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真洋出发去看金妍尔了。能让她在三十多度的大热天跑一趟西安街的,除了初中时最好最好的好朋友,就只有金妍尔和鲍可娜了。
经过三小时的长途跋涉,公交总算到了西安街。四个轮子一停,下了大半车的人,挟裹着钱真洋到了站点遮阳檐下。西安街是秋常市的门面之一,沿途的公交候车亭都修建得很用心,个个都修成仿古的样式,都有遮阳用的檐。夏日一日赛一日的热,钱真洋的双腿有些走不动路。公交一辆又一辆驶过去,钱真洋却迟迟不愿走。两条长凳全都坐满了老头和抱孩子的老太太,她斜倚在竖着的木杆上,不出声地抱怨魔鬼般的热气,抱怨一路上的拥堵。她的计划本来是这样:坐两个小时公交,一个人去西安街大市场逛个一小时顺便避个暑,然后去找金妍尔,然后两个人一同去吃烤串。但27路公交在路上堵了一个钟头,计划中逛地摊的部分泡汤了。她得直接去升智的大楼找人,但双腿仿佛麻木了,忘记了应该怎么走路。大喇叭由候车厅后方驶过,驶得很慢:
“秋常饭店小奶油雪糕,绿豆雪糕,山楂雪糕,菠萝雪糕,冰镇饮料,矿泉水。秋常饭店小奶油雪糕,绿豆雪糕,山楂雪糕,菠萝雪糕,冰镇饮料,矿泉水。秋常饭店小奶油雪糕,绿豆雪糕,山楂雪糕,菠萝雪糕,冰镇饮料,矿泉水……”
冷饮推车在骄阳下散布着凉气,试图诱惑行人们从口袋里掏钱。有一个小丫头,心甘情愿地上了钩,奶声奶气的:
“阿姨,您好,请问有没有蓝莓雪糕?”
“没有,我们没有蓝莓的,”阿姨用破落嗓子对她说,附在蓝皮推车上的大喇叭继续喊着重复了数千次的叫卖词,“蓝莓的已经下市了。”
“蓝莓的怎么下市了?”钱真洋看不见小丫头的脸,但看得见她在不悦地嘟着嘴,“那我来两个小奶油的吧。”
“好的,两块钱,”阿姨说,“小丫头,要扫微信吗?”
过了一会儿,阿姨又说:
“你还真的有微信啊?”
“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谁还能没有微信啊。”小丫头一副小大人的口吻。
“那你用微信给我扫两块吧。”阿姨继续说,“你那微信,是你自己的,还是你家大人的?”
“我自己的,”小大人的口吻里添了点嫌弃,“我不跟我爸妈用一个微信。”
阿姨笑笑。钱真洋耳朵里多了些别的声音:棉被的一半盖在另一半上的声音,手推开冰柜箱子门时发出的闷响,冰棍塑料皮互相摩擦时哗啦啦的声音。
“两块钱给你了,收没收到?”小丫头褪去大人口吻,说话声重新变回奶声奶气。
“我这边收到了,”阿姨说,“给你两根冰棍。”
“好的,谢谢阿姨。”小丫头说,“阿姨再见!”
“小丫头再见!”
阿姨不能在这里久待,她要去别的地方做生意。推车和大喇叭又起了身,渐渐走远:
“秋常饭店小奶油雪糕,绿豆雪糕,山楂雪糕,菠萝雪糕,冰镇饮料,矿泉水。秋常饭店小奶油雪糕,绿豆雪糕,山楂雪糕,菠萝雪糕,冰镇饮料,矿泉水。秋常饭店小奶油雪糕,绿豆雪糕,山楂雪糕,菠萝雪糕,冰镇饮料,矿泉水……”
钱真洋在和诱惑做着斗争,没人见到,却无疑很是激烈。她浑身上下都仿佛被晒干了,唯有口中湿漉漉的,像泉眼在往外冒水,好像有人把果汁酸奶棒放到了她嘴里,酸得她喉咙不停地咽。歇息完毕,她向写字楼走去。快走到大楼的楼根了,钱真洋在阴凉地的一处停下来,打开金链小包的金属扣,拿出手机,微微动嘴皮子自言自语道:
“咦?怎么有一条新信息?”
打开一看,是金妍尔给她发的:
“小猫,你现在在哪儿呢?”
钱真洋踏进写字楼一楼的大厅,笨拙地编辑好回复金妍尔的消息:
“到你们楼下了,马上上去啊。”
钱真洋把输入的内容全删了。她忽然想搞个恶作剧。
“我刚下公交车,要六七分钟才能到。”
钱真洋重新在新短信界面写道,写完了,她按了发送键。
“确认发送?”屏幕上的对话框问她。
“确认,发送吧。”
她刚想按确认键,金妍尔便给她打了电话。她花三秒时间准备好了措辞,才肯接起。
“喂?妍儿啊,我刚下公交,正往你们大楼走呢,再过会儿才能到,你别太着急啊。你现在在哪儿呢?”
钱真洋运气好,刚进大厅,就遇到了停在一楼的电梯。更凑巧的是,进电梯的只有她一个,她不必和一大堆学生们在狭窄的电梯间里挤。
“我在升智大厅里呢,你往大楼走,我出大厅坐电梯下楼,看咱俩能在哪儿碰头。”
说话的工夫,钱真洋按了电梯的十八楼。她立刻意识到,自己按错键了。按什么十八楼?升智明明在十七楼。电梯厢除去她空无一人,但钱真洋还是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又不小心犯傻了。她赶紧按下十七楼,然后盯着轮廓发红光的十八楼按钮发呆。
“行啊,行啊。看看咱能在楼里面还是楼外面遇见。”
“好啊,你怎么现在才来?”
金妍尔回答她。看来她并没发现钱真洋的小把戏。钱真洋不禁洋洋得意起来,心花怒放得要在电梯里跳四肢乱摆的舞。她十分不擅长说谎,一讲假话,嘴唇和话都会颤抖。接金妍儿电话这次,完全是超水平发挥。
“妍儿啊,今天周一,哪儿哪儿都堵车,”钱真洋暂时不用说谎和提心吊胆了,心里放松下来,“两点坐的公交,本来打算四点到的,愣是多花了一个小时。从伊敦河一边到另一边,总共一千米的路,居然堵了半个小时,你敢信吗?我坐的车里还没有空调,简直热得不行不行的……”
“敢信啊。小猫啊,等你们家附近的地铁开了就好了,肯定不会堵车的。”
钱真洋回想到学校后街面馆里电视上播报的新闻。她盼着家门口的地铁通车,可是地铁迟迟不通车。
“十月份才通车呢,到时候天都凉了。对了,妍儿啊,你们老师今天讲的啥?可以大概给我讲讲不?”
金妍尔果然又惊又喜。她们俩现在在面对面打电话。钱真洋赶紧挂了,生怕对方多花哪怕一分钟的电话钱。
“你不是才下公交吗?咋这么快就上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