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早逝的小儿子的离去报以恨意。
不必用脑子猜都能猜出七八分原因来。
何况这还是明白部分前因的容小龙听到的。
陌成风不在眼前,他去那画舫上,大概是去看看自己亲近的亲人去了。陌源年岁太小了,出生之前陌成风就不再了,彼此都没有什么记忆。对于陌成风来说,陌源只是个陌生的家族小辈,对于陌源来说,陌成风是个家族里不能提及的伤痛。
而对于陌家老太爷的情况,估计着陌家的人心中应该有数。连老太爷都是有数的。
这场中秋宴,看着本家的人到的很齐整。估计也是有心陪着老太爷过一个团圆节。
容小龙看着眼前和他年岁相当的陌源,心里忽然有个主意,他偷偷问陌源:“你有没有办法,帮我向我的朋友传递个消息?”
陌源眨眼:“传递消息?到陌家外面去?”
容小龙说:“当然。”
陌源很用力地,朝他眨了一下眼睛,似乎在经历一个自我清醒的过程,可惜失败了。陌源不胜酒力,困意战胜了其他,陌源昏昏欲睡,欲睡之前,给了答案:“不行。小姑姑告诉我的,你要留在陌家。和我一起学剑法。”
陌源朝他笑咪咪:“小师弟。”
容小龙:“......”
容小龙简直无奈。这一支小舟上,只有他和陌源,眼下陌源睡着了,他们又离着那片远的很,安安静静的,倒只能纯赏月了。
‘啪嗒’一声响动,是陌源手里泄了力,手里原本抓的酒壶倾斜,倒进了湖中。那酒壶就眼睁睁在他面前来了个自我的‘毁尸灭迹’。不过那酒壶好消灭,可是身上的酒味怎么办呢?容小龙咬了一口果子,满口汁水充盈在口腔,眼前的月饼小巧可爱,豆沙不甜不腻。热闹是他们的,自己只有眼前明月。
容小龙惆怅,眼下他倒是不着急离开了。可是,也得先和月小鱼和徐长生报个信啊。
还有个问题在于,如果陌家的老太爷真的就在这几日了。那么这就是大事。家里的老者西归,赵家会来人吧?方家呢?方家会不会来人?别的人家的?到时候旁的都来了,若离来不来?他可没告诉陌如眠说,他是为了躲若离才半夜跑路的。
若是若离也来,他是躲起来呢,还是躲起来呢还是躲起来呢?
还有更急切的事......他刚刚蜜水和酒参合地有点多,现在有点急,想靠岸.......
湖上有烟花绽放,那画舫上纷纷抬头去望,一片的欢呼,确实好看的。据说在白塔寺下山之前,那个晚上也有烟花绽放,可惜当时他们尚且还在山上,没缘见到。
今日见这湖上烟花,不知道和当日淮城的烟花比拟,哪个更胜一筹。
容小龙嘀咕:“所以,陌成风是为了什么寻短见的呢?”
这个话刚刚念叨出来,就被一阵清风送到身后去了。
有声音回答他:“陌成风求而不得,爱而不得,所以想不开自尽了。”
容小龙吓了一跳。又是心惊又是心虚。掉头去看,却发现是陌如眠。
陌如眠也乘一个小舟,随风飘摇,不知不觉就顺着风向到了容小龙这边。也正好听到了容小龙的念叨。
陌如眠对于容小龙知晓陌成风的事情虽然好奇但是却不惊讶。
她好奇说:“难道,你见到陌成风了?”
容小龙不瞒着她:“是啊。”
容小龙说:“他来这里,接你们家,太爷爷。”
陌如眠一愣,脸上顿时浮上了忧愁的情绪,她说:“我们家虽然早有这个数,可是.......还是想着会不会有转机。”
陌如眠道:“陌成风他......一直都没有投胎转世么?一直,都在陌家吗?”
容小龙感觉奇怪,心中倒是掂量不清楚这陌家和赵家对于容氏和鬼蜮的了解程度了。
如果不了解,他是不是不应该说的太过于详细了?
容小龙摸不着情况,心里也没什么定数,加上他人有三急,说话就跟着不是那么的吞吐:“他,他是自尽的啊......自尽,在鬼蜮中是大罪,没有投胎转世的机会的。他,他也不是一直在陌家,他毕竟是鬼啊,鬼是不能够一直留在人间的,只有你们家有了亡魂的时候,他才会来人间......引渡。明白吗?”
陌如眠大概明白了:“所以他如今是鬼界的黑白无常?”
算吧......容小龙挠挠脸。默认了。
他当着个女子的面前,不好意思说自己目前的情况。他颇为有点急了。
尤其是眼前的陌如眠一副不紧不慢悠哉赏月的架势。
这每个月都有圆月,拘这一回做什么?
容小龙说:“我能先回去吗?”
他扯理由:“我有点困。”
困?
陌如眠抬头看天上高悬的明月,这还早呢.......
陌如眠只能理解为容小龙不愿意对此事情长聊下去。
这团圆之夜,聊这些事情确实煞风景。
陌如眠也表示理解。她是家主,要做好待客。
于是遥遥招手,做了个容小龙看不懂的手势。
容小龙看不懂,但是别人却看懂了。
于是容小龙就感觉到自己做处的小舟在缓缓移动。有岸上的侍从牵扯小舟的绳索,把小舟缓缓牵扯到岸边。有人朝他伸手,扶他上岸。还有个侍从直接把陌源给抱了起来。
容小龙走了两步回头看湖心,陌如眠依然在那小舟上自饮,见他望过来,朝他微微点了点头。
容小龙急的很,一溜烟跑了。
羊叔忙不迭跟了过去。以为容小龙要急着干嘛。
......
朱成良后半夜才回来。
陌成风通宵不再。
朱成良说:“那位老太爷,怕是过不了今晚了。”
容小龙听到这话的时候,本来正迷蒙着,等到反应过来这句话,立刻被吓得清醒。
“怎么了嘛?”
他中途离开的时候,陌如眠还是一副淡定无事的态度啊?怎么这才多久?
朱成良叹气:“原本是挺好......结果不知道那位陌家老太爷是怎么回事,忽然就发脾气了,说不看月亮要回去。”
“然后呢?”
容小龙抱着被子迷迷瞪瞪的听,朱成良一边说一边也挤进了被窝里。他是个魂,挤不挤地,也没什么感觉。偏就觉得这样气氛好,像是说悄悄话的样子。
朱成良和他说悄悄话:“后来是陌家的老仆人陪着老太爷回去的。不肯做轿子,要走。也拗不过。就走。我和陌成风就在后面跟着。一开始就走啊,什么事没有,后来忽然的,老太爷就开始交代后事。”
容小龙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就含糊‘嗯’了一声。
朱成良说:“这后事第一句,就说,半后事的时候,叫陌家的小辈们,如果见了来吊丧的李家的主母,好好道歉。”
怎么又来个李家的主母?
容小龙更加蒙了。
朱成良解释:“那位李家的主母,就是陌成风的求而不得。”
朱成良说:“我要是陌家的老太爷,也能气一辈子。”
陌成风是寻短见的。而且是在人家姑娘和李家大婚的时候,挑的拜堂的时辰死的。良辰吉日来着。
南齐这边,迎亲送礼的,要算时辰。有的会在半夜,有的要在清晨,那年李家的长子成亲,吉时在深夜。陌成风死,也死在那个深夜。
推算时辰,就是在花轿进门,拜堂的时候。
这不是活生生要呕死人家么?
李家头日刚刚办了喜事,第二日就要去参加白事。一张脸,都不知道是哭还是要丧。
李家的儿媳妇,刚刚穿耳,梳妇人头,红衣还过三,就要在喜服外披麻。陌家和李家,原本是世交,为了这件事情闹的,怪不得要等到老太爷过世,李家才能有人来吊丧。
这容小龙就更加糊涂了。
也不怪他,怪朱成良,一上来就直说了结局。也不讲个经过开场的,说书都没这么说的。
容小龙说:“为什么呀?”
既然是世交,那陌成风应该和李家的长子关系很好啊。自尽?难道,是他和李家那位都喜欢上同一个姑娘?然后,陌成风输了?
不会这么狗血吧?
那可是陌成风啊......
如谪仙一般人物的陌成风啊。
怎么会有人不选陌成风呢?那李家那位公子,是什么人物?
容小龙说:“李家的那位公子.......人物出众?非同凡响?”
这谁知道。
朱成良问他:“你在江湖上,有听说过李家这一号人物吗?”
容小龙说:“我能听到谁?我是个寻常百姓,知道顾文熙。”
百姓都知道清官大名。不奇怪。
容小龙说:“我也知道方大人。”
方大人也是好官,不奇怪。
朱成良说:“别管那李家公子是什么人物。在人家成婚的时候,寻短见也膈应人了。”
朱成良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声音压得极低。毕竟这背后议论人或者议论鬼都不是什么好事。心虚,人心虚,鬼也心虚。
容小龙点点头:“而且因为这事,两家不再往来,或者表面客气往来,旁的不说,我不知道人家那姑娘怎么在李家自处......”
朱成良也也低声音说:“听说人家姑娘做了主母,估计李家算是通情达理,是非分的清楚。可是江湖那么多嘴呢......人言是非哦.......”
容小龙说:“可不是,虽然现在过了很久,可咱们不也是议论起来了?”
朱成良摇头:“不值得。”
容小龙也摇头。
不值得。
不值得陌成风事后有没后悔过。可是人家姑娘也没殉情,也没悲伤,日子过得照旧,生儿育女打理家事操持家务的......难过的,只有自己的亲人。陌家的老太爷,陌家的同辈,好友,甚至包括那位李家的世交。
容小龙毕竟是局外人。什么都不知道,也不能随便下评论去议论已逝者。不过.......
“那陌家老太爷走的时候,还会再见到自己儿子......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朱成良说:“换做是我,先打一顿。”
容小龙又叹气。
做了鬼,打就打吧。
容小龙说:“所以,陌成风就在等着啊?”
朱成良点头。
“最晚大概就是天明了。”
朱成良见容小龙忍者哈欠眼泪汪汪的,劝说他:“你先睡吧。真那个什么了,你也是外人啊。”
容小龙点点头。
刚准备顺势躺下。
就见陌成风冲来。
真是冲来,陌成风一头扎进了幔帐中,一脸焦急,他要拉要扯容小龙走,一抓却成空。
陌成风要哭:“跟我走!快跟我走!”
容小龙和朱成良都吓一跳:“怎么了怎么了?”
陌成风哪里还有白日里气定神闲的谪仙模样?他一脸要哭的焦虑和急迫:“快走!快去叫人!我父亲,父亲要寻短!”
陌成风大哭:“我就知道,我父亲身体一向好,挺过了好几回,怎么说不行就不行!他要寻短!要寻短!”
容小龙这下不单纯是吓了,他吓得已经心惊肉跳,鞋子都穿不上去:“为什么?为什么?”
还是朱成良想了明白:“他想代替陌成风当离朱!”
容小龙顿悟。
急忙往外跑。
跑一半冲着陌成风吼叫:“带路啊!我知道路啊!啊?”
朱成良说:“我知道,我带路!”
这声音惊醒了偏房的羊叔,羊叔觉少,披衣起来,精神还是足的:“怎么了?小公子怎么了?”
容小龙一边匆匆拽着一件外衫往外走,一边和羊叔说:“去找陌姑娘来,家主,你们家主,说赶紧去老太爷那里,别问许多,快去就是!”
羊叔借着月光看到容小龙一脸焦急,果然不再问为什么,就立刻办事去了。
这路真长啊......
陌成风是穿墙过门走的直线。
可是容小龙却要沿路走的。
纵然一路轻功而过,还是没有鬼快。
等到他和朱成良风赶去。
未到大门,就听到了陌成风压抑不住的哭声。
这是真正的鬼哭。
那种痛苦,悔恨,如一把把无形的剑,无形的骨,刺穿他的五脏六腑,从血肉中透出碎骨来。陌成风跪在床前,哭的不成样子。那白日里见到的精神抖擞的老太爷,此刻成了一缕幽魂,终于可以把枯瘦的手碰触到陌成风的头发和肩膀上。
缓缓安抚那颤抖不已的魂灵。
两个魂灵。
久别的父子。
终于在相隔了数十年的光阴之后,迎来了最后的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