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很活泼的小丫头给容小龙领路。
带他去了一处客房。
说是一处不是一间。
是因为这里的客房布局和赵家差不多。说是客房,其实是一个很清幽的小院落。跨好几处的庭院,拐好几处的画壁,还走了不短的一段雨廊,才走到这一处清幽的小院。
陌家和赵家略微有点不同。
赵家是靠山做居所。那山小,又矮。基本上除了后面的奇怪楼,其余都在平地上。而陌家不同。陌家......好像有好几处的山头一般。隐在山林中。像幽居的庙宇,又像山中的神鬼。
而若是容小龙能够找到一处俯视的高处往下观整个陌家,会发现陌家的布局其实比他想象的还要奇特。陌家整体,跨距在三山之中,穿插绕行。如藤蔓绕树,于留白中起厝居所。而陌家的正门,大器磅礴,不可攻。为天然山壁。
那是两扇正门,其实是一处空心山脉的一处存留的山石。那山不知何时以及何种原因陷落无踪。只留下那两块板正巨大的石壁。陌家的前人行至于此,见那石壁双门开,留白,像迎客之门。于是倾力心血,建纵横陌氏于此。
山崩,陌氏填下留白。陌氏为山。
岁月千年,陌氏不老。
而那留白填充之后的走势,就是一个古法写的墨。墨水的墨。一条游龙绕这墨字蜿蜒盘桓。游龙盘山,大吉大利。
而容小龙所住的小院子,不偏不倚,正好是游龙的尾巴。
容小龙一路行来,满眼都是翠竹。
在这深秋时刻,陌氏这方的竹子依然保持翠色,大概是竹子的品种不同。许格外耐寒。而果不其然,这处小院,叫幽竹院。
里面当然种很多翠竹。翠竹白墙,加上零星还开着的小黄色的不知名的花朵。
越发衬地容小龙不合时宜了。
幽竹院的下人是个老者。
大概五六十岁七八十岁。
头发白发苍苍的。眼睛时而浑浊时而明亮。
干活的时候手脚利落,一到容小龙说关于要见家主或者大门口怎么走的问题,这老人家就开始耳聋腿软。容小龙一向敬老,对这个老仆毫无办法。
只能先认命住下,待过了中秋再说。
老仆听到容小龙不再提旁的,立刻腿脚利落的要吩咐准备洗澡水和换洗衣裳。
言语小公子一路而来必然风尘仆仆。可先洗去风尘疲累,再换一身衣服,今日月圆,虽无家人近前,但月在眼前,又有珍馐佳肴,可暂解相思。
容小龙皱眉,耳边听那老仆絮絮叨叨,口齿清楚。
挺能说啊......怎么一问旁的就做老眼昏花耳鸣不清呢?
很快有下人抬过热水,架好屏风,皂角,头油等等。老仆准备了一身新的衣裳,白袍,内衬是翠竹般的青色,上绣着银丝的腰封。
容小龙的眉头皱的越发的紧。
就算是陌家待客有道。可是他前脚贸然前来,后脚被迫歇息在此,他的身量腰围手长臂长,是如何能够一眼就瞧清楚,还如此利落准备好衣裳的?
老仆此刻倒是心明眼亮的很。
他恭顺解释道:“家主吩咐,小公子所着衣裳,可用少主的新衣。”
容小龙困惑:“少主?”
他立刻明白过来:“陌白衣?”
老仆没抬头,道:“正是少主。这些衣裳,皆是少主的新衣,少主常年在外,尚且来不及穿上身,就又长高了。这些衣裳,就一直压在箱中。小公子如今的身量,和少主年少时候,是相当的。”
这是陌白衣十五岁的时候的衣裳。
陌白衣十五岁的时候,大概正是洒脱的时候,天天跟着杜衡在江湖行走,估计一年有十个月都不会着家。陌家导出的都有外宅,不管是比划做的衣服还是买的衣裳,估计都赶不上陌白衣长高的速度。
容小龙沉默。
老仆道:“小公子长得芝兰玉树,穿这衣裳,定然好看的很。”
一边的朱成良和陌成风也跟着点头。
容小龙淡淡说:“多谢。”
好话说这么多,也不见肯放他走。
徐长生和月小鱼到现在还一无所知等在连城。知道的猜他可能被困住,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见色起意,临时准备当女婿呢。
一想到赵帛的脑洞容小龙就无语凝噎。
容小龙心中有事记挂着,想着打发走这个耳朵阴晴不定的老仆。
容小龙解腰带,道:“劳烦,我要沐浴,老人家先下去吧。”
老仆道:“小老儿羊叔,如此称呼便可。”
“杨?”
“羊。”老仆学声,“咩。”
还有这个姓氏?
行吧。
容小龙接受良好:“劳烦羊叔,关个门?”
羊叔说:“小老儿要伺候小公子沐浴来着。”
容小龙原本已经要除去外衫了,听闻立刻又把自己裹了起来:“我能自己洗澡,我从小到大都是自己洗澡的。”
羊叔为难:“那搓背......”
容小龙大声:“我可以!”
这眼下,可不是只有两个人啊。一边朱成良和陌成风都在看热闹到兴头上了。
大声有的时候表示愤怒,有的时候是单纯表达决心。
羊叔见容小龙意念坚决,于是不再多说,只当他是初来乍到的害羞。
容小龙确实是害羞。
他还没练到可以被鬼围观被人搓背的地步。
羊叔掩门之后,容小龙还是一脸紧张裹着外衫,他瞪着朱成良和陌成风:“就算不要求你们出去,能不能在我脱衣服的时候,转个身?不知道非礼勿视吗?”
朱成良真的老实转身。
但是陌成风却不:“都是男子汉大丈夫,什么没见过?”
容小龙很警惕:“你这样说......”
容小龙还没有来得及想到如何讲出自己的心里言语,一边的朱成良就替他脱口而出:“登徒子,不对,登徒鬼!”
不管是人还是鬼的,谁乐意被如此称呼?一听就不是好词,当然了,若是被美人儿如此轻斥一番,倒是还能曲解一番作为情趣。可是这屋里,除了少年就是男鬼,连一点红粉的迷离都没有。
看看容小龙的洗澡水,上面也没有半点的花瓣。
一点都没有情趣。
那陌成风如何肯但得这样子的帽子?
陌成风说:“你少污蔑陌某人!”
朱成良讲:“明明就是你自己不打自招,漏了馅料,还在这里做清白?”
陌成风说:“我漏了什么馅料?”
朱成良指指背后屏风方向:“一个少年而已,都不知道避嫌,若是家中女眷呢?登徒鬼!”
“你放......”陌成风打住最后一个不雅言词,“我是陌家的长辈!不光说别的,景炎都要叫我一声叔叔!”
陌成风诅咒发誓:“我若是真做如此不长眼的事情,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天打雷劈倒是还行,不得好死就算了。
一边已经趁着两只鬼无暇顾及他的时候轻轻松松入浴的容小龙在一边吐槽。
做了离朱的亡魂,能有什么好死的?
容小龙捧了一碰水往脸上浇,水尚且温热的很,泡的容小龙浑身都松弛了下来,四肢回暖的感觉令人惬意无比。
容小龙把头靠在浴桶壁上懒懒洋洋昏昏欲睡的,连声音都被热水浸润的有些软软绵绵:“陌成风......我听说过你的事情。”
还挺早的。
陌成风是容小龙真正意义上见到的第一位离朱,也是第一位来自鬼蜮的存在。
容小龙还记着后账:“当时是在淮城的陌家。你吓晕了我一次。”
容小龙说:“你是陌白衣的小叔叔,很早就没了,陌家的人,根本不提你。连你是为何死的都不肯说一言半语。连陌白衣都不知道。到死,见了你,才知道你是自尽的。”
容小龙面前是一面屏风,绣着山水花鸟,他透过半透明的屏风望去对面。只能看到那面陌成风的一袭蓝衫。
陌成风原来穿着蓝色的衣裳。这一袭蓝衫当时在初见的时候是隐藏在竹林的阴影之后,以至于蓝色隐没在夜色中,不辨真容。
如今放到天光日下,才看到这蓝衫原来蓝的清透。
这许是陌成风自尽的时候的打扮。
陌家也出美人,不同于赵小楼的惊艳出众,和方卿和的一见难忘的风雅贵胄。陌家的男子,以俊秀风流为先,陌家似乎天生带一丝风流的道骨仙风姿态,陌白衣如此,眼前的陌成风也是如此。
陌成风穿一袭宽大的广袖蓝衫,上以银丝绣浅色暗纹,行走之间,如深蓝水波上的日射凌波,微光荡漾,如清风拂柳。
他内衬白色长袍,束银色腰封,白靴,玉色发冠。他的皮肤白净,一双露出在广袖外的手腕更加透彻如玉一般。
容小龙见识少,对于外界的事情,只听戏文里的胡诌。什么姓容美人啊,风流人士啊,喜欢用谪仙一般的人物来姓容。
他不知道谪仙一次有没有什么具体的标准。
但是陌成风在他眼里的一通打量下来,总结一番,只能叫他想到谪仙。
可是如此谪仙一般的人物。
为什么会想不开呢?
陌家出身,容貌端庄,看着也是个年少有为的。若是换个人有他这般地位和处境,做梦都要偷笑。
容小龙不解:“你这样的人.....看着不像是个会寻短见的。”
陌成风问他:“什么样子的算是会寻短见的?”
容小龙说:“除了生活绝望,亦或者旁的,大多寻短见的都是一时想不开,想不开的原因,不外乎就是求而不得。”
容小龙把下巴搁在热气腾腾的手臂上,打量屏风后的那抹蓝色:“你看着,不似和这四个字沾边的。”
陌成风似乎在屏风后笑了一下:“为何我就不会求而不得?”
容小龙讲:“你若是换我视角看你自己,你觉得,你是那种会求而不得的人吗?你要什么没有,要求什么不得呢?”
陌成风说:“是因为我的家世和我的外表吗?”
陌成风接着说:“若是如此,怎么赵兄还是一人呢?他难道逊色于我?”
容小龙听着反驳之语和举例之人,越想越觉得有那么点不对劲。
容小龙歪头看他:“所以,你是真的因为求而不得寻了短见?”
容小龙再说一句:“不过赵家主不是这样的人。他不会令自己犯如此重大罪过。”
容小龙说:“自尽在鬼蜮是大罪过。不可再享受轮回,除非陌家再出一个离朱。否则你将生生世世做引渡者。看着自己熟悉的人一个一个的离开人间。不管你当初是为了什么事情想不开寻了短见。这么长的岁月过去,你也该后悔了吧?”
容小龙不等陌成风再说什么,他反正是停不下来:“而且.....你如今再现人间,是为什么?陌家又有人要离开了吗?”
陌成风沉默。
他沉默良久,越沉默气氛越是悲伤。
越是这样,容小龙就不知道该不该继续洗澡。
最终,还是陌成风叹了一口气,说:“今夜是中秋,也该先团圆一回吧。”
陌成风的叹息中,带着悲伤和怅惋,还被容小龙听出了一声的惧意。
很快容小龙就知道这惧意并非是他的错觉了。
他以陌白衣的江湖朋友身份也参加了陌家的中秋家宴。
真的是家宴,不似那种客气礼貌的宴席。
赏月的地点在一处湖心亭中,湖心亭大小有限度,酒席之上都是长辈,容小龙和一些小辈的,都乘着小舟飘在湖面上随波赏月,小舟上铺着软席,摆着曲柳的果盘点心酒水等。甚至还有软塌靠枕,船头一盏花灯。轮到容小龙的小舟,正好是一盏莲花。
容小龙看看莲花,又看看天上的月,再看看水面的月影。
问陌源:“今日老太太兴致很好?”
陌源是家里的小辈,和容小龙同岁,连字还没有,就叫陌源。陌源排着辈分,差不多是陌白衣的侄子。
于是陌如眠说,你也叫小龙叔叔。
陌源不肯。
容小龙偷偷和陌源说,互相称呼名字就可。
于是叫小龙。
两个少年把小舟划开远远,偷偷在小舟上喝酒。
他们原本只能喝蜜水,陌源哪肯?偷偷带了一小壶的蜜酒,闻着和蜜水差不多,但是尝了就知道,有酒味。浓香醇厚的很。
陌源已经偷偷喝了两杯,脸颊都透着粉。
容小龙有意想从陌源嘴里套话,于是故意装作也淘气,和他一起喝酒。
有意趁着陌源喝地有点懵了,趁机问事。
陌源确实有点懵了。听了两遍才听明白容小龙说的是谁。
“哦,那是我们家老太爷......之前身子一直不太好,最近好多了。”
陌源朝他竖起一根手指,比噤声的手势:“不过我偷偷跟你说,我前日去见老太爷问号来着,老太爷说,他要走了。”
容小龙心里咯噔一声,“走去哪里?”
陌源说:“老太爷说,他梦到了他儿子......”
“儿子?”
陌源点头:“儿子。”
陌源一直点头:“太爷爷光说梦到儿子.......我知道太爷爷说的哪个儿子......我见都没见过的那个大伯。不对,我该叫小爷爷......小爷爷一早就没了。我太爷爷可恨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