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堂几点开门啊?”龙家毅问,“现在去会不会太早了?”
“咱官网上好像有作息时间表,”余正夏拿出手机,大拇指在上面划了划,“对照着看看,应该就知道了。我看看书签……”
“咱官网上还有这玩意儿?我咋不知道呢?”石金子挠挠脑袋,“哎,家毅,你知道有这玩意儿吗?”
“不知道啊。”龙家毅回答道,仿佛在回答他们省联考有几门课似的。简单透顶。
“找到了,在这儿。”余正夏伸出手机屏幕,拿给其余两个人看,“所有班型统一上午十一点半下课。”
顿时,石金子想拔腿就跑。他忙说:
“那咱得抓点儿紧啊,赶紧走。到时候啊,咱仨肯定是第一个进食堂的。”
“再等个几分钟再走吧,”龙家毅用眼神拉住想大跨腿往出迈的石金子,“咱在一楼,去食堂也就五六分钟,到了那儿,食堂肯定不给开饭的,咱还得干在那儿坐着。”
“万一食堂提前开饭了呢?”
龙家毅坐在自己床上,两条小腿垂着,沿前后两个方向轻轻摇摆,不过两条腿并非在同步摇晃,时而左小腿往前右小腿往后,时而换成右小腿往前左小腿往后。腿晃得愈来愈急,扇着腓肠肌后面床单沿床框垂下的部分。但他的上半身却保持着严格的直立姿势不动,仿佛跟下半部分不属于同一人。这么过了一会儿,龙家毅还是同意了石金子的提议:
“行,咱们现在走。”
石金子又用目光问了余正夏,几乎同时,余正夏也用不说话的目光,给出了与龙家毅一致的答案,没用三人当中的小头领多费任何口舌。
三人换上外穿的鞋。小头领走在最前面,龙家毅拖着略微被绊到的步子走在他后面,余正夏跟在最后。前面两位出了门框,余正夏赶紧看了眼身后的寝室,看完一眼,再看了好几眼,才拉上木门。拉完,他又轻轻拉推好几下,才肯转过头去。
到了走廊上,纵向排列的三个大男生,立刻成了横向排列。好在一鸣宿舍楼的走廊比较宽敞,容得下并排而行的他们,而且毫不费力。洗手池传来大片哗哗的水声,行李箱的轮子还在地上滚着,他们便敞开声音在楼道里闲扯,主题是画室食堂可能有哪些饭菜。石金子一秒钟前还和龙家毅聊豆腐脑聊得正欢,一秒钟后,却缄默不言,毫无预兆得让还在兴头上的后者摸不着头脑。
“金子,你干嘛不说话——”
石金子冲他使了个厉害眼色,生生憋得他后半截话没出口。龙家毅想站下,石金子却狠狠拽了下他的右胳膊。经过了这么一拽,龙家毅以为自己右边的肩关节要永久脱臼了。这个石金子,平时肯定有在注意身体锻炼。他还没反应过来,左边胳膊也被余正夏拉了一下,劲儿轻多了。
“——方才啊,我见到大厅里面有个妞儿,”石金子边像之前一样与其余两人并排走着,边用压抑到极低的声音说,仿佛在讨论什么最新机密,“个儿老高了,还贼瘦溜。”
“金子,我觉得,你不该是缺女朋友的人啊……”龙家毅看石金子布满灿烂阳光的样貌,又看他前臂与小腿上的肌肉,再看了看他全身上下叫不出名字、却叫人看着格外舒服的潮牌,迟疑着吐出个句子,“你想女人想到哪儿了?咱二号男寝,哪儿来的女生?”
“我没看错,真的,亲眼见证一个女的到了咱大厅。”石金子拍拍T恤上的七个大写字母,拍拍“SUPERM”下方微凸的胸肌,俩块肌肉似乎不由自主地胀大了。
“你是不是遇见了个留长发梳辫子的男的?”
石金子一巴掌挥到龙家毅后背,那手劲儿,简直要力透骨骼。
“不,那真的是个女的!她要不是女的,那我就是女的!”石金子看着向后伸手揉后背的龙家毅,申明道,“小脸细腰大长腿,穿得还贼好看,两个字,简直完美……”
“……那是四个字。”趁石金子换口气的功夫,龙家毅插嘴道。
“不要在意这些细节。”石金子大手一挥,又看向余正夏,“正夏,你说说,大厅那儿是不是出现过一个大妞儿?”
“嗯,刚才是有个姑娘来过,”余正夏帮他作证,“那女的没往里面走几步,就跑掉了,可能是把咱们男寝当女寝了。”
石金子“扑哧”一乐,只乐了一下,却差点没喘上气来。等呼吸节奏平复了,他又说:
“多来几个这样的妞儿呗。”
“哪来那么多智商欠费的。”龙家毅看不下去石金子不切实际的憧憬,“有一个智商欠费的跑过来,你就知足吧。以为女的都爱往男寝钻?”
“我跟你们说啊,那妞儿,两条大长腿啊,又白,又直,穿个超级短的牛仔,简直了……”石金子没听见龙家毅在说什么,只顾一味自言自语,“下次,再见到她,一定得跟她搞上对象。”
“咱先赶紧去食堂吧,不然吃不上热乎炒面了,”余正夏也看不下去了,“赔了妹子,又折吃的,多不合适。”
表面上,石金子似乎听取了他的建议,没再嘟囔姑娘细溜白净的腿。但他的眼神,其实一直在发直发愣。姑娘早离男生宿舍而去了,水洗布片下白竹笋一样两条匀称的腿,却仍残留在他心间。
“石金子,我问你个问题啊,”龙家毅边往石金子眼前伸出一个巴掌晃晃,边问,“一加一等于几?”
“咋了,你是让我证明它吗?”出乎龙家毅所料,石金子反应还挺快的,“差几步就证明好了,稍等啊,别打扰我算题,算不出来你负责。”
“证明什么……”龙家毅的巴掌打到石金子手臂上,好好报复了一把,“谁指着你证明了。”
出了楼道,他们拉成稍微宽松些的一排。姑娘们拉着行李箱走,有的是由校门口处初入校园,有的则为了办手续在寝室楼和教学楼奔波。
“金子,你知道附近哪儿能配钥匙吗?”余正夏忽然想起件重要至极的事,遂问道,“我搜地图,附近两公里都没有。”
“我东城区的,这儿朝阳区,上哪儿知道啊,来的时候也没注意,”遇到他不知道的问题,石金子就又挠挠脑袋,“附近配钥匙的肯定有,只是地图上可能没记录,店儿都太小了。哎,你干嘛要配钥匙啊?咱不是有钥匙吗?”
“就一把钥匙,万一丢了怎么办?”龙家毅回答起来,像拿杯子喝白开水一样简单,“钥匙丢了,没法儿开门,不得在门外干站着啊?”
“你说得对。”石金子一面不住地点头,一面头往左边歪,好似要让满园子的女生全都映入他眼帘,“是我给忘了。那待会儿咱去找店儿配钥匙呗?”
“好啊。”余正夏想都没想,便说道。
“哎,你们看,那边有片荷塘。”
龙家毅的手向左边指去,余正夏的目光也跟了过去。见了所谓的荷塘,余正夏差点要哑然失笑。那就是片砖块围起来的小水池子,等另外三个室友来了,他们六个手拉手围一圈,圈起这个小水池子,完全够用,甚至可能还绰绰有余。里面开的几小株荷花,倒是挺精神的,粉里透白,白里透粉。可总归比不上西坡公园里的荷群。西坡公园里的荷花,应该大都也开了吧。那片由省实验出发仅需五分钟步行的池子,他今年夏天还没去过,还没来得及去。他没时间,理由就这么简单。粉的白的红的荷花,黄的橙的紫的睡莲,波光粼粼光斑摇曳的湖水,湖岸上支起的木头画架,甚至包括老年摄影爱好者们恨不得贴到荷花花瓣上的长枪短炮,全都让余正夏立刻想再回北京站买张车票回去。他愈发期待画室要在下个月下旬组织的写生了。画室官网是这么说的,但不知道说得靠不靠谱,也许到时候临时取消了也说不定,像初中时班主任老师临时宣布周五下午的体育课改上数学。
“嚯,这荷塘怎么这么小,”石金子口无遮拦,也一点都不打算遮拦,“都不够我钻进去洗澡的。”
“回浴室去洗呗,这儿又不是洗澡的地儿。”余正夏随口说道,“能有荷花跟小池子,已经够不错的了,还要啥自行车啊。”
石金子边哈哈大笑,边偷瞄一眼远处一位个子不高但身材丰满的姑娘,完了再赶紧把邪恶的目光收回来。
“跟自行车什么关系?”龙家毅好像根本不懂他俩一个在讲啥一个在笑啥。
“家毅啊,你爸妈跟没跟你讲过,春晚有个小品叫卖拐?”石金子使劲掐住他的大笑,然后开始解释,“里面有段台词就是:‘要什么自行车啊?要啥自行车?’”
石金子成功把余正夏给逗笑了,没过多久,他自己也被自己逗笑了场。
“行啊你,本山上身啊,”余正夏简直要啪啪啪鼓起掌来,“给你八十二分。”
“咋就给我八十二分呢?”石金子故意作出副不满的样子,却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几声,“不给我满分啊,儿子?”
余正夏抿抿嘴唇。片刻过后,他说:
“不是,我是这么想的,给你八十二分,剩下的都以六六六的形式发给你,我的乖儿子。”
龙家毅迷茫地看看石金子,再迷茫地看看余正夏,为了避免看着冒傻气,又将他迷茫的视线投到池子里几株小荷的荷瓣上。而另一边,石金子眼疾手快,往余正夏后背砸了一巴掌。
“您谁啊您,”石金子特地把音咬在两个“您”上,挥起手又是好几巴掌,“我咋不认识我有这么个爹呢?”
“他不是你爹,你爹在这儿呢。”龙家毅拽拽石金子的T恤袖子。
“你也不是我爹,”石金子打下龙家毅拍到他肩膀头子上的手,“你俩都是我儿子,谁当儿子一号,谁当儿子二号?”
认爹认儿子大战持续了两分钟,也没争出谁是儿子谁是爹。过了会儿,他们就都不争了,话题回到卖拐和要自行车上。
“我告诉你,要自行车这句话是这么用的,”跟余正夏龙家毅他们闹完,石金子开始正儿八经地解释,“你万年单身,经过不懈努力,终于找到了个对象儿。”
“对象儿?”龙家毅听到了生词,眉间便挤满了不解。
“就是男女朋友,在这儿的意思是女朋友,”说到此处,石金子差点笑出来,搞得看着他憋笑的龙家毅也想笑,“好了,你找了个女朋友,却嫌她事业线——不对,胸脯太不明显,还没男的突出。你跟我抱怨说,你女朋友根本没有曲线,我就会对你说,要什么曲线,要什么自行车?”
“啊,我明白了。”
三人身旁环绕着欢快的空气。太阳将要攀上太阳的最顶峰,现在几乎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三个大小伙子,不是憋红了脸,就是热得衬衫直贴身上,贴得仿佛再没办法跟后背皮肤分家,像用胶水粘在布告板的报纸。但这不影响他们聊得起劲。话题又回到小得可怜巴巴的池塘,不对,水池子上。
“……咱晚上也可以来这儿欣赏下荷塘夜色嘛。”龙家毅说。
“这叫什么荷塘,这就是个人工小水池,”石金子说,“哎,说到荷塘月色,我想起来了,你们还记不记得里头要背的那段?”
“《荷塘夜色》什么时候让背诵了?”龙家毅心头的焦急烧到脸上,仿佛在北京火车站丢了钱包,而找回的几率渺茫如烟,过了好一会儿,心情才重新平复下去,“对,我想起来了,我们考纲没有这篇。可能你们北京的默写考纲跟我们不一样吧。”
“我不知道我们默写考纲跟你们一不一样,我都不知道《荷塘月色》到时候高考考不考,”石金子满不在乎地说,“反正,我们老师高一教的时候,是让我们背的。整整三大段,差点背疯了。我跟你们说,从那以后,我就特别认朱自清当儿子。”
“三大段现代文都差点给你背疯了,那《出师表》该怎么办……”
看着石金子抱起脑袋仿佛下一秒就要痛哭流涕的样子,龙家毅接着平静地说:
“……《出师表》可是文言文,一大长串,生字生词又多。”
“还能怎么办,凉拌柿子呗,”石金子一边抱头掩面,一边小步往前走着,“反正默写也就占那么几分,高考一共七百五呢,不差这点儿,扔了得了。”
“可默写是最容易拿分的,你还是背一背比较好,”龙家毅劝说道,“一点技术含量都不用,多简单啊。”
“是,我知道一点技术含量都用不着,可是它费时间费事儿啊,”石金子嘴上反驳着,两枚眼珠子又在对校园里可能出现的小姐姐进行着地毯式搜查,“一共才六分,还赶不上数学一道大题,花那么时间背,还不一定能保证到考场上全写对,多不值啊。”
“你只要稍微多背一会儿,基本上就能保证都写对了。”龙家毅又说道。
“那不也只是‘基本上’,”石金子不以为然,“再说了,就算保证了,那点儿分儿也不值那么多的辛苦啊。”
龙家毅不张嘴了。他只是开始打量周围错落有致的建筑,面带憧憬。
“我跟你们说啊,幸好咱是明年高考,背诵只有六十四篇,”石金子又开口说,没管龙家毅有没有在听,“等再过几年,背诵就要成七十五篇了……哎,你们看,方才那妞儿又出现了,跟一帮妞儿一块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