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的秋常市,学生们的暑假开始了。省实验文科顶尖学霸金妍尔辗转于各大高考冲刺辅导班的日子,也开始了。
七月三十一日,天气晴,最低气温零上二十四度,最高气温零上三十四度——下午在西安街上汗流浃背的金妍尔觉得,不可能才三十四度,四十四度还差不多。
后背黏着大片的汗,金妍尔进了升智的一间大教室。前脚省实验刚考完期末,后脚补习班就开课了。今天是第二天。大教室热烘烘的,没有风扇,连拿课外班的讲义当扇子都不行。
“倒数第二排第二个,你干嘛呢?拿手扇风呢?老师还没扇呢,你扇什么扇?”
班上的老师规矩很严,而且视力好得过分,六排座椅四十多个人,有什么风吹草动,全都逃不过她厚片眼镜后的火眼金睛。
三小节课过去,从背后看,金妍尔穿的浅蓝色T恤已经变成了深蓝色。然而她好像丝毫不在意。每小节下课,她都会第一时间让坐她旁边的男生往前窜窜凳子,给她让个地方,好让她赶紧出去。每一次,她都以为自己会是第一个捧着练习册找到老师去问问题的。可实际上每回她都不是。她的座位离讲桌太远了。不过,第三节下课,她照例排到课后答疑的队伍里。昨晚,她做到一道不等式的难题,难得她一个小时都没解出来。本着不让问题过夜的精神,金妍尔吃饭时想,跑步时也想,甚至在梦里也见到了大于号和小于号。她怀着期待醒来,希望自己像门捷列夫那样,对元素周期表应该怎么排列恍然大悟,或者像莫言,无意间遇到《翱翔》和《生死疲劳》的灵感。但她无疑失望了。对着纠缠她一晚的几个不等式,她依旧不知道怎么解。早上去过家长会,中午吃过饭,她便急匆匆赶到升智培训1502教室找到老师,却发现早已有七八名同学聚到了讲台前,而离上课只剩三分钟。
“老师,这道题好像出错了吧?”站最前面的男生问。
老师算完半页草纸,然后抬头说:
“没出错,是你算错了。下回问老师之前,最好多跟别的同学对对答案,把这种低级错误排除掉了,再来找我。我可没时间伺候你啊。”
“知道了,谢谢老师,老师再见。”
小眼睛厚眼镜的男生卷着练习卷灰溜溜地走了,排他后面的女生上前去,打开她的习题本,指给老师看:
“老师,这道题我有另一种解法,你看看……”
“你这解法没错,不过高考别这么直接用,这是高等数学的知识,不在咱的考纲里面,不给分。”
听得后边的金妍尔心头一颤。高考题竟然可以用高数解?她身在年级里最好的班,却从没见过谁这么做过,连她的两个好伙伴都不会。师大附中奇人果然多。
“如果你要用,可以把它分成好几个高中考纲内的知识点,也就是,说用几个考纲内的知识点去证明它,把证明的过程和结论都写到卷子上,”老师又说,“比如说,你用的这个知识点,就可以拆成……”
一拆,就是十几分钟。他们拆到一半时,金妍尔回到座位上,放下原本要问的题,趴倒在木头纹很深的老课桌上。升智培训已经开了十六七年了,桌椅不太新,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她的小睡只持续了三秒钟,就被老师的一声喊惊醒了:
“提前留下今天的作业啊,省得到时候我忘了。第一节课给你们发的的函数卷和立体几何卷都得做,还有昨天就留了的的全真模拟。全真模拟明天讲,函数跟立体几何明天不讲,但是我会查。”
哪怕不讲也不查的卷子,金妍尔也会写的。她还会自己再找点题做。
“你们平时数学都能考一百三,不用我提醒,应该也不会不做,”辅导班的老师又喊了一句,“但我觉得还是时不时敲打你们一下比较好,确保你们能一直自律……”
完全不用老师提醒。一模二模三模高考的好分数,理想院校的录取通知,北上广高楼大厦鳞次栉比的美妙,还有将来丰厚的的薪水,都会引诱他们去自律。至少会引诱她去自律。她挣扎着,只花短短的两秒钟,便从木头纹上抬起头。零点五毫米的黑中性笔,又开始在旧黄的草稿纸上奔跑,似她于填空题各步骤间跃动的思绪。
“上课了上课了上课了,”老师打断了金妍尔的解题思路,然后开始擦白板上的椭圆与双曲线交叠的函数图像,“睡觉的都抬头,玩手机的都放下。”
前一句话挺有用,至于后一句话,说了跟没说一个效果。不是因为学生们玩手机的现象屡禁不止,恰恰相反,是他们根本不知道去玩。有那么几张课桌,上面倒是摆着苹果华为和小米,但屏幕上面要么是和差化积——并不在考试大纲小册子上,却是数学高手们的解题神器——公式,要么是江苏卷数学附加题的详解步骤,要么则是记满练习册错题题号的备忘录。经过一声喊,连这些手机也纷纷归位到课桌或者书包里。
“最后一步该怎么用公式来着……”
金妍尔怎么也续不上中断的记忆。再有一步,她就应该能写出这道填空的正确答案了。可她偏偏忘了最后的一步具体该怎么做。倒数第二步算出来的七分之八,就在草纸上摆着,可她就是不知道该拿这个分数怎么办好。快开始正式上课了,她急着想要多做一道题。
“我们来讲倒数第二道大题。这道题是根据今年浙江卷的倒数第二道大题改的,但对我们全国二卷也很有借鉴意义……”
老师往黑板上抄题时,手里涂满红笔油的卷子抖了两下。
金妍尔收好前一天上午在省实验对面小书店买的《黄冈密卷》,拽出草纸底下的灰卷子,背面翻过来,黑笔换成红笔。此时此刻,她非常想跟周公约个会。但她不敢趴桌子,不敢闭眼,甚至不敢将下巴搭在手上。现在少听一道题,到了高考的考场上,没准就会化作失掉的三分步骤分。而仅仅三分的差距,便可以让她的北大梦最终泡成稀烂的汤。和站到梦寐以求的未名湖畔相较,十分钟的睡眠太微不足道了。台上的每一句话都在催眠,台下的每一个学子都在抵抗催眠。教室里坐着不少尖子生,都想去清华北大,和她一样。两校在安岭的招生名额,却只有区区三十个。金妍尔的分数,恰好处在被清北录取的边缘,也就意味着,稍有一个不认真,她就会掉下去来,就会眼睁睁看着别的同学爬上去。未名湖畔已经在她的心里留存很久了,她绝不甘心与那片风光失之交臂。她爱他,爱得甚至可以抛掉去复旦交大念金融的选择——文科生们心目中毕业后薪水最高的专业。家里的条件不算太好,可她还是要那么选。最喜欢的二猫,正在光华学院的教学楼坐着听课呢,金妍尔要去见她。一小时后,两道压轴题讲好了。
“老师,五点了。”
伴着窗外些微知了的叫声,后排的一位同学忍不住说。有几位同学对他怒目而视。
“我知道现在五点了,”老师继续在黑板上抄着刚刚讲完的大题步骤,头也没回,“再等五分钟咱再下课,咱得总结下今天的知识……”
这话,叫金妍尔听着无比受用。她可是交了五千块的。五千大洋,够她妈妈在煤炭设计院一个月的工资,够她和钱真洋鲍可娜她们吃一百多顿后街烧烤,却只能买下短短半个多月的数学尖子生冲刺课程。没办法,高考一刻值千金。她盼着老师早点上课晚点下课,倘若老师真这么做了,她就会欢喜得不得了,像现在这样。金妍尔抬起头,微微弯些的脊背伸得板直,精气神十足,仿佛喝了两大碗纯正的鸡血。
“今天,我们讲了几道比较困难的圆锥曲线题。本来我以为这些题对于你们这些高中生来说过于难了,但我看你们现场做题的情况,比预料的要好太多了。再接再厉啊,千万不能躺在功劳薄上睡大觉。在座的各位,肯定都是冲着数学满分来的,不然也不会报咱们这个高分冲刺班。既然数学可以冲着满分使劲,想必总分也不会太低,你们中的大部分,考985应该没什么太大问题。毕竟,咱们文科,拉分靠的就是数学……”
“……十六班那个数学一百四十几的有话要说。”
金妍尔想偷偷笑一下,板着的脸略略松动了些。
“……能去985的同学,想必都想去清华北大,是不是?”最后三个字,分贝翻了两番。
“是!”
一小半同学跟着老师喊,也不知是真能上985还是假能上。金妍尔倒是能上,不仅能上,倘若能维持现在的水准下去,还能上北大呢——只不过只能念冷门的专业,她不是非常想念,她家长更是绝不会让她念。但她不想去凑热闹,尤其这种意义全无的热闹。
“你们都知道,高分段的竞争,不少情况下,都是仅仅两三分的事,写错一个五分的选项,甚至做错一个两分的大题步骤,可以选的专业就掉了一阶,甚至可能直接从清北掉到复交,从复交掉到浙大,从浙大掉到别的985甚至是211,”老师又在讲喋喋不休的题外话,金妍尔都有些烦了,“当然了,这事儿放在别的分数段,应该也一样,只是可能没这么明显。”
金妍尔想补觉,昨天、前天、大前天的觉,全都等着她去补,叠罗汉似的。但她不清楚老师什么时候会忽然总结起知识点。豁出去了,别睡觉了,一定要硬撑下去。她的高考分,她的北大光华,她去见她所崇拜的大神的机会,就看这短短几分钟的了。
“听没听过那句着名的话,‘提高一分,干掉千人’?你们要是松懈了,就多想想这句话……”
同学们都很自律,金妍尔想,他们压根不需要老师讲花架子话。按最近流行的说法,她更希望老师用宝贵的拖堂时间多讲讲干货。
“……我们今天讲了四道大题,每道含金量都特别高,”谢天谢地,金妍尔终于听到了她最想听的,畅快得像发热又发闷的空气间吹来股凉风,“我给你们捋一下每道题的做题思路,回家再多琢磨琢磨。第一题,是道比较难的立体几何。说这道题的思路之前,我必须再跟你们强调一下,做立体几何大题,千万不要试图用空间直角坐标系去解!我知道你们计算能力很强,比不少理科生都强,算空间向量又快又准。但咱们文科的教科书上没教,考试的时候,文科数学卷的标准答案上面,也不会有用空间直角坐标系去做的解法。说白了,那方法不给分,老老实实一步步证线面关系才给分。所以,对于我们文科生来说,这就是歪门邪道,平时跟同学炫技可以,上了考场万万不能碰。补充一点,如果是选择或者填空,题目让你求二面角,你可以列坐标去算。”
金妍尔配合着点点头,在数字序号“1”的下面写了一行黑字,再在黑字的左边画起连笔五角星。
“这道题,还是立体几何的常规套路,”她的五角星还没画完,老师便迫不及待地再次开口,“第一小问让你证线面平行,第二小问让你面面垂直,第三小问让你求二面角。但和通常的立体几何相比,它有些不按常理出牌的地方。比如说吧,第一小问……”
钱真洋她到没到?她现在在哪儿呢?写字楼旁边的阴凉处?一楼大厅的座位上?十七楼升智教育的大厅?还是正坐着27路公交车,向西安街赶来?金妍尔手伸向课桌,她妈妈给她留下的功能机在那里安静地睡着,她想叫醒它,给钱真洋发条短信。可右手伸出不到五厘米,就被猛地弹了回来,好像有一小片高压电网盖住了课桌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