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隙地的天空依旧充盈杂色。
不论它是否在基本法则的框架内,都是如此,没有任何改变。那些连接着各个世界的裂隙中,激荡的符文,无时不刻都在宣扬着某种无法违背的真理。这份真理,要求各个世界,不断向裂隙地靠拢,向裂隙地传递一切信息。
《无限》降临在每个世界里,促使每个世界都拥有了理想。秉持着这份理想,奔赴理想实现的尽头,在这样荒诞的路途中,不断靠近,直至理想实现的前一刻,迸发出强烈的幸福感。
一份又一份幸福感,随着裂隙,进入裂隙地,支撑着这座既不属于真实,也不属于虚假的世界。
没有谁能给现在的裂隙地一个明确的定义。它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呢?遵循着世界三元素吗?未来会怎样?存在的意义是什么?甚至于,它到底存不存在,是否是某种幻想,都说不清楚。
事实上,对于裂隙地的绝大部分人而言,根本认识不到如今的裂隙地已经不再属于基本法则的一部分了。因为它相较之前,并没有现象上的巨大改变。人们依旧在这里生活,依旧穿梭于各个世界之间,充当着一个无限观光客。他们汲取经验,收获能力,不断进化,在理想高塔,理想之光的照耀下,一步步成为支配者。
真正懂得这一切的才明白,最大的变化就是——
支配者不再受基本法则的拘束了。不会再被天使猎杀了。天使这个失败的时代产物,在裂隙地飞升那一刻,就正式宣布退出历史舞台,事实上,不退也不行,毕竟连培育天使的天使山都被黎木一把火烧了个精光。
“我们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呢?”
卡佩妮望着杂色天空,目光遥远。她也许在问自己,也在问旁边的娜塔莎。
伊迪丝·娜塔莎轻声回答,
“我们得到了自由,我们失去了连接。我们不再被管制,我们成为了孤岛。”
“可我们依旧能感受到每一个世界,透过那些裂隙。”
“但世界无法感受我们了。我们也许高高在上,但这是我们所需要的吗?”
两人好像都对现状,产生了某种怀疑。
卡佩妮吸了口气,
“可黎木不就是这样计划的吗?让裂隙地进化飞升,再控制所有世界的幸福感。”
“但他没告诉我们,幸福感到底用来做什么。虽然我们理解不了幸福感的本质,但我们都知道,这是无可替代的资源……可是,除此之外呢?我们到底要用幸福感做些什么。如果只是用来支撑起裂隙地的话,现在做到了。极少量的幸福感,就能做到。”
“不,绝对不止是这样。”
“佩妮,你一定知道些什么,对吧。”
卡佩妮蹙起眉,有些难过,
“我也觉得我应该知道些什么,可是……我翻遍了安全屋和裂隙里面所有的符文……没有任何一条符文告诉我下一步该怎么办。”
“未来的你呢,未来的你就没有说些什么吗?”
“不。从来都不是未来的我告诉了我什么。而是我不断地探索未来的信息。是我主动在选择,而未来的我主动在给予。这样本应该是好的……我所能看到的信息,都是全面的……可是,姐姐,我得告诉你,自从裂隙地飞升后,我就再没看到过未来了。”
娜塔莎顿住,
“看不到未来?”
“嗯。我失去了这份能力。”卡佩妮低下头,忧郁的神情显露出来。
“为什么会这样?”
“现在看来。我的那份能力,是跟世界紧密联系的。一旦我离开了世界,不论是虚假的,还是真实的世界,都会失去这份能力。如你所见,现在的裂隙地,既不真实,也不虚假,真的就是一座孤岛。”
“所以,你的能力,其实是世界赋予你的?”
“我想,原因可能更加深沉。”
“比如?”
“比如……我也许本来就是世界的一部分。”
娜塔莎沉默了一下,
“是感受,还是猜测?”
“感受。这种感受越来越清晰。尤其是我离开了世界后。我几乎可以确定了……但我好像又不愿意去承认这个事实。”卡佩妮低声说,“我变得懦弱,变得犹豫不决了。”
“你意识到了什么不好的事吗?”
“……以前我总是跟你说什么通俗结局和特殊结局。加入我们共同出演了一场舞台剧,那么现在,这场舞台剧越来越要达成一个通俗结局了。”
卡佩妮情绪逐渐不宁。
娜塔莎握着她的手,给予她一些支持,
“既然是通俗结局,那在你心里,已经有了一个雏形吧。”
“嗯。我渐渐感受得到,这是一个怎样的结局了。”
“能说给我听吗?”
卡佩妮点头,她吸了口气,又吐出来,好像平静了一些,
“假如说,这是一篇故事。那我,也许既是故事里的一个角色,又是这个故事的作者。我能预知未来,就像我作为一个作者,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事一样,不过,一开始的我还只是个角色,并未真正成为一个作者,所以感受并不强烈。但随着故事的推进,我愈发地从角色中抽离出来……我开始站在更高的视角,去审视这个故事了。渐渐地我发现,这个故事其实并未完结,还差一个结局,我没能给这个故事一个既定的结局。”
“为什么呢?是写不出好结局,还是……”
卡佩妮仰起头,笑了一下,
“姐姐也不必当真。这其实是我异想天开的构思。这到底是不是一篇故事,我到底是不是这篇故事的作者……都是我随口说说而已。你就当我是闲着无聊,给自己找点趣味吧。”
“嗯。”娜塔莎顺着卡佩妮,并未否定她,“但我还是想知道,这个故事的通俗结局是怎样的呢?”
卡佩妮收敛了笑意,眼神有些恍惚,
“通俗结局就是……完美闭环。”
“完美闭环?”
“就是……不论你身处故事的哪一个阶段,得知了故事的全貌后,都会说一句,原来如此。”
“这听上去很好啊。”
“是的,作为故事而言,能够实现完美闭环,就已经很好了。可是,‘环’没有起点,没有终点,循环往复,就像……宿命的轮回。故事结束了,故事开始了,故事又结束了,故事又开始了……一样的故事,一样的开始与结束……”
“宿命……”
“倘若我们都是读者,自然可以在看完一遍故事后,就丢掉这个故事。这不会有任何影响。可,我们都是读者吗?姐姐,你是故事里的角色,你想这样一直循环下去吗?”
娜塔莎给出了她真切的回答,
“不想。我希望我能拥有真正的人生。”
“是的。大家都这么想……”卡佩妮低下头,“我……我也这么想。”
“既然如此,为何你不给一个……嗯,特殊结局。”
“我想,可是我给不了。拿笔的人,未必知道自己想要一个怎样的结局,即便知道了,也未必能写出来,就算写出来了,读者也未必会买账。更何况,这不真的是在写故事。”
娜塔莎稍稍俯身,捧着她的脸,闭上眼额头相抵,
“无论你写出怎样的故事,我都会接受。所以,不必拘束什么,放心大胆去做吧。”
卡佩妮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她在这一刻,好像都不是她……不,她好像不再是一个淑女,不再是一个单纯的人,她似乎成为了某种载体……某种承载着莫大意志体的媒介。
她,觉醒了?
不……应该说,一直退缩逃避的她,终于愿意走进自己的书屋,开始写作了。从这一刻起,她就不再是卡佩妮,而是主导了一切的“幕后之人”。
她眼睛微虚,
“谁才是我的主角呢?”
“谁呢?”娜塔莎将回答权交还给卡佩妮。
“在通俗结局里,ta是让一切开始的那个人,也是让一切结束的那个人。”
“让一切开始……如果是我所认识的世界里,这是在说茹莲娜女士吗?她为虚假的世界带来了一切。不过,我没看到她是如何让一切结束的。”
“接下来,接下来!你就会看到了!”卡佩妮忽然瞳孔颤抖起来,“姐姐,你说得对。茹莲娜女士就是这个完美闭环的通俗结局里的主角!我几乎忽略了这个事实。你提醒了我,对的!”
卡佩妮有些失态。她极少有这种不顾自己淑女形象的时候。
这让娜塔莎意识到,刚才她说的这番话,可能早就在脑海中酝酿了,也许还一直在纠结,到底谁才是通俗结局的主角。现在,她明白了,那她……会做什么?
娜塔莎小心地问,
“所以,你要怎么做?”
卡佩妮歪头看着她,
“我要怎么做?不,我什么都不会做。”
“嗯?”
“因为,通俗结局就是完美闭环啊。闭环,早就实现了。”
“什么意思?”
卡佩妮恢复平静,轻声回答,
“意思就是。通俗结局的故事,已经完结了。我们本该是其中的一员,只不过,裂隙地进化飞升后,我们就离开了故事。我们变成了观众,变成了读者。我无法再去感受未来,正是我离开这个故事的表现之一。换言之,此刻的我,与未来的我已经再无关联了。我们变成了两个人。未来的我,是故事的真正作者,而现在的我,是读者。”
娜塔莎呆呆地看着她,
“就是说……我们无论做什么,都失去意义了?”
“……是的。”
娜塔莎低下头,
“这算好事吗?”
“我不知道。”
“原来……裂隙地的进化与飞升,本质上,是逃离完美闭环的故事。是……是什么呢?”
卡佩妮脑中忽然闪过一个词,
“是真实存在。对于一个故事而言,只有读者才是真实存在着的。”
“真实……存在……‘存在’才是重点,对吗?”
“我想,大概是这样。”
“黎木所做的这一切,是为了让我们真实存在吗?”
卡佩妮脑中闪过黎木的脸,
“我们之前不是确定过吗?很多时候,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像是凭借着直觉,凭借着本能往前走……他要成为理想的支配者,他要成为特殊的那一个……也许,他有更多的故事。从他的故事之初,就决定了,他会做些什么。但……那已经与我们无关了。”
“不,我们还有幸福感。”
“但,幸福感到底要用来做什么呢?”
又回到这个最初的问题。解决了许多困扰的她们,依旧没能解决这个问题。
她们仰望高空,许久许久,直至某一刻,
她们看到了,通俗结局——
在那片杂色的天空中,不均匀地分布着所有世界的通道。它们不知道存在这里多少年,始终不曾改变过,彻底成为了这里不可分割的一员。但是,此时此刻,当你抬起头,朝天上看去时,你会惊讶,乃至惊恐地发现,这片你所熟识的天空,正以最恐怖的样子,彻底压倒你那脆弱且卑微的世界观。
天,塌了。
或者说,天上的那些裂隙,塌了。
它们从具体的形状,顷刻之间跌落成纸张上的存在,变成没有厚度,没有范围的“一片”,紧接着,又失去了用以限定的“片”,崩解成看不见的线条。而这些线条,又彻底粉碎成失去意义的点。偌大的天空,数不清的裂隙,就在这眨眼的瞬间,消失殆尽。它们好像从未出现过,只是一场幻梦。而现在,梦醒了……不,空白无一物的天空会以最残酷的语气告诉你,
是梦碎了。
也是在这一瞬间,那些在无限世界里进行各种光怪陆离,天马行空的冒险的观光客们,像是驻留资格到期了,被强制遣返回来一样。他们上一刻还在冒险,下一刻就回到了裂隙地。而当他们迷茫地问其他人,到底发生了什么时。其他人只会怔然地望着空白的天空。
于是乎,恐惧才来到他们心中。
某个瞬间,空白的天空中忽然掠过一只青色的飞鸟。
它振翅飞过,为这里留下一抹亮色。
但,它又立马消失不见了。
久久的沉默与压抑后,娜塔莎颤抖地开口说,
“基本法则,崩塌了。‘今日’不再。‘虚假’的无限世界,消失了。”
卡佩妮并未惊讶。她目光平静,好似一位看穿了一切的智者。她如今终于看到了这样一个通俗结局,
“是的。成功了。胜利了。真实与虚假的对抗,以虚假的崩塌作为结局,结束了。这就是通俗结局。茹莲娜是天命的主角,她作为第一个支配者,开启了这场对抗,又作为最后一个支配者,结束了这场对抗。这是她的使命,这是她的任务。”
娜塔莎有些恍惚,
“所以,之前她才离开我们吗?”
“是的。她也许并不知道故事的全貌。但她早已被限定在‘主角’的框架里。她必须要坚守自己的使命,坚守自己的任务。她必须要为这个完美闭环的通俗结局,付出一切。”
娜塔莎看着那只飞远的青鸟,
“那就是茹莲娜女士吗?完成了故事的主角,何去何从呢?”
“没有答案。”
娜塔莎低下头,哀伤的气氛蔓延。四周变得潮湿起来,依稀有低沉的恸隔,
“黎木,又去了哪里呢?”
“黎木……黎木他啊,不是这个故事里的主角。”
“那他是谁?”
“他是谁呢?”卡佩妮仰起头,“未来的我也许知道。”
娜塔莎看着她,
“你好像,并不难过。”
卡佩妮笑了起来,
“因为,我正期待着这个故事的特殊结局啊!黎木他,说不好就是特殊结局的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