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圈端上来,一枚枚金黄的手镯端上来。餐齐了。五个室友纷纷拿起筷子夹,发脆的手镯放到嘴里嚼:空口嚼,就着含了点气泡的北冰洋嚼,或者就着肉饼嚼——后面一种,是石金子教给外地小伙子们的,若非如此,后者绝想不到用含满油的酥炸圈去配同样含满油的牛肉饼。没过多会儿,盛油煎圈的黄边盘子就空了一半。
“唱儿!”石金子的视线落在盘子上,再转移到田唱不断运动着的腮帮子上,“这一大半儿全都给你吃了,你胃是有多大啊?”
田唱没吭声,大概也没功夫吭声。只是在脸上挤出个得意的微笑。
“都叫你给吃了,我们几个吃什么啊?”石金子又问。
田唱粗脖子上不甚明显的喉结动了动,然后,他说:
“这不还有好几个嘛。”
“什么好几个,这才仨,都不够我们四个分的,”石金子抬起头,恰好发现中年女子要由他们桌旁的过道经过,“服务员,再来盘儿焦圈儿!”
“好嘞,待会儿马上送过来啊。”服务员一步没停,只是在经过他们桌的时候,顺便喊了一嗓子。
“再来一瓶北冰洋!”趁服务员还没走远,田唱赶紧喊道。
“给我也来一瓶!”
姜天也喊了句。喊完,他转头看向龙家毅,又看看前方的石金子和余正夏:
“你们要不要?”
“不要了,不要了。”三人连连摆手说道。
服务员在不远处站定,然后又转过身,向他们走来:
“再来两瓶北冰洋,对不?”
“对,两瓶。”石金子说。
“好嘞。”
服务员又去服务下一桌了。
“感觉这焦圈儿有点像……”
姜天夹着块黄澄澄的焦圈,仔细研究,认真得像是在看一幅静物素描范画。
“你觉得它像什么?”石金子注意到了姜天不同寻常的认真,便问对方,“提前说好了啊,不许想歪,不许想下三滥。”
“我这回想的真不是,”姜天说的时候,眼睛继续盯着焦圈表面的细小疙瘩,“再说了,那也不叫下三滥。”
“不叫下三滥还能叫什么?”石金子问。
“你听我讲,你们的焦圈儿,真的很像下好佳的洋葱圈,”姜天说,“把洋葱圈放大十倍,再烤黄了,跟这盘吃的差不多。”
石金子不说话,一直在听。听完,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隔了一会儿又说:
“你别说,还真挺像!我咋就没想出来呢?”
焦圈配着两瓶北冰洋,被端上来。北冰洋一瓶归姜天,一瓶归石金子,焦圈则被所有的男生分着吃了。就着天南地北的聊天,又一盘吃食被咽下他们各自的肚,仅剩些不明显的残渣斑点,以及斑点下一层薄薄的油。其余人的嘴巴都空了,只剩田唱,一边看着万度贴吧里的某篇最新资讯,一边慢悠悠地嚼着他的不知第几个肉饼,耳朵听着石金子讲他之前待过的那间画室,嘴巴却一点都不想参与。默默地大快朵颐,已经足够了。
“唱儿,剩下的打包吧,”唠嗑间隙,石金子看了眼桌上几块门钉子似的肉饼,说,“还剩下四个,能吃完吗?”
“能的,金子,”田唱说着,筷子再次伸进盘子里,“看我的。”
说完,田唱在一边吃得津津有味,全然不顾正唠着嗑的其他男生们。室友们在讨论画室的男女比例是二比八、三比七还是四比六,他却在小口地吃肉饼,时不时也放下碗筷,看他的手机。渐渐地,男生们没什么可聊的了,闭上嘴,打着游戏或是刷着微博微信QQ一类的东西,等着田唱吃完盘子里的最后一块。
“唱儿,你能不能快点儿?”石金子催促着,屏幕上的大拇指往下拉了好几下,“我们都在等你呢。”
“知道了知道了知道了知道了,”田唱的声音混着没咽下去的的牛肉馅、大葱与姜末,“我也想吃快点啊,可是没办法啊。”
“我告诉你,你把手机放一边儿去,就能吃得快了。”石金子嘴上在说,大拇指在屏幕上刷新着微博首页,怎么刷也刷不出他想看的新消息。
“跟看不看手机没关系。该吃得快还是吃得快,该吃得慢还是吃得慢。”
田唱继续边看网页边吃肉饼,悠闲得仿佛是在家里吃晚饭,仿佛同张桌的其余四位室友都根本不存在。没办法,他们只好继续等他,等他咽下最后一块肉饼,等他小口喝完手头的大半瓶汽水。
“走吧。”
付过一盘焦圈与两瓶北冰洋的钱,男生们出了开着风扇的店铺。石金子、姜天和龙家毅走在前排,剩下两位则走在后。
“外面怎么还这么热。”一掀开塑料门帘,余正夏便嘟囔了一句。
“已经不算很热了,”龙家毅伸手揉揉脑门,再对余正夏说,“我觉得现在温度正好,像泡热水澡似的。哎,你们首都堵车这么厉害的吗?”
龙家毅指指人行道右侧。窄窄的一条马路,前后两公里,几乎全被堵住了,一根针的空隙都留不下。
“咳,工作日下班点儿,都这样儿。”石金子摊开手说,“这还不算厉害的。待会儿啊,你可以到望京街那边看看。我跟你说啊,越是主要的道路,越堵。”
“好啊,看看那边堵成什么样。挺期待的。”龙家毅高高兴兴地说,“金子,你说,我这心理是不是有点邪恶?”
“邪恶死了,”石金子撇撇嘴,说,“净知道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
“哎,你们去学校坐公交堵不堵啊?”龙家毅问石金子,“是不是一到早高峰的时候,就堵成这样?”
“我不坐公交,我家离学校就几步道儿,步行最多五分钟,从小到大都是。”石金子步子迈得轻快,说得也轻快,“不过,我有几个外区的哥们儿在东城这片儿念,他们有的要坐公交和地铁三班倒,碰上堵车堵得厉害的时候,得一个半点儿才能到……”
龙家毅惊讶得两眼发直。好久,他才酝酿出一句:
“哇,你们北京好大啊。”
“我们这儿的确挺大的,”石金子眨眨眼,眼里全是明快而又稍微带点骄傲的笑意,“你猜猜,北京一共有几环?”
“四环?五环?”龙家毅开始猜,“我们省会是三条环路,你们应该能多出两环吧?”
“不,四环。”石金子又眨眨眼睛,说。
“什么情况?!你们一共有七环?!”一旁的余正夏惊讶道,“我们市只有四个圈儿啊。唉,是在下的小省会输了。”
“你就别谦虚了。”龙家毅说道,“省会已经够大的了。”
“看,前面就是望京街,车非常的多,”石金子指了指他们将要横跨过去的大马路,“虽然现在机动车道亮着的是绿灯,但跟红灯没什么区别,因为道儿上非常堵。”
“天哪……”
龙家毅屏住呼吸,像在看一部令他身临其境的恐怖片。正方向四排,反方向四排,八排车堵在大马路上,阵势颇为壮观。
“怎么样?我们大首都,可对得起首堵这个名号。”石金子笑了,又露出两排笑得灿烂的牙,“告诉你啊,这儿才四环,堵车堵车这样,已经算是相当好的了。西二环那边才叫堵呢,有一次,我妈有个同事去那边办事儿,回来的时候,从下午五点一直堵到晚上七点多。不堵车的话,那点儿路,半个小时就能走完。”
“天哪,这么凶残……”龙家毅说,“等等。你妈那个同事为什么不坐地铁啊?地铁肯定不会堵的。”
“那我就不知道了,”石金子说,“谁知道她当时怎么想的。不过,事儿肯定是真人真事儿。”
斑马线前,男生们停下脚步。
“咱干嘛停在这儿啊?”田唱不解地问,“车都停了,咱赶紧啊。”
“你看。”
石金子向左前方指指。交警戴着灰色的警帽,穿着淡蓝紫色的衬衫——衬衫外面套着个荧光绿色的背心,正监视着前后左右四个方向的车辆与行人。
“唉,真是,我刚才怎么没发现啊。”田唱挤眉弄眼着,以此发泄他的不满。
“这么明显,你都没看见?”石金子吃惊地问,“你这么粗心,以后开车的时候,可怎么办啊?”
“那就不开呗,”田唱一点都没把石金子的疑惑当回事,“反正能坐公交跟地铁。”
“可是……”石金子边对田唱说,边等待着人行道红灯转绿的那一刻,“不会开车,去郊区玩儿不会不方便吗?”
“那就不去呗。”田唱依然不以为意。
机动车道的绿灯转了红,他们前方人行道的红灯也转了绿。一走到斑马线的对侧,余正夏便开始频频往左侧扭头,好像昨天晚上睡落枕了,急需康复治疗。
“正夏啊,你看什么呢?”石金子发现有人在不停地转过头去,便问。
“左边的望京SOHO……太美了,”余正夏转回头,对石金子赞叹道,“简直了。”
暗夜将至时的SOHO建筑群,的确是道极为靓丽的风景线,比白天时的还要漂亮一倍。粗看,它像几座晶莹剔透的弧形山,又像条河,宽宽的,在发着光,照亮上空的半蓝半黑;细看,它则由一个个晶莹剔透的小光点汇聚而成,白的、蓝的、橙色的,都有。
“家毅啊,你咋的了?留在这儿不走啦?”
龙家毅站定在黄色的人行道砖上,任凭石金子怎么拉他的胳膊,也不肯动,一下都不肯动。
“大城市晚上真好看……”石金子放下两条胳膊,听到龙家毅喃喃地说。
“哎呀,家毅,咱先去密室吧,”姜天劝道,“等你考到北京了,夜景有的是时间看。”
龙家毅这才将双脚从路面上掰下来,接着跟石金子他们走。
“待会儿去静寂岭密室,你们都提前做好心理准备,”石金子看看与他并排的两位室友,再回头看看余正夏和田唱,“到时候,可别吓尿裤子了啊。”
“大哥,我们又不是三岁小孩,好不好?”
姜天看向石金子的眼神充满了蔑视。
“我不担心你,我担心他们三个没玩过密室的。”出于求生欲,出于害怕回寝以后被姜天打死,石金子立即补充道。
“这还差不多。”姜天说。
“我们也不是三岁小孩儿啊。”田唱不服气了。
“是不是三岁小孩儿,到时候密室见分晓,”石金子扯下胳膊上的荧光橘护腕,一遍遍地将它往黑掉了四分之三的高空扔,扔一次接住一次,扔一次接住一次,“现在说没有用。”
“他俩是不是我不知道,反正我肯定不是。”田唱打保票道,“是男人就不会被吓着。”
“行,我相信你,”石金子走着走着,手中的棉护腕扔得更高了,“你肯定是个纯爷们儿,忒纯了,24K的纯。”
“‘忒’是什么意思?”龙家毅与姜天几乎异口同声地问道。
“程度副词,相当于‘很’。”石金子言简意赅。
姜天眼珠一转,说:
“我想说一个姑娘漂亮,是不是应该说倍儿好看?”
“对,就是这么用的。”石金子说,“你听没听过一首歌,叫做《倍儿爽》?”
“听过听过,”姜天连忙说,“不过就记得‘倍儿爽’,别的都不记得了。”
“我教你唱啊?”
“好啊,洗耳听我儿唱歌。”
一记不轻不重的拳打到石金子肩上。
“你俩到底谁是儿子谁是爸啊?”龙家毅不禁说,“能不能弄清楚辈分再讲话?”
“说得你好像没乱认过儿子似的。”姜天又转过头去,瞪龙家毅一眼。
“我那不叫乱认,是有依据的,别冤枉我。”龙家毅对着姜天嘻嘻哈哈。
“不是,凭什么你认儿子叫有依有据,我俩认儿子就叫乱认啊?”石金子迅速和姜天形成了统一战线。
三个男生又闹了一阵,闹得姜天差点摔到旁边的非机动车道上。
“你们这些认爹认儿子的,动作幅度小点儿,”余正夏出言劝道,“待会儿别再被小黄车什么的给撞着。”
“没事儿,正好把姜天儿给推出去,”石金子转过头来,笑着对余正夏说,“我家儿子也忒不乖了。”
“当儿子的居然敢把当爸的推出去,唉……”姜天叹了口长又长的气,惹得走在后面的田唱直想笑,“不孝,不孝啊——”
“——放肆!我宣布,你俩都是我孙子,”还没等姜天话音落下,龙家毅便用湘西普通话喊道,“都给我去自行车道上呆着,不许耽误爷爷走路。”
田唱终于忍不住了,终于站在人行道上大笑起来,连连弯腰,差点蹲在地上起不来。要不是余正夏伸出胳膊拉他,他恐怕真的起不来了。
“正夏,你咋就这么淡定呢?”站起了身子的田唱疑惑地问,“又不参战,又不围观的。”
顿时,余正夏四肢紧绷了些。他的喉结动了动,却不肯发音。过去好一会儿,他才解释说:
“可能是我对认爹这种事不太感冒吧,戳不到我的笑点。”
“哦。你是个有节操的男人。”
“我不是有节操,只是笑点高得比较奇葩,没啥。”
听完余正夏说的,田唱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拇指在上面飞舞着,不知是在回他父母的微信,还是在回贴吧里的帖子。见田唱没再追问下去,余正夏的身子彻底放松下来,先前的一点僵硬见不到了。争做爹的大戏一直演着,直到石金子喊出一句:
“你们看没看见前面那栋高大上的建筑?”
“没看见。”姜天看都不看,直接回答。
“儿子啊,你是真的皮了,竟然敢跟老子说没看见。”石金子倒背过手去,仿佛他真的是位老父亲。
“可我的确没看见啊。”姜天说,“当父亲的得诚实,不能对儿子扯谎。”
“待会儿再吵吵呗,行不,儿子?咱就快到密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