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吧!”我仿佛成了振臂高呼的领袖,甩了甩手,大踏步地走向学校大门口。其他学生们纷纷跟了上来。
我们几十个人停在学校大门外的大桥上,对着“长春中学”四个红字默立着,我从来没有如此认真的看过这个污迹斑斑的牌子,也从来不曾对这几个字如此的生满感慨。
此时,从大街上走过来一个一身蓝色中山装的中年人,他穿过我们的人群,径直走向那锁着的小校门,然后打开了门,进去,又转身把门反锁上。
这人瘦削的身板,个子也不高,看岁数大概五十多岁了,眼睑上有一道刀痕一般的皱纹,灰褐色死鱼眼睛,蹋鼻梁下是孤峰一般的鼻子,嘴里叼着一个快要烧到屁股的烟头。
虽然已经锁上了门,他却停下来不进去,而是对我们责问:“你们怎么不回去拿钱去?”
“没钱怎么拿?”孩子们里有一个声音如此说。
“怎么会没钱?你们家能连着几个钱也拿不起吗?”
“就是拿不出来。”我大声说道:“这个时候,这个钱,的的确确很难拿出来。现在家家户户都在为买化肥犯难呢……”
“我知道!”那位先生粗暴地打断了我的话,愤愤地说:“你说这些干啥?我不知道可是的?”
我只得住了口,只听他问:“你们是哪儿的?”
顿时一片鸦雀无声,没有人回答。
这问话令我震怒了。心里想:“哪儿的?还能是哪儿的?难道不是你们学校的吗?对,就说是长春中学的!长春中学的学生被长春中学的老师拒之门外……”
如此想着,一股悲哀和愤懑之情油然而生。于是脱口说道:“长春中学的!”
我还没来得及为自己这高明的话高兴,就只见那位原本文质彬彬的先生登时大怒,他立时又打开了小偏校门,闪身出来,一把揪住我的衣领。用力地向大门里甩去。我尽量使自己保持身体平衡,才没有跌倒在地。
那老师随后向我冲来,眼看着这怒气冲冲的来势,看出有要继续挨揍的可能,我只能喊道:“不要这样!老师,不要这样……”
那老师大声喝骂:“你绿恁很(方言。意及“那么嚣张”)干啥?你这个赖孩子……”一边继续连推带捞得把我向里面弄。我看到他脸上的肌肉在剧烈的抖动,嘴里的烟头早已不知去向,浅灰色的眼珠儿,夹在布满皱纹的蜡黄的眼睑眼袋之间,死盯着我。我不得不跟着这位先生进了一间小屋。因为他的手一直死死的攥着我的衣领。
他把我扔进了一间小屋,我这才发现这是校长办公室。
他怒气冲冲地翻找了一番,终于找到了纸笔,厉声问:“你叫什么?那个班的?”
“柳兮金!三甲的!”只到这个时候,我还没觉着害怕,还觉得自己有理,还是理直气壮的。
只见那人在纸上胡乱用力划了几笔,接着对身旁闻讯走来的另一位老师狠狠地说:“去把三甲班主任梁荣海给我叫来!”
那老师是一位新老师。身材跟吕岳峰老师一样高大,只是戴着眼睛,他此时正一副讨好的姿态对着这位发怒者陪着笑脸。得了命令,赶紧去了。
“你这个赖孩子!你绿恁很干啥?”小屋里有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他对我怒目而视,仍然重复着那句话。
“我不绿啊!我只是想不通……”我支吾着分辨说,但话还没说完,只觉得头“嗡”的一声响。接着左半边脸火辣辣的疼,身子顺势向后倒去。差点歪倒在桌子上。
半晌我才反应过来,原来这位先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重重地打了我一巴掌!
我看见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一本《毛太祖青少年时代的故事》。当即拿了起来。这个动作没法解释,此情此景之下,除非我下意思地是想用这书去还击,但是当时的情况是我翻开了那本书,心里闪过许多种念头……
我没有回转身去面对那暴怒的尊容,只听背后传来这样的话:“你想不通!那好,那你就回家坐在那里好好的想去!”
我这才感觉到害怕,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们真的要把握开除了!我该怎么向父母交待?以后这学我还怎么上?
我心想我现在可以跟他论理了。
可是没等我开口,这时候梁荣海老头的声音出现在了教室门口:“柳兮金!你仗着成绩好想出风头可是的?!”
他坐在了我的身边,歪着头看着我,目光里满是关切和责怪:“你跟张校长怎么啦?”
这个时候,也是到这时,我才知道,这蛮不讲理的暴躁家伙,原来就是长春中学大名鼎鼎的张永才校长!之前虽然听过其名,却从来不曾见过面,在我的生活印象里,除了初一竞赛所得的许多张奖状上盖着的校长张永才的红章,就别无所有了。
张校长大概以为自己听错了,认为他的梁部下弄错了,就抢着说明了情况:“这家伙太不老实了。我还没问他是哪里的,他竟大声叫‘长春中学的’!你不说我不知道你是长春中学的可是的?好了!从现在开始,你不再是长春中学的了!从今以后,长春中学没有你这个学生!”
最后这句话显然是对我说的,就这样,我被除名了!虽然事先预料到了这一点,但还是接受不了,加上那一巴掌的效用,我再也不能抑制自己的胆怯了。
“真是太霸道!太蛮不讲理了!难道天下就没有正义了吗?那好啊,不是就不是,这样的学校,我还不希罕上呢!”我攥紧了自己的拳头,声音不大。但是保证屋里的人都能听得到。
张永才还没来得及再发作。梁荣海抢先一声喝到:“你胡说什么?怎么能不上,你成绩那么好,不上学干吗去?”
他这话软中带硬,责备中更带着规劝,使我不免哽咽了。回想自己十年寒窗,如若真的就此放弃,的确心有不甘。但今日这情形,也确实令我几乎灰心到底,不由得呢喃道:“我只是想不通!难道这天地下就没有个说理的地方吗?”
梁荣海道:“有理你就好好说,有什么想不通的?”
“我没什么好说的了。我要说的。都写在了一张纸上。那纸,我已经给了陈副校长了。”
奇怪的是,这期间,张永才再也没说过一句话,不知为何。既没有再重申开除我的话,也不再强调我是怎么的一个“赖孩子”。
而此时我也已经泄了气,什么都不想说了,脑袋里乱嗡嗡的,不经意间,看见校长办公室门口,站了一长溜孩子们,他们是我的战友。从他们的目光里,我能感受得到,他们当然不是来看笑话的。因为他们看我的眼光里,充满了关切、愤怒、同情、甚至是崇拜的光芒!
同时又想对闻讯赶来的各位校领导们说许多话,但是脑袋一直嗡嗡的响着,最终什么话也没有说出来。
陈副校长终于也被那位戴眼镜的老师奉命请了过来,他拿着我昨日递交给他的那两纸问:“你这上面写的,是听谁说的?”
虽然觉得这问题莫名其妙。我还是如实说道:“我自己想的,自己写的。没听谁说。”
“你可知道上级文件规定学校是可以对非本县学生收取建校费的?……”陈校长抖着那两张纸对我说。
“我没听说过有此类的文件。”我如此说了句,就不再言语了。
而陈校长又苦口婆心的说了一大通。可我都当作是强词夺理,一句也没听进去。
不知是什么主任的刘庆苗老师,此时鼓励我要“理直气壮”地说出来,但我一句话也没再说了。这位刘主任声音洪亮,身材魁梧,行事雷厉风行,但也脾气暴躁,生气时满面紫胀,甚是吓人。我知道多说无益,是徒劳的,而且也恢复了胆怯的本色,从此沉默了。
他们又说了一番什么话,天黑下来了,大概到了放学的时候,我终于能够走出那间光线阴暗气氛凝重的小屋。
这就是我所想象中的“谈判”过程,没有谈判桌,没有对等的公平,而是暴力开路,一方具有压倒性的地位,纯粹的简直就是批判会,或者说我完全是受着这些平时把仁义道德放在嘴上的先生们的审判。我没有机会说出什么心里话,后来也没有勇气说出来,也是因为觉出再说什么都是无用的。如果耍嘴皮子真的能解决问题的话,这世界上就不会有那么多的暴力了。
回家的路上,迎着秋风,冷冷清清的,红伟和同村的几个孩子一起走着,但都是一路无言。
“我被开除了。你们如果有钱,就把钱交上吧。上学要紧。”最后,我叹了口气,还是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回到家里,天已经全黑了。
家人们已经知道我在学校里发生的事情的全部梗概。
现在轮到父亲来审问我了,我担心刚刚在学校挨了一下午的批判,回家还要挨一通,那样我就真的走投无路了。但父亲并没有像我预料的那样做。
他虽然并不支持我的做法,但还是安慰我道:“是这样,他张永才要是真的不叫你上这个学了,那你就上汝集镇去上去,以你这成绩和水平,不管到哪里去上,考学都不会出问题。只是不过那样的话就得住校了,路程太远,还是新环境,也不好适应。所以我想要是能挽回的话,还是尽量挽回吧。……”
“我不想上了!”我这么冷酷的想着,也就如此说了出来。
“真的吗?”父亲很失望:“就为了这点小事儿,就不想上了?你成绩这么好,不上了太可惜了!”
“我受不了这个气。……”父亲的话不是没有道理,但我确实觉得太窝囊,太屈辱。
“唉,你这孩子。怎么就想不通呢?我知道你有自己的想法,你有自己的认识,也许你的认识是对的,但是对的不等于就是现实。现实往往就是这样的。明知道是错的,是屈辱的。你现在没有条件去改变,没有能力去改变,就只能先忍受着。古话说得好,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屈辱,屈辱算什么。韩信若是不受那胯下之辱,呈一时之意气,哪里还有后来的那番大事业?……”父亲是高中生,这样的基本常识一开口就是一长篇。
我感到失望,对这世界的深深的失望。要死的失望。但是唯有无言以对。
“明早我给你钱,把钱交给张永才,向他赔礼道歉,多说好话……”
我出了屋,室外一片黑漆漆的,乌黑的天空里不见一颗明亮的星辰。
我想平静下心情,好好想一想,但是总是不能。耻辱感和失败感包围着我。令我几乎万念俱灰,对这周遭的世界彻底失望,对自己也彻底失望。因为觉得自己太无能。
直到很晚,不停地翻来覆去地想着这么一句话:“正义没有武力是无能!”那么“现在我既然没有武力,既然是无能的,就只好眼睁睁的看着没有正义的世间,还要在这世间生存下去,苟且偷生下去。就这么失去了正义……”模模糊糊的睡去。感觉到冷彻入股的冰寒。
觉醒时分是早晨。我的脑袋空荡荡的,而我的心则被冰封了。
回想起昨天发生的一切。我痛不欲生,不愿面对自己身处的这个世界。
满怀都是要死的悲哀。更可怕的是我将要去面对的“可耻”的角色,是的,我不得不深深的低下头去,除此之外,别无选择。我将要去扮演一个投降者的角色了!因为我的斗争失败了,彻底的完全的失败了。我的立场开始动摇,并因此而感到深深的屈辱。
虽然说“大丈夫能屈能伸”,可我还是不甘心就这么失败了。可是要斗争就必须联合更多的人,但无疑这已经是不可能的了。秦争辉,我最好的朋友已经屈服了;李军,曾经跟我并肩奋斗的战友,也已经屈服了。他们都已经交了钱。而其他的小孩子们,就像心惊胆颤的小兔子,或者是一群胆小如鼠的家鸡,因为我昨日所扮演的那一幕拙劣的戏,想必他们也都已经被那老奸巨猾的先生们震慑住,乖乖缴械投降了。
而我何尝不是这小兔子,或者我就是一个被杀掉的猴子,张校长果然高超,一计擒贼擒王,杀鸡儆猴用得如此纯熟自然。
虽然我的脑袋里还是充满着公理和正义的说辞,思想里还注满着“为正义、为公理”的“伟大的理想”,可是这理想如今已经像是没有根基的空中楼阁,或者像是已经远去的虚无飘渺的海市蜃楼,是那么的不切实际,那么的大而无当,我再也无法汲取任何一点力量,再也不能抱有一丝幻想。
习惯性的,起了床,洗漱完毕,就走上了去学校的路。一路上,冷风中,黑影里人们萧索的身影,冷漠的面孔,失意的眼神,令我不敢面对。
一路上想着这许多,感受着这许多,不觉间已经到了学校。四周依然黑蒙蒙的,校园里似乎充满了一股阴寒的冰,包裹着我,无论走到哪里,都无法逃脱。
进了班里,发现每个同学都睁着惊疑的眼睛瞪着我,仿佛我身上残留着刚刚杀过人的血迹,是那么的显眼;或者是我身上发出了什么强烈的气味,是那么的刺鼻。
我猜测着他们这种反应的原因,可能昨天晚上我那“可敬”的班主任梁老头在班里大作宣传:“柳兮金在张校长面前出风头,现在被开除了。……”
只要他这么一说,剩下的还没交钱的学生谁还敢不交钱?
而其他同学对我露出如此诧异的神色,也就是很自然的了。我在这里,已经是洪水猛兽,或者说是一个多余的人了。
自习课进行到一半时,梁老师从窗口把正在读书的我叫出了教室。
我看见梁老师那矮小的身子倔强的在前面走着,“这个八面玲珑的家伙,会怎样审判我呢?”我问着自己,跟着他走进了昨日的那间小屋。
“我错了,梁老师。”没等对方审问,我就先开了口。因为一时间昨晚父亲在耳边的叮咛嘱咐都爬上了心头,这话也就脱口而出了。
“不要说违心的话!”老头儿声音很大,我想着“果然是老谋深算,一下子就看出了我是在说谎。”
就听他继续说道:“学校已经决定不要你了。你就是现在再交钱,恐怕也不行了。你成绩那么好,为什么要出这个风头呢?要说钱,那几十块钱能算得了什么?上学能有不交学费的吗?我跟你讲,我要是当初不是请了那些人吃那两顿饭,我的两个孩子现在能在县里上高中吗?你也太不像话了!”
沉默的听完这番话,我依然保持着沉默。
不过我此时所想的却是:“天哪!我觉得我现在才真正不像话!我能容忍这种道理吗?我如果真代表着正义,就应该狠狠地批驳他。”
但是我已经不敢想什么是正义,什么是正确,因为我已这样想,耳边就会想起父亲的话:“跟他道歉,多说好话……”
我只得忍气吞声了,只得任由摆布了,多么无奈的平凡啊!要死的平凡!(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