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成风面上看着不动声色,却端的是一副揣度的模样。
许是他为离朱太久,许多时日不曾和人做过交道。既然为了亡魂,一颦一笑都不得人见。自然也不必需要掩饰什么真情实感。
而陌成风死去的时间,其实要远远大过于他存活的日子。
长短的时间对比。
大概要让陌成风再次做到如方卿和那般胸有惊雷面露平湖。不知道需要多少日子。
容小龙看得出来,陌成风在听到他身边有个灵鬼的时候,十分的激动。
即便是他努力在克制这种激动。他都没有掩饰的住。
容小龙明白陌成风激动的点。
——他身边有个光明正大可以被他提及的灵鬼姑娘。那么是不是就表示,如今的容氏,可以令灵鬼光明正大的存在呢?
如果陌成风把这个问题直接问出来。
容小龙的回答定然会让他失望。
灵鬼姑娘非出自他手。而灵鬼姑娘心心念念,也是死亡。
为何不动手?
因为尚未确定超度的方法。
灵鬼姑娘非大恶之人。不必为了当时的一念之差毁去生生世世的机会。所以灵鬼姑娘还能留在人间这些日子。其实并非好事。
可是。
陌成风有那么多日子吗?
许陌成风自己都不确定。
容小龙慢吞吞吃了一包包子垫了点底。他又开始慢吞吞喝粥。饱腹感会在很大的程度上起到令人安心的作用。眼下也是如此。
容小龙也只有这个法子可以做到令自己安心。
他心里倒没有面上看起来的平静。
他心里在反复的排练何种场面和各种可能的答案。
他想问陌成风,若是他不愿意把他做回灵鬼呢?
陌成风又能奈何了他什么?
自古圣人怕无赖。
他若是无赖了呢?
顶着容家的身份,顾及着尚未清除的不予楼。还有那方卿和的面子。
陌家能怎么样,都不可能冲动到和他为敌,或者难为他。那他就无赖好了。反正陌家好吃好喝的,说不定都不需要等到他真的把陌家的菜谱给吃腻,他就能重获自由了。
可是。
他还是想要问问,到底陌家的人,上到陌唐元下到陌白衣,处心积虑的想要复生陌成风,是为什么呢?
容小龙困惑无比。
他的见识和阅历很大程度上影响了他的脑洞的扩大。
容小认命这个现实。
干脆直白问陌成风:“为什么啊?”
他对上对面陌成风探究的眼神,说出自己详细的困惑:“你已经......故去很多年了......为什么要处心积虑要复生你呢?”
针对这个问题,陌成风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容小龙:“你觉得呢?”
容小龙回答不出来:“我不觉得什么,就是不知道才问你啊。”
陌成风不答,还是问他:“你想一想啊。有没有什么可能。如果你是,一生心心念念,有没有想要复生的人呢?”
容小龙原本是一片空白。
如今还是空白。
却在听了陌成风的话之后,一刹那之间,空白中浮现出一些不辨面容的影子。
他不知道他们是谁,越不知道他们长得什么模样。
容小龙说:“.......我想......复生我父母。”
容小龙若有所思:“但是不是为了什么执念。我只是,想要一些答案。不是我父母也行,任何一个容家的人呢都可以。容安也可以。”
容安。对,容安也可以。
容安,是他唯一确定的,已知的,唯一的容家的人。
可惜他不知道容安的面容。
无法在只知道名字的时候进行召唤。
他尚未怅惋。
却听到陌成风说:“那就召唤容安啊。”
陌成风说:“我见过容安。在他为人的时候。”
陌成风早有准备一样,聊到容小龙会吃惊,会诧异。而吃惊诧异的容小龙抬头,果不其然,对上了陌成风淡然成竹在胸的表情。
陌成风说:“你别忘了。我是离朱。虽然每次只在陌家有族人亡故时候才能来到人间,可是陌家人丁兴旺,生老病死又是常态,我并非只在景炎亡故时候才来。”
陌成风说:“我见过容安。当年,容安还意气风发,他还曾经来陌家悼念于我,给我上过三柱清香。惋惜我英年早逝.......”
陌成风在讲往事。
他也是一副回顾往事专用的唏嘘态度。
可惜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容小龙无法准备分辨,他这脸上的表情,到底应该被如何解读。
陌成风说:“可惜后来,我困于忘川,四野茫茫......不辨方向,也不分昼夜。待我眼前出现途径重归人间的时候,昔日婴孩都长成了意气少年郎。”
容小龙努力按捺住心里的激动和狂跳。
问陌成风:“那你是如何再见容安的?”
陌成风说:“我怎么可能认得出来他?如果你是,一眨眼功夫,一个意气风发的壮年之人忽然变成白发老翁........你怎么可能认得出来?”
容小龙打量他:“所以,你容安认出的你?”
陌成风点头。
确实是容安认出的他。
陌成风以亡魂适应人间。
根本适应不能。
他眼睁睁看着街上人来人往,各个对他视如无物。
那个时候,距离他死去,其实过了十多年。
而十多年之后,陌成风才开始抗拒自己死去的现实。
他在街上痛苦哀嚎,全无风度。
要风度做什么?
端的他气质如兰,奈何他面如谪仙。又怎样。
就算是他现在在街头上如泼妇骂街一样指着随便一个人的鼻子破口大骂,把他二十多年来所听过的学过的最为污秽的词汇都倒腾出来丢到一个陌生人的脸上。那个人也一样无动于衷。穿身而过。
而陌成风,还没来及以泼妇模样发泄自己的痛苦。
就听到有个苍老的声音,用饱含鄙夷的调子叫他的名字。
“陌成风?——真的是你?”
原本正在准备下一波嚎叫的陌成风,非常自然和肯定的,被噎住了。
他还不至于死到如此健忘,连自己的名字都能忘记。
陌成风。
有人在叫他。
有人认识他。
陌成风抬头,顺着那个方向,却只看到一个蹲坐在巷子口打盹的老头。
那老头穿的干干净净,体面的很。却坐在路边上晒太阳。
那老头一副陌生的脸,陌成风确定自己并不认识他。而且,从微风能够吹动老者的发巾上来看。他是个活人。
陌生的生者,能见离朱。
即便做了鬼,都挡不住要心潮澎湃一番。
心潮澎湃,有的时候,就只是字面上的澎湃罢了。
久别重逢,遇到旧情人会澎湃。
他乡遇故知,遇债主,都会澎湃。
无他。
不过百感交集而已。
百感交集,又心潮澎湃的陌成风,缓缓恢复从容态度,缓缓走到那老者面前。中间数人从他身体穿过。他皆是无感。
他见那老者,居高临下打量:“你是谁?你可见我?”
老者尚未回答。
依然低着头打盹。
此时另外一边传来一个汉子的声音,招呼老者方向:“师父!快吃饭了!”
那是个憨厚的汉子,长得结实,晒得黑,笑得老实。一脸的孝顺模样。
他上前搀扶那老者,态度都是恭顺的:“师父,咱们回去吧。今天还打了二两老酒,配了叫花鸡吃。”
老者慢吞吞起来,慢吞吞问:“醉乡楼的叫花鸡?”
“可不是。师父只吃醉乡楼的。”
老者又慢吞吞却定:“酒呢?谁家的?别用散户的糟酒骗我!”
汉子笑:“哪儿能?是白果居的。今天我打了一只上好的兔子,去换了二两酒。孝敬师父。”
老者很是满意。
心情一下子变得很好。
在陌成风几乎要接受刚刚的声音确实是错觉的时候,已经走了两步的老者回头,说:“愣着干嘛?走吧!”
陌成风听到声音朝他而来。
诧异抬头,对上了那双亮的惊人的眼睛。
老者坦然和他对视。
一脸无惧。
反倒是那一边的孝顺徒弟,慌张之情溢于言表。
“师父......”
老者一个暴栗过去:“慌什么!吃不了你!”
汉子长得魁梧,此刻做委屈表情的时候居然也不算是十分的违和:“师父......这慌不慌的,原也不是我能控的.......”
这老者脾气看着爆地很。抬手又是习惯性的准备打。
却又在看到陌成风的眼神后收手。
悻悻道:“走吧。”
于是一脸纠结的陌成风当真就跟着走了。
走去了一个小院落中。
旧,败。
但是干净。
一张破旧的小方桌上,放着一壶酒,一只鸡。一碗汤,几个馒头。
陌成风默不作声看着老者一脸自然的吃鸡喝酒。那个魁梧的汉子却蹲在一边就这蔬菜汤啃着杂粮馒头。
忍不住道:“你这人,未免太过于苛责了吧?你能吃多少?连一口肉都不肯分给你徒弟?他是你徒弟不是吗?又不是下人。即便是下人,也不该如此。”
说着话的时候,老者正美滋滋咂摸小酒。
他大概是酒量并不好,喝一口,都能叫他五官表情夸张。一度龇牙咧嘴。但是表情愉悦,连带那个蹲在一边啃馒头的汉子也看得乐呵呵。
老者慢悠悠,咂摸一口酒下肚。又是一番享受的龇牙咧嘴。
缓过劲后,通体舒畅。
老者慢吞吞说给徒弟听:“长生啊......可觉得师父苛责?”
叫长生的汉子一脸莫名其妙:“什么?”
老者往一边努嘴:“有谁......说我苛责你,连口肉都不给你吃。”
汉子一个哆嗦。
脸上没半点感激。
探头探脑,东张西望。
他自然不想和鬼多说半句话。不动声色,玩老者示意的方向,又拉长了一段距离。
这下可好。长生彻底只能啃馒头了。
老者哈哈大笑。
笑得陌成风皱眉。
陌成风还未来及说什么下文。
老者就道:“陌成风,多少年了......你倒是变得多了怜悯之心了。”
陌成风心潮再次彭拜:“你认得我?”
老者笑:“你岁月经年,容颜不老。我当然认得你。你认不得我了。”
陌成风皱眉:“你是我江湖上的朋友吗?抱歉,我确实没有什么记忆。不过你能看到我,令我很是惊讶。倒是让我想到我认识的别的朋友......他们那一支族人,也可以见到我。”
老者彻底绷不住。
哈哈大笑起来。
笑到浑身颤抖。连酒壶都打翻。
本就没多少的量,一翻就倒腾了彻底。长生救都救不及时。只捞到一个空荡荡的酒壶。他心疼不已。只默默不动声色地把小方桌移开了些。
事实证明,长生做的措施很及时。
因为下一秒,老者就笑得仰面摔倒。如果不是刚刚移开了方桌,老者摔倒撬的脚就会不偏不倚,一脚踢翻桌台。
一番闹剧。
陌成风已经有些生气。
他不是个很好脾气的人。
何况是这种莫名其妙的古怪发笑。
“有那么好笑?”
“当然好笑。”老者笑得一双眼睛被泪水搅地浑浊,他瞪一双浊眼盯着陌成风方向不动,“你说的家族,认识的家族,是不是容氏?”
他不等陌成风表态什么,就继续大笑。
一边笑一边指着自己:“我!”
他拼命指着自己:“我!容安!我是容安!!!天下之间能见亡魂者,你怎么可能会想到旁人?!”
陌成风这回才真正感到什么是心潮澎湃。
“你是容安?怎么可能?”
即便他死去十数年。可是容安按照年纪,也不该老成如此模样。且如此憔悴和落魄。
尽管容安现在打扮干净体面。
可是这种干净体面确实对比民间寻常的老人。
不是容家的老人。
怎么能够是容家?
怎么可以是容安?
容安说:“我老得厉害,是吧?老得......看着比我爷爷当年还老。你当年来容家为我爷爷贺寿。我爷爷其七十有七。你还赞他松柏长青.......如今你看我,你讲的出来吗?”
陌成风语塞。
如鲠在喉。
其实就算是他没有被震撼到。他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容安老的厉害。
是个体面的老人了。
可是重点不是体面,而是老。
他老的沧桑,憔悴,需要徒弟当牛做马谦让他。炖的软烂的叫花鸡能多吃两口。可是水煮的萝卜,发硬的杂粮馒头,他估计根本克化不动一口。
他甚至笑一会,已经累的起不来。
需要长生把他半扶半抱起来。
容安说:“见笑了。”
陌成风笑不出来。
倒是容安,坦然对他露出了一个见了故人才有的笑。
那个笑容,至今还印在他的记忆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