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钉肉饼来了。”
又是那位中年的女服务员。她端了一盘今晚的主角上桌。放下帝王黄镶边的盘子,她又咧开嘴说:
“还有两盘儿,待会儿上桌。”
姜天拿起筷子,夹了一个肉饼,放在他座位前的小碗里,细细端详。
“这玩意儿长得好像生煎,”姜天一边继续端详,一边讲出他对这道北京传统小吃的第一印象,“不过上面没有芝麻和葱花。”
筷子夹起来,姜天低下头去就是一口。旋即,他的筷子颤抖着扔下了肉饼,肉饼掉到碗里,冒出一小片发亮的牛油。舌头紧地往嘴里一收,仿佛被出其不意的针扎到了。说时迟那时快,姜天赶忙倒了一大口北冰洋,含在嘴里,咽下,这才说:
“烫死了烫死了烫死了,舌头差点没被烫掉。”
“你要先咬开一个小口,把里面的油水吸差不多了,才能张嘴开始啃。”石金子面带微笑,仿佛一点都不把连连抱怨的姜天当回事,“刚才忘提醒你了。”
“你为什么不提醒我……”姜天装出一副哭腔。
“不就是被烫着了吗,至于嘛,”石金子说得那叫一个自在,“别人看你这样,还以为你丢了两百块钱呢。”
“跟丢了两百块钱也没区别。”姜天接着哭丧着脸,“石金子,你赔我舌头,现在,立刻,马上,迅速。”
“这玩意儿也没法赔给你啊,”石金子说,“要不,我上外面找条狗割下来给你啊?”
“我不要狗舌头,”姜天说,“又不是小狗。”
“我告诉你,有狗舌头,你就知足吧,”石金子歪起一边嘴角,说,“再跟我提意见,小心连狗舌头都没有。”
“石金子啊,我跟你讲,”姜天装出副镇定的样子,“风水轮流转,指不定明天你就被烫到了。”
“好啊,你小子敢诅咒我?你给我等着的,儿子,回去我就揍你,揍到你叫爷爷。”
“行了行了,你们都快吃吧。”眼见新一轮的父子1之争即将打响,龙家毅赶紧劝道,“等一会儿还要去密室呢。”
“对对对,快吃,快吃。不能把玩给耽误了。”
石金子答应着,将一块圆圆的厚肉饼夹起,夹到碗的上方,用与小碗配套的白勺子稳稳托住。接着,他将饼缘的白皮啃去一小口,不停地嘬。
“这家的味儿真挺正宗的,”饮完肉馅里的油水,石金子略微放下左手上的小勺与小勺上啃破了点皮的肉饼,夸赞道,“没来错地方。”
“麻烦把盘子让一下呗。”
中年女服务员又来到了田唱身后,放下两大盘一样的肉饼。
“门钉肉饼齐了,”服务员笑着说,“稍等一会儿,我去给你们拿辣酱汁儿啊。”
“辣酱汁?”服务员转身走了,姜天就马上问石金子,“还要配酱汁吗?我都不知道。”
“我也没咋遇到过配酱汁儿吃的。很久以前在二环附近的一家店吃到过一次,味道还挺好的,”石金子说,“应该算是店家特色吧。”
“这肉饼里面是有姜吗?味道好明显。”余正夏嚼完嘴里的一口,再翻转一下夹在筷间的半个肉饼,对着饼皮间的肉馅眨眨眼睛,“没见到啊,只有牛肉跟葱花。”
“里面是有姜的,”石金子解释说,“只是被弄得太细,做熟了以后就见不到了。我小时候见过我妈做门钉儿肉饼儿,她做的时候,就是把姜末放到生的肉饼儿馅儿里面,然后再混合一下。”
“啊……挺神奇的。”余正夏点点头,又低头咬了口饼。
“五块一个的饼,居然可以这——么——大!真没想到。”
龙家毅说得没错。门钉肉饼的份量的确很足,一块饼的大小,快赶上他的拳头——十七岁少年的拳头——那么大了,放到碗里,遮掉了全部的碗底。
“你们的辣酱汁儿来了!”
石金子指着送上来的小半碗酱汁,对大家说:
“我来给你们示范一下,叫你们看看这酱汁儿怎么蘸才好吃。”
石金子拿出勺来,舀了满满一勺,盛到自己的碗里,红彤彤的辣油与下方的固态辣酱搅和均匀。他又用勺子从盘子那儿挖了一个肉饼过去,啃破皮,啃了一大口,筷子轻轻蘸蘸辣酱,再蘸到大块的肉馅上,让棕色的团子泛了些红。
“get到了。”
说完,姜天也左手拿起勺、右手拿起筷,开始照葫芦画瓢。加了辣的牛肉块,的确比原来要好吃。
“友情提醒,肉饼儿和豆汁儿一块儿下肚,风味更佳。”石金子脸上拖着道意味深长的微笑。
“金子,他不吃这套的,”龙家毅提醒,“他非常想喝豆汁儿。”
“那就让我们老北京的生化武器好好教他做人,”石金子嘴角又上翘些,“看他下回还敢不敢点。”
“我不会被轻易地教做人!”姜天直视着石金子,发狠道。
石金子和姜天来来回回吵嘴,余正夏却注意起装橘子汽水的玻璃瓶。瓶身上印着头目视前方的大北极熊,下面标着品牌的名字。他盯着LOGO出神,好似在研究它是怎么被设计出来的。
“豆汁儿来嘞!”
桌上多出一碗液体,不知算是发白发绿还是发灰,总之是碗奇怪的色调,漂浮着白色的绵密泡沫。
“来,这是姜天儿最喜欢的豆汁儿。”石金子每说一个字,都忍不住要笑,仿佛在时刻准备着幸灾乐祸,“让我们来看看,他究竟能不能喝得下去。”
“有什么喝不下去的。”姜天赶紧把碗端过去,然后舀了一勺汁水伴泡沫,含住勺子,一口吞。勺子被放下,喉结却迟迟未见动作。过了大约十五秒,姜天才憋住两片嘴唇,头往上仰九十度,然后勉强吞了下去。这时,他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翻得几乎见不到黑眼珠。
“加油,喝下去的才是男人!”石金子在一边鼓着劲。
“刚才谁点的豆汁?”姜天双眼眯紧,似乎要拧成两条线。
“你自己点的。”石金子说。
“谁说的闻着臭喝着香,”姜天撇了撇嘴,好似要将嘴巴里的液体吐出去——但实际上他已经咽下去了,“分明是闻着臭喝着也臭。”
“谁叫你偏听偏信的。”石金子又说,“还剩这么多呢,也不能浪费了,我们几个也不喝,所以……”
“……我不喝,这辈子我都不喝。”
姜天将碗推过去,碗里的汁水猛地一摇,差点洒到桌上。石金子又果断将碗推了回去。
“快喝,你要喝完,我叫你爸爸。”
姜天左手捏住鼻子,右手倾起碗,蜷缩着眉毛跟眼睛,让色调难以言述的液状物徐徐倒入口腔,喉咙连续动了好几下。放下碗,姜天操起北冰洋灌了好几口,拇指与食指指肚依然捏紧两个鼻孔,一副要把自己憋死的架势。等玻璃瓶见了底、看不见橙色的汽水了,姜天才肯放开手。
“儿子们,爹勇不勇敢?”姜天开始耀武扬威,好似他登上了长城最高的烽火台。
“给你看这个,儿子。”
石金子胳膊前伸,想给姜天看他手机上的照片,却被对方连手机带手推了回去。
“背信弃义。”姜天低声说,“说好要叫爹,怎么还叫我儿子?”
“爸爸。”
“爸爸。”
“爸爸。”
“我看看还有谁没叫我爸爸?”姜天问。
“爸爸。”余正夏这才跟着三位室友说。
“爸爸,照片还没给你看呐。”
石金子又重新拿出手机给姜天看。是刚才姜天喝豆汁喝得两眼发白的时候拍的。
“快给我删了,儿子。”姜天站起身,一个箭步站到石金子后面,“不删掉,小心你的腿不保。”
“我就不删,怎么着,”石金子说。
“我就一直站在这儿,”姜天说话的样子像个鬼,“你不删,我就不走。”
“能不能别这么瘆人?”
石金子拿着手机,就是不删。无可奈何的姜天只好走了,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石金子继续欣赏着喝豆汁的姜天。
“哎,差点忘了件事儿,”石金子说,“咱几个应该建个群。”
“建什么群啊,”田唱说,“天天一块儿画画,一块儿吃睡,没必要建群吧?有什么消息,互相口头告诉就好了。”
“万一你去茅厕没带纸,想请求室友救援呢?”石金子问。
“你举的这例子也太……”
田唱有些接受不了。但他的确得承认,石金子说得的确有道理。
“你们平时用微信还是QQ比较多?”石金子又问大家,“我好看看在哪个上面建群。”
几位男生都建议在微信上建他们的群。于是,石金子就拿出手机,说:
“行,在微信上建吧。你们都用没用过面对面建群?”
“大哥,都八一〇二年了,谁还没用过啊。”姜天不假思索地说。
“你用过不代表别人都用过啊,”龙家毅马上接茬,“我就没用过。这玩东西好学吗?”
“没事儿,这个一教就会,你跟着我说的做就行了。”石金子边说,边打开微信,“你点右上角的加号,点添加好友,再点面对面建群,然后再输入四位数字——待会儿我告诉你哪四个。”
“点右上角的加号……”龙家毅念念有词,右手的食指迟钝地在屏幕上点,念几个字点一下,念几个字点一下,“添加好友……面对面建群……和身边的朋友输入同样的四个数字,进入同一个群聊……是不是这个界面啊,金子?”
“对,就是这个界面。”石金子肯定道,“还有谁不太清楚怎么操作,赶紧问我。”
没人问。
“都知道怎么弄,是吧?”石金子摆弄了几下他的手机,说,“你们一起输入2333。”
“这数字是你自己定的吧?”余正夏反应过来,马上问。
“对啊,本来就是自己定的。”石金子说。
“啊……”余正夏说着,不禁笑了起来,“我还以为是你发起面对面建群的申请,然后系统随机给你个四位数,你再告诉我们那个四位数是什么,好让我们输入数字进群……”
“不是,不是的,”石金子说解释道,“数是自己定的。”
石金子又低头,看向手机,轻声说:
“五个人齐了,都改一下备注,不然,都不知道大家谁是谁,没法认人儿。”
大家都在手机屏幕上敲打着。
“谁的备注改的是污力滔滔小王子?”石金子大声念道,“是不是你啊,天儿?”
“是我,是我,就是我,”姜天双手拿着手机唱起了歌,“你们的好朋友,小姜天儿。”
“我去你喵了个小杰瑞,”石金子握住手机,微微站起身,作势要往姜天脑袋上砸,“谁要跟你当好朋友。改成真实姓名,赶紧的。”
“不行,改成真名,我会羞耻至死的。”姜天拒绝道。
“就是改个群备注,又没让你该微信名。”石金子说,“再不改,你就是我儿子。”
“好的,金子,”姜天说,“不改就是小狗。”
其余几个男生嘿嘿笑起来。
“笑什么?”
几秒钟过去,石金子才体会到笑声背后的深意。他瞪着对面的姜天,说:
“好你的小子,竟敢让我当狗爸爸?看我回去不那什么死你的?”
“什么?你要爱死我啊?”姜天马上反问。
“公众场合,别说这么露骨,别人误会了就不好了。”
听余正夏这么提醒,姜天便没再多说。见对方不想再讨论了,石金子也便配合他休了战。他又低下头,看了眼屏幕,然后问:
“家毅啊,你这个初始头像是在哪儿找的?”
“不是特地找的,一直用的都是那个头像,”龙家毅说,“一直都没改。”
“你是不是平时根本不用微信啊?”石金子有些不敢置信地问,“头像都不换?”
“也不是……不过也差不多,”龙家毅双手放在桌底下,趁石金子不注意,左手右手互相捏了捏,“上的次数特别少,基本上一个月一次就差不多了。”
“一个月一次……”姜天轻轻说了一句,“我好像想起了什么。”
“啊?一个月一次?骗我的吧?”另一边,石金子没管姜天在说什么,只是对龙家毅的话表示他的惊叹,“你哥们儿都不玩微信的吗?”
“他们还好,”龙家毅接着不慌不忙地讲,桌底下的手却在按来按去,“平时也不怎么玩微信玩QQ,不过比我强,有时间了,也会看看朋友圈跟空间动态什么的,还会给我念。比如说,班里的某个长得比较好看的女生,在朋友圈里发了张自拍,配了段伤感寂寞的文字,他们就会告诉我,说那女生肯定是失恋了,还会叫我去勾搭她。但我一般都不听他们的,我只会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龙家毅笑了,像南方农田里沉甸甸的青稻穗,羞赧不外露,朴实得很。
“我告诉你,你室友跟你说的话,你得听,可不能当耳旁风,”石金子放缓语气说,像是想要站起身来走过去拍拍龙家毅的肩膀,“不然你会注孤生的。”
“注孤生什么意思?”听龙家毅的反应,他应该对这三个音节相当陌生。
“注定要度过孤独的一生。”石金子拆开说。
“孤独就孤独吧。”
龙家毅笑笑,婉拒掉石金子好心的建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