的时间,十字交叉口到了。
“右转,沿望京街向东南步行四十六米。”
跨了两次斑马线,余正夏拐了个九十度的弯,改沿望京街走。他发现,这片的高楼大厦不仅望京SOHO,还有好几幢,个个都有至少二十几层,顶端分别标着DAIMLER、卡特彼勒、梅赛德斯奔驰,以及其他的一些牌子名。
“沿望京街向东南步行四十六米。”
“左转向东北步行十七米。”
“右转向东步行四十四米。”
两个女生在余正夏前面走,其中一位身上肉有点多,上身穿着印花T恤,下身穿着破了好几个洞的牛仔,印了骷髅头的白拉杆箱正跟在她身后跑。她俩和他是同路人,他基本上可以确定了。然而,她俩并没往画室的方向走,而是拖着箱子去了另一边。余正夏停下来,不时低头看看手机屏,又不时看看她俩的背影。他弄明白了,她俩去的是一家名叫石头门的音乐艺考培训机构,和他想的并不一样。
“左转向北步行七十九米,到达终点,欢迎您再次使用基德导航。”
一顿左拐右拐,他终于和一鸣的望京校区面对上了面。校门是高高大大却有些简朴的木头门框,和周围一系列精致的建筑很不搭调。高空上,有股风吹过来,吹得门框上方用十二颗钉子钉上了的红条幅随之飘扬:
“一鸣画室望京校区,欢迎莘莘学子的到来!”
踏进门槛,他才发现,校区里的建筑和校区大门本身,简直是两种画风。校门的样式简单得有点乏味,建筑物们可不是。空旷的一片地,中心的大片草地旁,围绕着一栋像是教学楼的棕色高楼,几栋由棚户区房子改装的学生宿舍般的楼,一栋扁平的貌似学生食堂的两层建筑,还有栋个头很小的楼,光看外观,看不出什么作用。
余正夏前面,也零星走着几个同学,渐热的阳光照在他们身上和他们手中的箱子上,投下长长的灰影,有道灰影投到了他脚尖。沿着宽阔又笔直的道路,他跟着他们走。走到一半,他被迫停下来了一会儿,因为有只不知哪儿来的白肚皮的小黄猫忽然跑了过来,要从他面前经过,他得让行。小个头的黄猫,长得有点像省实验大名鼎鼎家喻户晓的校猫赫敏,就连圆溜溜的眼睛半带着嫌弃盯着人看的样子,也跟后者像极了。要不是知道自己身处花八个钟点才能由秋常市抵达的首都,他还以为真是赫敏跑过来了。
“快看,蕾琪!”在他右后方不远处,有个背着方格画板包的姑娘激动不已,“好几天没遇见它了,赶紧拍张照。”
原来它跟着名儿童动画片里的四岁小猪蕾琪共用一个名字。它是只可爱的小雌猫。
“你小点声,”姑娘旁边,另一位背着纯色画板包的姑娘劝她,“别让它吓跑了。”
“行行行,我知道了。
蕾琪顺顺当当地跑过去了,余正夏又迈开了腿,快走几步,拉近了些与前面那几个拉着箱子的学员的距离,没被他们落下太远。他们进了棕楼,他也跟着进了棕楼;他们收起箱子拉杆上了楼,他也跟着收起箱子拉杆上了楼;他们敲敲门,进了二楼走廊尽头的教务处,他也敲敲门进了去。进了屋,他随手关上门,听见接待台后穿藏青色西装制服的小姐姐,问她面前的双马尾姑娘:
“身份证原件复印件都带了吧?”
姑娘拿出个资料袋,一把掏出原件跟复印件,放在接待台的桌子上,交给小姐姐。小姐姐将复印件放到一旁,又将原件放到桌上的一台机器下。
“照片给我。”机器扫描学员身份证的同时,小姐姐说道。
姑娘又从资料袋里拿出个小塑料口袋,里面全都是官网上要求带的一寸照片。余正夏没看清照片上她的模样,也不想刻意去看,但他大致看到了照片上她的脸化妆化得很精致的样子,知道那应该是她去某个网红照相馆照的,要么是天真白,要么是海星体。他从没有过要去这种馆子照相的想法,网红照相馆的概念,以及天真白和海星体这两个名字,都是和母亲吃饭时她教他的。大约一年前,两家店前后脚在新区中街开了新店,争着在这片新兴商圈争夺附近爱拍美丽证件照的女孩们。母亲早不是女孩了,但她也向往着拿到这样的一份证件照——虽然,短时间内,她大概应该没有要交证件照的机会。店铺刚开业的时候,他母亲天天在他耳朵旁边念叨要在两家各拍一张,念叨得他甚至都有点烦了,只得哄她说,他是男生,不是女的,不太懂花几十块一百来块去拍版证件照究竟有什么意义,不过,等高考完了,他可以带她去照一份。听儿子这么说了,母亲忙提议,他俩到时候可以去店里来份全家福套餐。余正夏记得,当时他立刻拒掉了这提议,说自己接受不了拿化妆品往脸上招呼,就算为了照相也不行。
“iPad带来了吗?”小姐姐边问,边问接待台后坐她旁边的一位年纪稍大的男接待,“带了的话交给他,我们现在给你刷机,没带的话上商店去买,一楼最堵头就是。”
姑娘在包里掏,掏出个白色的iPad包装盒,递给男接待伸到桌面上来的双手。
见到此景,余正夏才想起,他居然把他的平板装到行李箱了。应该装到背包里的。他只好放平箱子在教务处的地板上,在其余几个学生的注目礼下,躲到一个不太会碍到别人的角落蹲下,以最快的速度取出平板盒子,再以最快的速度,拉好行李箱的拉链、上好行李箱的密码锁,最后重新站回原地,让箱子立在他脚边,仿佛他从没拆过似的。
“好嘞,iPad过十分钟就刷好,”男接待员的腔调,与方才跟姑娘讲话的女接待员不一样,满口老北京羊肉锅的味,“待会儿都办完了,就还给你啊。”
“好。”姑娘说,低声而又有些害羞。
“钱给我,学费跟iPad软件费都给我,都在这儿交。”小姐姐又说,“现金支付通还是微信?”
“现金吧。”
姑娘掏出了她的钱包,又从里面掏出了二十几张大洋,放到桌上,由小姐姐收走交给点钞机。
“作品带来了吗?”
姑娘又拿起桌上的文具袋,掏出几张画作复印件,一张张展开来,交上去。
“我们的老师会帮你看看你三门课的优点和不足,然后帮你制定一份集训期间的个人提升计划,”收到学员的画,小姐姐把他们卷成卷,“下午就能制定好了,到时候你可以去咱们楼314领……”
余正夏默不作声地看。除了他,以及那位正站在台前的姑娘,还有三个学员在排队等着办手续,他安静地站在他们后面等,像团平常的空气。虽然在屋里其他几个低头收微信玩手机的学生那儿,他并没有什么存在感,但其实,他却一直看着前面的姑娘,目不转睛。等姑娘的入学手续都办利索了,工作人员开始办下个同学的入学手续了,他又绕着教务处大房间的四周看了一圈。到处都立着板子,板子上都标着些“清华大学美术学院精英榜”“中央美术学院精英榜”“中国美术学院精英榜”或是“各省联考精英榜”之类的字样,每块都贴满了历届学员省联考、校考的截图,贴得板子上都要没地方了。倘若不是正在排队,他一定会走到清美的精英榜前,好好看上几眼。前台两位接待员的背后,则是“一鸣美术”四个金属浮雕字,在照进室内的夏日里,闪着金色的光亮。下面一串金色的字,也跟着它们闪着光:“让每位学生考上力所能及的最好的大学”。
“……好了,去办入住手续吧,”他还没环顾完四周,忽然听到小姐姐对排余正夏前面的男生说,“去女生宿舍一号楼宿管处办,一进大厅,右手边就是。下一位。”
余正夏忙拿了他的透明文件袋和ipad包装盒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