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点,火车停在徐州。
并未出站,我便跟着一群转车去阜阳的上了一辆绿皮车。
像它的的外观那样,这辆车里面也一样的陈旧,唯一的好处,是其内部空间较大。绿色的座椅高高大大,不过这愈发显得空气寒冷,显然,这不可能是一辆空调车。
对面坐上了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和两个不满十岁的小孩。
上了车不久,才有一个戴大盖帽蓝军服的乘警来收车钱,每人十五块,我拿出了学生证,被他用钢笔划了一下,他留了我七块半,而对面的老头儿三个人三十块。
火车六点左右启动。
“不出意外的话,八点能到阜阳。”这么盘算着,随着火车的颠簸,加上车内憋闷的气味,我险些被上下咣当的反胃。
一个小时后,火车在一个小站停靠后,我才发觉这量车的特殊。起先车速缓慢,我还勉强解释为这是刚刚启动正在逐渐加速,谁知这车就一直这么慢如蜗牛的爬行了下来。这么过了一个小时,也才到达第一个停靠站,而且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极小的小站。
更加出人意外的是,这车三个小时后到达在第三个停靠站,而在这里一停就是二个小时,而且重新启动后干脆连运动的方向都掉了个头。值得庆幸的是我本来是背向前行的方向的座位,就变成了面对,这使我腹内欲吐的感觉减轻了许多。
车窗外是广袤的农田,墨绿的麦苗尚不能掩盖灰黄的大地,太阳驱散自清晨以来笼罩于乡土间的雾霾,成行的树挑着它们光秃秃的枝干,几只昏鸦驻足其间。伪装成残留的几片树叶,在冬风里摇曳。
随着这一切缓慢的向身后漂移,忽然有一种“逝者如斯夫”的感叹,于是很想很想听小刚的黄昏。因为想起了朵朵。
“这一别,可能此生都无缘再见,不正像这眼前逝去的一切?难道我跟她之间真的就这么散了吗?”
记得刚接触网络。在粉红色的kiss聊天室里,是朵朵陪伴我那许多个日日夜夜。作为一个新手,懵懂惶恐的我,征得朵朵同意,敢于什么话都对她说。聊天室里有一些简单的命令,是英文的。比如对朵朵打出“/kiss”,就会显示“西门飞雪对朵朵打了个飞吻。还以为别人没看见!”“/kiss2”则会显示“西门飞雪和朵朵在公众场合热吻在一处,也不害羞!”等等。
因为自己并不知道这些命令的格式和内容,只是胡乱猜测打出的,在试验“/go”系列命令时,就闹出了大风波。起初“/go”“/go1”“/go2”的命令得出的结果还都是“西门飞雪邀请朵朵一起离去!”“西门飞雪对朵朵说,走吧。该回家吃饭啦!”之类无伤大雅的话,谁知到了“/go3”时,给出的结果竟是“西门飞雪对朵朵说:还不快给我趴下。我要上了!”而“/go4”竟是“西门飞雪和朵朵已经大战三百回合,二人都已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不知道如此辛苦,可曾播下种子没有?!”
这话弄了好一会儿才令我反应过来,看得我瞠目结舌,随后便是朵朵的大骂:“ft,这是什么混账命令!你怎么能对我发这个?气死我了!”
我只好赶紧解释:“呵呵,你别生气啊,我只是试验一下,命令格式就是/go3,/go4,我也不知道结果会是这个。想不到kiss还有这么变态的命令。”不过当时自己却觉得挺爽的。
“下流!别理我,我不认识你!”朵朵气的立即退出了kiss,而且此后就很少上kiss聊天了。
朵朵反应如此强烈,使我意识到其人应该是一个纯真的小淑女,于是开始时时说话小心不敢唐突。
只到跟她在现实中见了面,并“确立了关系”后,才说话稍敢开放和大胆,也正是因此,才会有后来的处女风波,闹得不欢而散,再无法回到从前。
只有朵朵送给我的几首歌,还时时陪伴着我,提醒着我那沉沉的失去的感觉,而黄昏则是其中的代表。
只是以前徒具黄昏的心情,而眼前的情形,则更加契合黄昏的意境,虽然火车不是开车,但悲伤欲绝的心境却被调动得很充分,可惜周围并没什么条件去听歌,于是不由得自己对着车窗轻声吟唱:“开车行驶在公路无尽无边,有离开自己的感觉,唱不完一首歌,疲倦还剩下黑眼圈……”
虽然我尽量声音低沉,还是被对面的爷孙仨听见。
我一曲哼完,意犹未尽,心情却略显舒畅,不料却听对面的老汉开口道:“听嗓音才知道,你还真是一个男娃子。我还一直以为是一个女娃。”
“不会吧?”我不禁再次愕然,同时心里无尽忐忑:难道我的外在形象这么女性化?连眼前这么岁数大的老年人都不看不出来,我形象这么“惊世骇俗”,还不知道家里人会怎么数落我。
“就是呀,看上去又白又秀气,还留这么一个发型,要不是穿的是男装,我也把他当成女孩子了。”身边的中年妇人也这么说道。
“少见多怪。”我有些恼羞成怒,不屑的说,不过声音很低,保证他们即便听见了也不好意思反驳。
“现在的年轻人啊,我这老头儿是老喽,越来越看不懂了。”老头儿接着说,是那种我最讨厌的倚老卖老姿态。
“你出门干什么的?看上去不像是打工的?”妇人笑问道,不想老头儿那么不友善,或者是伪装的。
“上学。”我冷冷的回到,她看我兴致不高,也没再多语。
“真是闲吃萝卜淡操心,我留什么发型,看上去像男像女。管你们一帮闲人鸟事,都来管我?我又害着你们什么,没碍你们什么事儿,不爱看,看着别扭就别看,我又没请你们非看我不可!”心里如此嘀咕着。眼里蕴着怒火,脸上挂着霜,对着车窗外流逝风景撇着嘴。可心里却仍然脆弱,要死的感觉。如果这世界真的就这么顽固,可能真的没有我容身之地吧?
下午两点多,火车总算缓缓驶进了阜阳车站。
一个小时后。我来到了偏僻的家。
红墙灰瓦,枯藤老树。麻雀灰鸦,太阳下懒懒的晒太阳的老年村民,围在一起搓麻将赌牌的青年男女,将近年关,常年在外打工的他们现在也都回来了。
“大永回来了?”“吆,大学生回来了?”看到我的人。大声的笑着招呼,虽然在我看来他们目光讶异,还是强颜欢笑的应着。
“怎么这么瘦啊?”这是老妈见我面后的第一句话。
“怎么头发这么长了也不剪一下。跟个疯子一样,成什么样子?”这则是阔别一年有余的老爸见面后的第一句话。这几年他一直在南方跑生意挣钱,只有在大一暑假时我们见过面。
二位老人都已经头发花白,皱纹满面,长年累月辛劳的痕迹刻画在他们脸上身上,让人念起鲁迅故乡里的闰土,而又不能不责怪鲁迅的做作。
果然老爸的责难如我所料的临头,我也拿出了自己准备很久的说辞:“什么成什么样子?不就头发长了点儿吗?我这样怎么了?又没碍别人什么事儿。”
不说还罢,说了这话,老爸登时大怒,满脸紫胀:“你,你!……瞧你这样哪一点还有个大学生样儿?”
“我刚从大学里出来,是我熟悉大学生什么样,还是你熟悉?”事实上,有其父必有其子,我像老爸一样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立时还嘴恶讽。
“没错,你是在上大学没错,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都是在大学里干些什么!肯定是天天玩、混,不正干,要不然怎么可能连四级都过不了?”老爸一针见血,不给留一点退路和颜面。
顿时我对回家可能会得到的一点点温情的幻想完全破灭,冷酷的心至此凉到了冰窖之底,心想“我干嘛要回来呀,我应该立即就返回去。”
“算了吧,都少说两句吧,吵什么。你爷俩一年多没见面,怎么一见面就又吵架。”抓住我的暂时沉默,这时老妈才得以插话劝解,并对我关切的问:“路上吃饭了吗?”
“没有。”我如是说,却有些哽咽。
“我给你做点吃的吧?”现在是下午三点多,乡里人中午饭2点吃,现在怎么这也算不上食饭时。
于是我对母亲说:“不了。我没胃口。
虽然从昨晚以来的确粒米未进,现在也确实感觉什么都不想吃。
“吃?吃什么?”老爸竟如此嚷道,我能够想像的到,他是如何控制自己才没有把剩下的更过分的话说出来:“他上个学弄成这个样子还有什么脸吃饭!”
这时,出乎我的意料,耳边响起了小弟劝解老爸的声音:“你也不要太生气。四级的事儿也不能全怪大哥。咱们这里中学时学校英语老师水平就差,我们即使再用工,也学不什么好道上,基础本来就差。再说,大学英语四级考试是一种按照比率评分的考试,只有你的成绩在所有考试的人里面在百分之六十以上,才能及格的。又不是按照卷面分数。大哥考了59分,说不定卷面分是六十多也不一定呢。这也不能怪他没好好学啊。……”
小弟刚上半年大学,对英语考试知识的了解却远胜于我,而他平时寡言少语,现在竟说出这么一番有理有据的长篇大论来,不由得令我有刮目相看之感。
老爸在小弟规劝之下,怒气消了*分,努力装作心平气和的问我:“上次四级考试感觉怎么样?”
“就那样。”我冷冷答道。
“什么就那样?感觉能过吗?估多少分?”老爸强压下去的气焰又有火冒三丈之势。
“我第一次考试就觉得能过,当时还估分70呢,结果还不是59?估分有什么用?结果没出来,什么都是瞎扯!”我仍然没好气。
不是我想跟老爸吵吵,也不是我不愿顾及他的感受。只是当下这情形,事关生死存亡,我已无路可退,忍无可忍而已。
老妈去厨房张罗着弄些吃的给我,被我严词拒绝道:“你不用做饭,做了我也不吃。路上没睡觉。现在困得慌,我要去睡会儿觉了。”
说完就直接来到自己的房间,老妈已经提前将床和被褥铺好,我和衣躺下。
“总算回家了,没有在路上死去,真是万幸。至于老爸的态度。管他去吧。自幼年记事起,他就一直这么脾气火爆。习惯了。”如此想着,很快便沉沉睡去了。
被老妈叫醒时,窗外的天已经完全黑暗下来,虽是在厚厚的棉被下,还是感觉到冷飕飕的凉气,好冷。
老妈叫我。是因为她做好了晚饭,等了好一会儿,不见我起来。怕饭凉了。
这时是晚上七点,记得之前在家吃晚饭都是*点,看来母亲因为担心我的饥饿而提前做了饭。
晚饭是刚蒸的白面馒头,那种甜丝丝的只有家里才能做出的味道,虽然菜只有一大盆萝卜白菜,我还是觉得胃口大开。实际上,即便没有什么菜,但就这馒头可口的滋味,此时的我便能很快吃掉两个。
虽然几乎一天没进食,肚子里本该空空如也才对,可是吃了两个馒头,喝完一碗稀饭后,我竟感觉肚子里饱饱的再也吃不下了。
“肠子饿细了。”老妈看见我打着饱嗝,抚着肚子,而吃的东西还没有先前多,便笑着说:“你在学校一定吃不饱吧?没钱要跟家里要,别弄坏了自己的身子。”
晚饭时大家一直沉默,可能是因为下午的吵架,气氛不可能这么快就缓和的。况且,老爸一直绷紧了脸,对着雪花点点的十七寸黑白电视里的新闻联播死盯着看,几乎就没看过我一眼。
“不是。”我忙说:“不是钱的问题。实在是学校里的饭菜不合口味,没胃口吃。”
实际上这话还不全面,对我而言,不光是学校,而是除了家里之外几乎所有地方的饭菜都是不合口味的。没什么确切的已知的缘故,反正这种感觉是不容置疑的事实。
“这次你女朋友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老妈终于还是提起了这个敏感的我害怕提起的话题。
“女朋友?”我下意识的反问。
“上次跟你一起回来的那个,叫……”老妈想了一下:“叫婵娟的。”
“分手了。”我淡淡的说,心里想的是“婵娟是小妹,不是女朋友”,不过没说出来。
“为什么分手?她不是挺好的吗?”母亲错愕道。
“就是,她要做我大嫂真的挺好的。还漂亮还善解人意。”小弟也说。
“怪我。”我不想多加解释,只是自言片语作答。
“他这个样子,能有女朋友才怪!”老爸终于开口讥笑,虽然我更希望他不要开口的好。
“谁说的,咱家大永这么光滚,能找不到女朋友?”母亲对老爸的话很不满,反驳道。(光滚,土话,形容年轻人长得好,可用于男女,大抵相当于漂亮、帅气等。)
老妈的话不带半点戏谑之意,这不禁令我几乎忍俊不禁。老妈能这么当面夸奖自己的儿子长得好,我甚觉怪趣。
“现在的大嫂是哪里人?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小弟追问道。虽然他学校在大连,不过却能上我们学校的bbs,我给他申请了账号,在bbs上聊过天,因此他知道些我的情形。
“黑龙江的。不过现在在大连。想她父母了。”我仍然出语简略:“再说,什么都还没有,怎么可能随随便便跟我回来。”
“她家在大连吗?那好唉,早知道我就不回来了,说不定能会会她。”小弟兴致高起来。
“不太可能。她还不想见咱家的人。八字没一撇呢。”想了想雪妃淘气的性格,觉得还是不要让家里人见到的好。这就是喜欢上一个叛逆的女子的代价。我还没提我这长发就是因为她而留下的,不然会更惹家人先入为主的对她没好态度。
母亲感叹道:“唉,你爸常说,让你们去上大学可能真的是一步错棋。咱村里跟大永一样大的半拉橛子现在都已经结婚了。还有几个小孩都多大了。”(半拉橛子。土话,专指未成年或刚成年男子,多么形象生动的一个词啊。)
“不是还有大刚呢吗?”我忙问道,记起上次回来时还在光棍状态的唯一一个同龄男孩。大刚跟我同岁,是已下台的村长之长子,因为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外加缺只眼睛。虽然家财万贯,其父为他盖起了村里唯一的一栋二层小楼,却仍然不能给他说一个媳妇儿。这使他成为唯一一个跟我同岁而尚未婚娶的幼时同伴。
“他?”母亲压低了嗓音说:“他是没娶着媳妇儿。前些天听说他爹刚给他买了一个媳妇儿,个子高高大大的可漂亮了。花了好几万呢。”
这颇令我惊诧。大刚他伯父是村里唯一的民办教师,现在虽然不再教学,但是仍然领着每月一千多的养老补贴。而他父亲前几年在村长任上也没少捞钱。因此才使他家建起了村里唯一一座鹤立鸡群般的小洋楼。没想不到现在村长不干了,还这么有钱。几万块。在那个万元户都很稀缺的时代,当然是一笔不小的数字。够我上完四年大学的了。
“他家怎么这么有钱?”于是追问道。
“就是在没钱,媳妇儿也得娶啊。再说,他家里现在办了一个大养牛场,养了好几十头奶牛,这点儿钱算什么。”老妈接着说。
“奶牛场?买牛奶吗?咱这地方这么偏。他们的牛奶怎么运得出去?”第一次听说自己村里还有一个奶牛场,我大感好奇。回家时留意到村子南头地里新盖的一排平房,周围堆积了许多草垛。现在才知道是做什么的。
“说是公司里直接来车接,只要不下雨路好了就来接。”母亲说。
“那也不可能,鲜奶很容易变质的。赶上热天停上几天就不能要了。”我仍然觉得不对劲。
“谁知道呢,反正很挣钱就是了。”
这令我不由的联想起还在学校时看到过的一条新闻:阜阳毒奶粉催生大头娃娃事件。当时新闻上说毒奶粉来自外地某处,难保没有隐藏些什么。
当然,做如此想,对我而言,只能有一个结果,就是不得不佩服自己的想象力。同时为自己的葡萄酸心里自责:大概是因为听说大刚娶了媳妇儿(买的也是媳妇儿不是)心中不平而嫉妒,加上原本就对村长之类的当官的忿忿不平,所以自然而然的愿意把他家的奶牛场也想象成坏的。这只能用嫉妒来解释。
然而此后几天后所接的一个电话,令我对村长一家人的恶评就不再是出于嫉妒了。
我早已注意到了那新安装的电话,白色外壳,油光可鉴,在乡间这灰尘弥漫的环境里能保持如此光洁,自然得归功于时常擦拭。
不过自从我回家后的这些天来,就没听这电话响过,也不曾有人使用过它,这使它看上去简直就是一个徒具空壳的摆设。
那是一个下午,老爸出去找人下象棋了,老妈在太阳底下做鞋,老弟在客厅看电视,而我则重读《红楼梦》。这本厚厚的书,是我从学校带回来的唯一的书,原本还有本《婉约词》,不过现在仍然在柳若眉那里,大概现在已经漂洋过海去了美国。
电话玲急促的响声,在宁静的乡里响亮而悦耳。
就近原则,老弟迅速拿起了:“喂?……找谁?……嗯?在,……你等一下!”
“找你的!”小弟放下了电话,对我努了努嘴,此时我已闻声来到了客厅。
“谁打来的?”边跑向电话旁边问。
“一个女的。好像挺急的。你快点吧。”
“你好!谁呀?”我接起了电话,凝神静听。
电话里有吱吱啦啦的杂音,急促的呼吸声中,是一个熟悉得声音:“柳永?真的是你吗?快来救我!”
恍惚间,我仿佛觉得自己还在学校。因为这电话里的声音,是我再熟悉不过的。“对,这是朵朵!”立即反应了过来。
“朵朵?你在哪里?你怎么了?”我连忙问。
“我也不知道我在那里!……我被人骗了!……被关起来了。这里很偏。……是农村。……我快没时间了。……我要挂了!”朵朵声音带着从来不曾听过的哭腔,说了这些,电话被很急切的挂掉了。
听筒里只剩下一片忙音。
还好新装的电话带有来电显示功能。电话屏幕上显示的号码,居然是那么的熟悉:。
这正是家里没装电话前我找家里人时常拨的号码,这是村长家的电话号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