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人眼里,穆世勋一向不苟言笑,正经地近乎苛刻,如此时此刻般柔和浅笑的表情真真从未有过,平日跟随穆世勋的军官们简直看傻了眼,一帮人围着韩作校你一言我一语,开始包打听莫盈的来历,韩作校面对千夫所指,憋得两腮通红汗如雨下,坚持宁死不吐半个字,军官们没辙,又转向郑副官敲边鼓,郑副官可比韩作校硬气,两眼一瞪,地在颈间比划一下,军官们就立刻老实了,只是仍盯着莫盈猛瞧。
一曲毕,莫盈便躲开人群,独自往花园去了。这时,穆世棠站起来,走向穆世勋,也不知兄弟俩说了什么,只见穆世勋点了点头,穆世棠的脸色顿时变得极其难看。那边厢,四少将儿子交给保姆,带着四少奶奶一桌桌敬酒,敬到二少和三少这里时,四少伸手按了按二少的肩膀,道:“二哥,今晚是衍儿的好日子,你冷静一些。”二少看着四少,文不对题地道:“你现在可是能屈能伸了,抑或你已完全不记得从前,横竖不过一年光景。。。想想真叫人心寒。”四少沉默一忽儿,道:“二哥说我没有良心,我听得懂,但是二哥,我不能辜负的只能有一人,我既然已经辜负了她,试问我又有什么资格干涉她的选择?”
“这话倒是不错,至少比三弟说的话像个样子。”二少冷冷道:“你想不想知道,他方才同我说了什么?”
四少皱了皱眉,道:“三哥做事自有他的理由,无论如何,我信三哥的理由。”二少怔了怔,笑道:“好好,到底是在同一个战场上并肩作战过的兄弟,与我这等纨绔兄弟的浅薄见解究竟不同。”说罢仰头咕咚饮下一杯酒,末了叹口气:“三弟,我不管你是出于什么目的,但你若是个有良心的,就莫再害她。。。如今她孤身一人,已是谁都没有的了,就连曾经口口声声娶她进门的四弟,也把她给忘了。”四少脸色蓦地一白,半晌道:“二哥你身子才利索些,还是别沾酒了,以免对伤口不好。”二少嗤笑:“你是怕我酒后吐真言吧?!放心,辛颦跟前,我半个字不会露,你将永远是一个完美丈夫和父qin,且问心无愧。”四少神情黯然,沉默不语。二少转向三少,道:“我若要带她走,你可会拦我?”
“不会。”三少看着二少,道:“但我很肯定,她是不会跟你走的,因为她是莫盈,不是莫小棉。”二少的脸色微变,但闻三少又道:“二哥,任凭她长得再像她母亲,她也不是她母亲。。。你如此纠缠不放,极力反对她与别人在一起,究竟是为了她母亲的遗愿而照顾她,还是想要她成为她母亲的替代品,满足你自己的私心?”四少听得呆住,愣愣地看着二少,不敢置信道:“二哥,你。。。你怎能有这样的心思?”二少面容僵住,盯了三少一眼,一声不吭地拂袖离去,留下四少与三少面面相觑。
“三哥。。。我。。。”四少欲言又止,抬眼见四少奶奶往这边过来,只得忍住不发,三少始终神情自若,向四少和四少奶奶道了恭喜,干了杯中酒,方才起身走开。四少在席上坐了片刻,对妻子笑道:“我觉得有些胸闷,出去透口风,一会儿你记得给衍儿吃药。”四少奶奶温柔答应,帮四少穿上外套,四少穿过厅堂,往花园方向而行。
一旁,白静江自始至终冷眼旁观这一幕,纤尘不染的雪白袖口下,修长干净的指节握着酒杯,轻轻摇晃,凑到chun边,先是闻一闻,随后浅抿一口,身畔姜敏琪问:“可是好酒?”白静江微笑:“有美在侧,何愁佳酿?我早已不知酒味,只是驴饮罢了。”金芙蓉嗔道:“瞧这张嘴,又掉书包,有时候真分不清他究竟是学府才子还是黑道公子?!”姜敏琪瞅着白静江,眼角满是笑意:“且不管是学府才子还是黑道公子,我只知世上只得一个白公子。”白静江但笑不语,掏出烟盒,对身侧两位女伴歉意失陪,信步踱到花厅外雨廊之下,点上一根烟,不一会儿小楼迎上来,在白静江耳边低低说了几句,白静江淡淡一笑,将烟头摁灭。
屋内歌舞升平,灯火辉煌,花园里繁星点点,火树银花,又是另一幅光景。
四少踏进花园的时候,正见莫盈坐在秋千长椅上,抬头望天,脚边大朵山茶绽放,雪白的花苞在清冷的夜里,聘聘婷婷,洁玉无瑕。
“夜里凉,怎么穿得这样少。”四少走过去,在莫盈身边坐了,脱下外套给莫盈披上,莫盈拢了拢毛茸茸的衣领,往掌心里哈口气,搓一搓:“白日里还热得我冒汗呢,哪里想到昼夜温差能那么大。”四少笑了笑:“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再见你,第一句谈的是天气。”
“真的是好久不见了。。。”莫盈看着穆世铮,目光温和:“四少,你都还好吗?”
好?不好?四少突然一阵心神恍惚,这如箭的光阴就像放电影一样在眼前一掠而过。
最初的时候,是他先看见她、爱上她,幸运的是,她对他也是一样,于是他们两情相悦,火速坠入爱河,立下无数海誓山盟,热恋的日子犹如*一般炽热燃烧,那是一辈子只有一次的任凭无度挥霍的青春岁月,为了爱情二字能够勇往直前奋不顾身的热血年代。
头顶是纯净夜空,朗朗皎月,被一只只小灯笼点亮的树下,少女的容颜一如往昔的清丽明媚。
穆世铮看着此时此刻的莫盈,就仿佛仍是当时她冲着他浅笑靥靥的样子,他本能地伸手过去,想要像从前一般,将她的小手捂在自己怀里,使劲儿揉着,然后他们便会嘻嘻哈哈闹成一团儿,在彼此的依偎中甜蜜,然而,莫盈的眼里却浮现一丝疑惑,故作不经意地将手缩进外套兜,又开口道:“四少清减了许多。”
穆世铮怔了怔,伸出去的手不由自主地放下。
他怎么忘了,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大不同了。
他看了看自己的腿,不由遥想从前的他,少年得志、趾高气昂,总是自信满满地以为可以改变未来,凡事可以重新来过,结果临到头才发觉,什么都抵不过命运大神的操控,人生经不起一丁点错失,只因一朝擦肩,再见即是路人,就像今时今夕,他不再是她认识的穆世铮,她也不再是他认识的莫盈,爱情的誓言最终化作了泡沫,他没能护住她,她也没能等到他,人生的道路上他们各自与不同的人走在一起,如今他终于回来,确是另一个他,以别人的丈夫和父qin的身份;而她,则挽着他三哥的臂膀,出现在他儿子的满月宴上。
仍然弹得一手好钢琴,仍然是顾盼神飞的佳人,却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再也回不去,再也不会有,无论曾经。。。如何深爱过。
手有些冷得发僵,四少握了握拳头,又松开,心里有一丝叹息随着呵出的白雾慢慢消失在迷离的夜里,身畔的女孩子近在咫尺却似隔着一条无法跨越的鸿沟。
“我变了很多。”他看着她,轻轻道:“小盈,你也变了很多。”
莫盈点点头,感慨地叹口气。仿佛弹指间的功夫,眼前的青年像是彻底换了一个人,往日的风风火火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沉静泰然,以前的他是他们三兄弟之中最活泼好动的一个,但现在的他看着却像是最老成持重少言寡语的一个,与传言无二,她注意到他左腿的僵硬,心中不禁深深惋惜,未想他不以为意,主动提道:“一开始不习惯假肢,日子久了也还好,横竖丢一条腿总比丢一条命强。”顿一顿,又道:“幸亏当时有三哥在,否则我一个人死不要紧,连累大部队打败仗就罪不可赦了。。。只可惜了跟着我的那班兄弟,我对不起他们。”
关于那场仗,莫盈听过一些,前线非常时期,四少不顾既定战略,带先锋突袭对方,结果落入敌军圈套,若非三少机敏应变,及时设法解围,只怕非但四少全军覆没,穆军最终也免不了吃败仗。
然而,四少虽捡回一条命,却失去一条腿,高位截肢,终身残疾,以后他再不能上战场,再不能鲜衣怒马侧帽风流,年纪轻轻出师未捷却壮志已断,他不为自己难过,只为战死沙场的兄弟们内疚自责。
“我虽没有上过前线打过仗,我甚至难以想象战场的残酷无情,但我希望四少。。。不要消沉——”莫盈想了很久,似乎不知该怎么说,最终满怀诚恳道:“你可以为朋友为兄弟难过伤心后悔自责,但请你不要消沉,不要对自己说放弃。。。作为一个将领,你履行了你的职责,你自始至终与他们并肩作战,你从未退缩,然而战场上变数万化,试问哪个将士不曾被迷惑,不曾犯过错?你已付出错误的代价,如今你虽不能再打仗,但你亦有你可为之事。”
“我不知我还能做什么?”四少盯着自己的双手,怔怔道:“我每夜都看见他们的脸,染血的脸,那么年轻那么稚气,一个个连二十岁都不到,家乡父老都在等他们回去,却因我一个人的冲动鲁莽而使得他们永远也回不了家。。。”
“这些噩梦不算什么。”莫盈伸手过去,覆住了穆世铮的手,紧紧一握:“我也并不是叫你忘记他们,你也不可能忘得了他们,既然忘不了,那不如不忘,不如记住他们,面对他们,从心里接受他们。”
穆世铮惊讶地抬起头来,眼前的女孩子仿佛不是记忆里天真无邪的样子,此刻的她,从容、淡定、坚强、聪慧,她凝视着他的眼,静静地道:
“你觉得死了的他们更痛苦,还是活下来的你更痛苦?死了的人,灰飞烟灭,无知无觉;但活着的人,则不得不背负压力和重担,就是千辛万苦也必须忍耐。。。而你——正因背负着那么多人的命、那么多未完成的心愿,你才要代替他们走下去,怀着负罪羞愧的心,更积极更坚强地走下去,每一天,努力仰望明天的苍穹——这便是你所能做的,对他们失落的人生的补偿。”
穆世铮心中大震,刹那竟说不出一句话来。自打他被截肢,人人待他小心翼翼,生怕他想不开,就连一贯严厉的父qin,也只是长叹一口气,没有多说他什么;母亲成日在他面前强颜欢笑,却在背地里落泪,责怪父qin将好好的一个儿子送到前线,结果成了残废;辛颦逆来顺受,温良恭让,半字不提前线战事,只叫他忘记过去,一旦看见他发呆,便将孩子抱来,分散他的注意。
唯有莫盈,叫他记得。
她叫他接纳自己的错误并记得自己的错误,然后,背负着自己的错误,加上那些战友的份一起,好好地生活。
这个女孩子,似曾相识,又似从未相识,这种奇怪的感觉蓦然涌上心头,令穆世铮不由疑惑,但穆世铮已非过去的穆世铮,纵然疑惑,也懂得要适时将一些疑惑压在心底,一个人不必知道另一个人全部秘密,只不过,原以为失去她,是他心底一大遗憾,但此时此刻,他突然觉得,也许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他失去的,究竟是什么。
穆世铮定了定神,站起身来。
“小盈,回来之后,我一直想见你一面。”穆世铮走开两步,深吸一口气,又转过身来:“我在前线的那段日子,多亏有辛颦不离不弃,我之前对她不起,现在、以后,我想尽力补偿他们母子。”莫盈颔首道:“这是四少的福气,也是四少奶奶的福气。”穆世铮动了动嘴chun,欲言又止,莫盈见状,温声道:“四少,你想说的我都明白,不要紧的,过去的已经过去,你并不亏欠我什么。”
你亏欠的,是你的小盈,不是现在的莫盈。然而穆世铮并不晓得这些,他望着莫盈的眼神充满挣扎、犹豫:“小盈,我曾答应过你,我一定会娶你进门,一辈子照顾你爱护你,结果我没有做到——这是我亏欠你的地方。。。这辈子是我没能做到,是我对你不起。”莫盈微笑:“我现在过得很好,四少劫后余生,凡事也应看开才是。”穆世铮望着莫盈半晌,慢慢吐出一口气:“其实你早已不爱我了,是不是?”莫盈先是一怔,随后道:“是。”穆世铮不禁失笑:“确认地这么快,难怪他们都说,你是个狠心的女孩子。”莫盈也失笑:“呀,我如今的坏名声,真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我知道你是个好女孩子,以前是,现在是,将来也一样。”穆世铮仿佛是鼓足了最大的勇气,缓缓道:“小盈,在前线的时候,是辛颦的照料让我度过了危险期,但是,当我被炮弹击中的时候,我脑子里第一个想到的是你——我告诉我自己我一定要活下去,因为只有活下去,才能再见你一面。”莫盈闻言略有动容,却避开了四少的视线,看向花坛:“这些我都记住了,四少还有话么?”穆世铮迟疑一下,终是问道:“你与我三哥。。。究竟是不是真的?”莫盈顿一顿,道:“你想知道,何不问三少?”
“我是想听三哥qin口告诉我,但又怕三哥告诉我这是事实。”穆世铮自嘲道:“我虽对二哥放了大话,道我没有资格干涉你的选择,但你若选了三哥,我真不知该如何面对你们。。。”说着又叹口气:“小盈,请原谅我,你和其他人在一起我无话可说,但是三哥。。。他毕竟是我三哥。”
莫盈沉默半晌,道:“假如我说这就是真的,我确实是爱上三少了,你当如何?”穆世铮瞬间睁大双眼,隔了好一会儿,才道:“那么,我只能离开北都了。”莫盈问:“你要去哪里?”穆世勋道:“我如今腿脚不便,不能再回军校,便有了出洋深造的念头,而辛颦一直不愿衍儿从军,但衍儿若是留在穆家,一定会遵循父qin安排从军打仗。。。所以,我会带他们母子一起走。”莫盈又问:“你可还会再回来?”穆世铮动了动嘴chun,声音很低:“我也不知。。。你会希望我回来吗?”莫盈慢慢转过头去,片刻道:“我只希望,不管你人在哪里,都能过得好。”穆世铮怔怔地凝视着莫盈,闻言一句话几乎就要冲口而出——‘你愿意跟我一起走吗?’
莫盈却已经站起身来,将外套递了回去:“四少,今夜一别,各自保重了。”
穆世铮默默接过外套,转身走了几步,又停下,回首道:“小盈,谢谢你,我会好好地活着。。。你也是。”莫盈没有出声挽留,只看着穆世铮一脚深一脚浅地跨过门槛,渐渐融入夜色之中。
‘啪啪啪。’背后有人鼓掌,莫盈一惊,转过身去,但见一个中年大胡子,站在不远处,嘿嘿笑道:“原来你就是那个小姑娘!”话音未落,莫盈只觉耳畔风声呼呼,她之前受过穆世勋一些训练,此刻反应奇快,立马低头避过一击,伸手就是一拳,对方是个年轻卫戎,一张白脸被她打中,顿时红了一大块,愤愤骂了声臭娘们儿,跟着又扑了过来,莫盈就地一滚,同时从皮包里掏出一把袖珍手枪,那是穆世勋送她防身用的,莫盈抬手就是一枪,毫不犹豫地射向袭击自己的卫戎,这时背后一凉,莫盈未及回头,已被一管枪口抵住后脑勺:“不愧是三少看上的女人,真有胆色。”莫盈喘了口气,道:“你是谁?”大胡子道:“小丫头,跟我来你就知道了。”说罢一脚踢掉莫盈的枪,将莫盈抗在肩上,大步流星地往宴会正厅而去。
此时此刻,满月宴正值酒酣耳热之时,穆宗淳坐在首席,满意地看着两位夫人逗弄小孙子,冷不防闻谁大喝一声:“大帅,张基重在此鸣冤!”众人霎时寂静,只见一个大胡子大摇大摆地走进来,将一个女孩子扔在地毯上,声如洪钟道:“恳请大帅给基重做主!”
穆宗淳面色不变,只略皱了皱眉头,穆心慈率先站起发话:“张统领,你这是什么意思?”却被穆宗淳止住:“基重,大好的日子,你不喝酒抗个女孩子来干嘛?”穆宗淳示意穆心慈退下,自己站起来,绕过桌子,看了地上一眼,道:“咦,这位小姐不是老三带来的女伴?”此时穆世勋已穿过围观人群,将莫盈扶起,莫盈双膝酸软,抬头见穆世勋剑眉紧蹙,神色焦急地在她身上打量,忙低声道:“花园里那一枪是我发的,我没伤着。”穆世勋点点头,方才他听得院子有枪声响起,冲过去时只见一个受伤的卫戎倒在地上,旁边是莫盈的手袋,穆世勋唯恐莫盈受伤,至此才放下心来,他抓着莫盈的手,将她护在自己身后,满脸戒备地盯着张基重。
穆世勋的一举一动都落在穆宗淳的眼里,这时张基重大掌一挥,指着穆世勋喝道:“大帅,三少乃是杀死我的侄子张茂的凶手!而这丫头就是人证!求大帅明鉴,还我侄子一个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