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旦侧目望去,就看那卧蚕眉双手背在身后挺着那圆滚滚的肚皮,摆出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缓缓踱步而来。
身后跟着两排持械护卫,各个目露精光沉稳干练,一眼看去就知绝非泛泛之辈,远不是陈志诚身边那几个歪瓜裂枣可以相提并论。
只见这卧蚕眉从街角巷道一路走来行至食为天门前,方才还围个水泄不通的一众看客立时散于两边,原本沸腾不已的人群也在瞬间冷静下来。
散于两侧的街坊邻居,左右环顾视线相接,彼此眼神交流示意,一时间场上安静到可怕。
原因无他,人的名树的影,卧蚕眉在这元州闯下的赫赫声威已成传说,
而传说之上,毫无疑问正是陈观楼!
卧蚕眉目不斜视,穿过人群径直走到食为天面馆当中,颇有鄙夷嘲弄之意的眼神在陈志诚身上一扫而过,最后视线停留在姬旦身上,上下稍作打量,忽然咧嘴一笑:“果真英雄出少年!”
当年哪怕姿态低到烂泥里边,只求混口饭吃,却还是会莫名其妙招来尖酸刻薄故意刁难。
自从逐渐发迹,这屁股底下的位子是越坐越高,那些阴暗角落里边发霉腐朽到臭不可闻的东西,仿佛在一夜之间全都被清扫一空,天空不再充满阴霾,阳光明媚和煦,而自己身边似乎都围满了真善美的好人。
但,事情真的是这样吗?
呵,不过就是一群穿上了绫罗绸缎、手段更加隐蔽、心肠更加狠辣、杀人不见血的畜生罢了!
而今看到这姬旦,恍惚间似又回到当年,自己也曾这般不敬权贵不惧生死。
你是比我有权有权。
难道你还能比我多一条命?!
不自觉间竟生出些许爱才之意来:“不若来我的刑堂?”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
从一个需要看人脸色听人使唤,才能挣上仨瓜俩枣的店小二,突然喜从天降,摇身一变加入陈氏豪阀,就此麻雀飞上梧桐枝,一夜一登天!
要知道,这是多少人恨不得削尖脑袋都钻不进去的行当!
先前还同情张氏夫妻,与姬旦站在同一战线声讨陈志诚的看客们,此时不少人心中竟然生出妒嫉之意。
都是俩鼻子窟窿进出气,一张嘴吃的是五谷杂粮,凭什么你小子的运气就能这么好!
就在众人皆以为店小二会连忙答应卧蚕眉的邀请,随即结束这场闹剧,最后双方皆大欢喜,故事走向圆满之时,就看那踩了狗屎运的店小二却微微一笑断然回绝道:“我这人有个毛病”
说这拍了拍自己的腰身:“这腰杆子太硬,就是弯不下去呀!”
此话一出,众人又是一阵哗然,这店小二好不识时务,你可知自己拒绝了谁的好意,又错过了何等的机缘,我要是有你这机会,就是叫我去当狗,给人家看门,我也愿意啊!
而卧蚕眉也颇感意外。
试想,二人身份进行调换,怕是自己都很难拒绝这等富贵荣华就摆在眼前的机遇。
但转念一想,罢罢罢,人各有志,自有精彩之处,强扭的瓜不甜。
况且像他这种身份的人,在元州,已经没有什么人或事,能让他开第二次口。
心中惋惜之情闪逝而过,视线又重新回到狼狈不堪的陈志诚身上,卧蚕眉心中冷笑几声,一努嘴指了指像条狗一样正趴在地上的大侄子:“在你们宰了他之前,我先要带他回去交个差!”
从眼冒金星天旋地转里边清醒过来的陈志诚,听到卧蚕眉此番前来是为了带走自己,好似那溺水之人在万般绝望之际,居然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凭心而论,他们二人之间的矛盾由来已久,卧蚕眉憎恶自己的嚣张霸道胡作为非,而他反感卧蚕眉的居功自傲倚老卖老,以至于见面之时连招呼都不想打上一声,关系恶劣到连最基本的礼节都懒得顾全。
可值此特殊关头,也顾不上这根稻草牢不牢靠,割不割手,甚至在这巨大的绝望之中迎来的这一线希望,禁不住让他心中暖流涌动喜不自胜,甚至就连卧蚕眉那张让他厌恶不已的脸,都变得和蔼可亲起来。
“叔,叔,救我,我……”
话还没说完,姬旦又是一脚,陈志诚的脑袋,咣的一下又磕在地上,原本发红的脑门肉眼可见的开始变紫,方才是眼冒金星,此刻是天地皆暗。
持械护卫见姬旦如此不上道,一个个面露不善正欲上前,却被卧蚕眉拦住。
的确,他卧蚕眉与陈志诚属于是相看两厌,但二人毕竟同归陈氏豪阀互为一体,属于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先前那一脚,尚且还可以解释为是他姬旦没有看到自己,可是这第二脚,就有点说不过去了吧?
让陈志诚在大庭广众之下咣咣磕头,这何尝又不是左一巴掌右一巴掌,扇在自己的脸上?
人心幽微,复杂多变。
先前的欣赏之意荡然无存。
年轻人意气风发难免轻狂,这固然没错。
可轻狂不代表肆无忌惮无法无天。
卧蚕眉那两条极具代表性的眉毛抖落几下,像是重新认识姬旦一般,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一番,而后一字一句道:“你这让我很难交差啊!”
姬旦看着那卧蚕眉,就像是茶余饭后随意溜达时,在路边偶遇到了一个熟人,而那陈志诚就像是二人脚边的一颗小石子。
“我也很为难啊。”姬旦一边说一边蜷曲左腿,而后把手肘搭在膝盖上边,整体状态极为放松,最后再将下巴抵在掌心当中,显得无比惬意,与路边熟人攀谈起来:“可若是让你交了差。”
话还未说完,姬旦面色一寒,看都不看正呜呜咽咽的陈志诚,再次当着卧蚕眉的面,将路边的这颗小石子一脚蹬开!
晕晕乎乎的陈志诚第三次咣一声磕在地上,霎时间涕泪横流鲜血四溅,脑门上的伤口由紫变黑。
刹那间,食为天内气氛瞬间凝固,一股难以用语言文字表达的沉闷压抑蔓延开来。
持械护卫纷纷围拢上来,只等一声令下,便立时给姬旦些“颜色”瞧瞧,而卧蚕眉的脸上亦是结了一层厚厚的寒霜。
姬旦咧嘴一笑。
我很难跟我自己交差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