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老师的话没有结束,他又拿出了那两张纸,那正是我给校领导们写的那封信,那上面我的字下面,已经被用红道道画了许多,旁边还缀满了密密麻麻的批语。看来这比我写的任何一篇作文被老师批阅的都仔细。
他对着那张纸,又从头到尾批驳了一番,我心里的理论支柱已经抽下了,也没再与他争吵。让他说了一大通后,就回教室去了。
回到座位上,无心再理会马晓亮和秦玉好心的询问,只是一心想着梁老师的话。
原来,中国社会有太多的*、软弱,根本就是我所无法想象的。原来,在书本上、先生们课堂上口头上冠冕堂皇之下,还有这么那么多提不上台面的暗流在涌动,而且人们都已经习以为常。甚至,现实原来是这样,那些表面上光明正大的规矩和说辞其实并不真的起作用,而真正起作用的,正是那暗地里看不见的那股暗流。
难怪鲁迅说这社会是一个吃人的社会!当每一颗纯真善良的心灵,伤痕累累之后,都被虚伪圆滑所代替,当每一个人都丧失了善良正义的灵魂,变成了只剩下躯体的行尸走肉,当几乎所有人都习惯了蝇营狗苟、勾心斗角,习惯了像动物一样没有尊严没有理想没有正义的生存状态,这个冷漠自私的没有希望的人类群体也就产生了。这样的群体如何奢谈腾飞?这样的群体能有什么样的未来?太可笑!
希望,在失望的打击下,变成了绝望,我感觉到心像冰块或玻璃一样的碎掉。
我的情绪无比的低落。我的心情无比的颓唐,一个早晨的课,一点也没曾听的进去,只不过是睁着一双无神的眼睛,呆呆的望着前面远远的老师。他的身子在动,他在黑板上写字,他的嘴在动,可是我却什么也看不进去,什么也听不进去。
我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谁来救我?!”我心里呐喊着。可是自己又回答了:不会有人救我。天下本没有神。只有我自己,可以挽救自己。可我的思想已经接近于崩溃了。
我什么也不再想。
放学了。秦玉在我身边坐着,他没有走。
我掏出一张纸,在上面工工整整地写上几句话,是给张校长的,全文如下:“张校长。原谅我吧!你的学生心正在碎!原谅吧!原谅他吧!”
我忘记了自己已经不再是张校长的学生了!
我出来了,秦玉也出来了。他回家去了。
我准备把纸交给张校长,但是没有见到那张蜡黄的脸,无奈的把纸条夹在书里面,愣愣的向外走。只见今天的阳光似乎也特别的充满着险恶,似乎充满了血!
我看见吕岳峰老师骑着车子从我身边擦过,他似乎没看见落魄的我。他正赶着回家呢。
上午上学时,和几个一起上学的同伴刚走进长春中学的大门槛。就被早已等待在那里的梁老师叫住了。我看见校长办公室门口,张校长正和几位先生谈笑着。
看见我的出现,张校长回身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进来。给张校长道个歉吧!”梁老师领着我走进了那间小屋。
我掏出钱,递过去,听着张校长骂过自己“幼稚”、“放肆”之后,自己又多余的说了些“请求原谅”的话,终于如释重负的第三次走出了那间阴暗的小屋。
阳光迎面扑来,但我觉得还是到处都被照射的苍白一片。似乎充满了血!
终于,我的“为正义”、“为公理”。变成了“幼稚”、“出风头”,这就是结局。这就是我要的结局吗?
虽然我并没有得到最坏的那种结果——被开除。可是现在这样的结果也是我所没料到的。一切都不过是中庸而已!我所讨厌的中庸啊!该死的平庸。
这似一场噩梦,不同于梦的,我是一个清醒的做梦者。
这一切如梦一般的过去了,虽然我留下了,但是我能预料得到,在浓厚的耻辱氛围里,在长春中学的此后的岁月里,我也将不会再有阳光,而只有一片黯淡了。
更何况,这学校里原本就不太平,从此以后我的生活,也将不可能再像之前那么的风平浪静了。此前,因为我优异的成绩,自然无形中能够得到老师们的庇护。可现在,我已经如此严重的将校长给得罪了,这层庇护是无论如何不再存在了。不仅如此,那令人崇敬的张校长,难保不会在此后的岁月里,给他这个“出风头”的得意门生弄点颜色看看的。至少平日那些本就已经嚣张跋扈的痞子学生们,现在对我这个刚冒出的新同类,一定会青眼有加了。——有我的好果子吃呢!
晚上,自习上到了很晚才回家,我已经恢复了“正常”。和秦争辉同路走回,一路上,我们说了许多话。
“你觉得这次你做得对吗?”临分手时,他郑重地问。显然已经憋了很久,非问不可。
“当然对!不过又肯定不对。”我一时间不假思索地回答,反映了我的思绪是如何的紊乱:“本来我是对的,因为老师们是不对的。他们的所作所为,明显是不合法不合理的,是不公正的。可是如果他们是错的,那我后来就是错的。因为我也把钱交了,等于是屈服了,等于向不公正投降,等于向这个社会既有的落后的规则投降,自然是错的。可如果一开始老师们本来就是对的,那我前面做的就是错的,鲁莽行事,反抗,就都是错的了。但是不管怎么样,我对自己的做法是不后悔的。好戏还在后头呢!你放心,我不会就此放弃的。没有什么好后悔的,不这样我就不能深入了解更多的东西,不这样。我也不可能得到锻炼,我就不能更深一层地看透这个社会。所以,就当这是一堂课吧。一堂比以前上过的任何一课都重要的课程。也许,这就是成长的代价吧。”
“你说的好戏是什么意思?你的真正意图是什么?”秦争辉显然并不能真正领会我所有的意图,而我的确有些意图是自己也说不清的。
“至于好戏。你以后会明白的。至于这次的意图,其实我想的很深很远,那就是要改变长春中学。现在看来,是彻底的失败了。这是我的耻辱!这是我的无能!但是我不后悔,我也不会就此放弃的。”如此之快的恢复了这种慷慨激昂的心态,并且不是为了做戏。这简直无法解释。不过这也正是我当时的心态。从此以后,每个早晨,我都是在灰心失望中醒来,无精打采的面对一天的枯燥无味令人绝望的生活,而每每到了晚上。面对暗夜的苍穹里点点的繁星,又会变成了一派激昂。
秦争辉默不作声了一会儿,好像叹息了一声,随后十分认真地问我:“你的理想是什么?”
“我的理想嘛!”我也很认真地回答说:“我觉得人生一世就应该为人类做点什么贡献。你要相信,这次我在长春中学闹腾,绝不是为了那几十块钱,——一点儿也不是为了那点钱,也不是为了所谓的出风头。其背后有更高更深的理由。我也说不清为什么。最简单的也是最起码的目标。其实是改造长春中学。因为它需要改变!可能你觉得我这想法很可笑。可这就是我的真实想法。”
我停了停,思量着要不要把那个自命不凡的理想说给他听。不是我对朋友不够坦率,而是我不想被他笑话。
“没有。我不觉得可笑。我相信你。你的理想到底是什么?”秦争辉继续认真地追问下来。
“改变世界!……”我说出了,但是要求他不要笑话,而且要给我作证,我一定要做到!
出乎我预料之外,没过多久后的一天,长春中学的张永才校长和陈忏辉副校长一道。步行三里多地,亲自找到了我们村我们家。跟我的父母说了许多的话。
这在我们村轰动一时,因为他们这两位大知识分子。好不容易才摸索到了我们村,逢人便问,惊动了许多人后,才找到了我们家。
其中的具体细节,即他们说话的具体内容,我都不得而知了。因为当时我并不在场,当时我正在长春中学读书呢。
长这么大,上过这么多年的学,从来没有老师来做过家访,没想到一来就是两位大名鼎鼎的校长(后来陈忏辉接了张永才的班,在长春中学校长任上至少呆了十年),父母亲自然是受宠若惊地递烟供茶,不过二位校长全都敬谢不受。
我猜测,这大概是陈副校长的主意。而他们的意图,不过只是为了保证我不受家人影响,转学去别的地方。毕竟,我这个以第一名的成绩被长春中学录取的学生,在中考升学上,不能不说是一个最大的希望。
他们的良苦用心,却只是令我苦笑。
我最大的感觉,还是“中庸之道”而已。这是令我失望,也是令我厌倦的,也是我执意要改变的。
我精神上灰了一阵子。课在仇恨地看了老师几节课后,就又能正常地听下去了。
但是忽然之间我已经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落后了,秦争辉以及其他努力苦学的学生们成绩上都在飞速猛进,也许早已超过了我。
不久的一次竞赛证实了我这感觉:我只在化学上拿了个二等奖,其他的都完了。而秦争辉却一鸣惊人地在物理上得了第一!
其他的像语文、代数、几何、英语之类,则被柳咏、卢化福、贾复磊、秦乾坤、贾慧侠等人瓜分了。
我并没有因此就萎靡不振,不过对此也没有什么很深的触动。因为此时的我,本来就对成绩的好坏不怎么在乎,认为这种八股考试般的所谓成绩是不能代表真才实学的。
但是,由于自尊的本能促使,一股不服输的上进心使我很快振作起来,往日的谈笑风生又恢复了,学习的劲头也不减当初。自我感觉成绩也有某些长进。
周围的同学们一遇到疑难问题,也都“好眼看人高”地把我当成救星。而我也总能不负众望,很及时地解答出来,助人为乐,也能自得其乐。并为此沾沾自喜。而跟周围同学们也就此建立了深厚的友谊,几乎难舍难分了,尤其是同桌马晓亮,以及他的同桌苏露茜。这些说话俏皮性格活泼的大哥哥大姐姐们,给我冰窟一般的心境带来了许多恰当的安慰和快乐,使我奋发。激我奋进。尤其苏露茜,是那种分外活泼开朗又漂亮的女孩,只要有她在,便不会缺少快乐。虽然她并不是我所喜欢的那种类型的女孩子。
北边隔路相对的秦玉、秦子亚、秦争辉、贡献他们,就更令我不愿意离开了。在这段无比灰暗的岁月里。我真的不知道,如果没有他们,我能不能撑得下来。
可惜天总是不能随人愿。就是在这个时候,英明神武的梁荣海班主任,亲自主持全班进行了一场位置大调动。我被调到了公认最好的座位——第三排中间,可我心里却对这地方无比讨厌起来,因为这样我就脱离了我得意的“群落”。
马晓亮在“告别仪式”上郑重地拉着我的手说:“以后咱们就远了!”
我听出他话里的弦外之音,就激动地说道:“远不了!我以后会经常回来的。”
然后是一片爽朗的笑声。一种单纯的但并不愉快的笑。
秦玉、贡献、秦子亚也在笑,对着这几位好友,我心中真不忍离别。再也不能轻易的旁若无人的在一起畅谈了。因为我们的位置远了,心灵上的距离也可能会随之而远了。
刚在新座位上坐下,就忽然间对面前女生后背上近在咫尺的马尾辫产生了一股莫名的感动,鼻尖酸酸的,眼睛热热的想落泪。因为这末梢微黄的发辫已经潜移默化地变成了我眼中最美的风景。
不过很快便发现这发辫的女主人并不是我所中意的那位,虽然很像。但不是她。这女孩叫秦萝芙,是我们班上最漂亮的女孩。不过她在我眼里是那种温暖的俗艳,而我所喜欢的是那种正好相反的气质。而这气质的拥有者。现在虽然也在我前面这一排,但是处在教室最南边靠墙的地方,这是我坐下后搜寻了许久才找到的。
她叫莫莉莎,在过去的这段败草零落的岁月里,她就如一株幽然独开的百合,时时让我感觉清爽,感觉生活还有些可恋,人生还有所希望。毫不夸张地说,当理想的伟厦被抽去了所有的支柱而轰然倒塌后,人生也变成了支离破碎的废墟,而女孩,和她所带来的那令人陶醉使人奋发的爱情,就成了生命的唯一支柱。
虽然这个时候,我对她,还只是一种浅浅的欣赏,一种淡淡的牵挂,一种似有似无的忧思。这好感的产生,有些莫名其妙,在旁人看来很不可思议,甚至是不可理喻。不过却就这么实实在在地产生了,发展了,不可遏抑。
当发现面前的女孩并不是自己的那个她后,那感动便消失无踪了,代之是焦虑地搜寻,结果自然是沉沉的失望,因为发现她离我简直相隔十万八千里(虽然实际上只是隔着十个或八个人),心里默念着“为什么环境不给我们机会呢?难道是无缘对面手难牵吗?”
第三排的新同桌们,都是竞赛中取得优异成绩的,紧挨着我的是柳咏和陆杰,另外还有卢化福、王洪波、秦争辉。
柳咏现在苗条个子,瘦削身段,依然是那么肌肤白皙,笑靥温雅,举止风流潇洒,言谈幽默风趣,尤其是那双花儿一般清秀妩媚仿佛会说话的眸子,很讨人喜欢,他是本次竞赛中语文一等奖获得者。
陆杰总是一副冰冷的脸,貌似也跟我一样对这个新位置不感兴趣,往日他在后面时也是谈笑打乱无所不为的,他对学习仿佛一直都不怎么在乎,但总能牢牢地占据住班级前四名之一的位置。他比我更有勇气和决心,在忍受了两日沉默冰冷的滋味后,他还是主动放弃了这“优惠待遇”,回到他自己的群落里去了。
陆杰离开了,似乎也随着带走了一份冷漠的气息,我们这个新群落总算有了点热闹气息,卢化福、秦争辉是不言不语的,但王洪波却是个话篓子,而我跟柳咏也有许多话可说。
现在的柳咏仍然是怎么看怎么像个女孩子,假如他真留上长头发,穿上女装,就绝对不会有人看出他是男生。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本就对女孩子不敢放肆说话的我,对他也总是无法畅所欲言。而他对我,也一直显得恭敬有加,礼貌多了,就无法亲密起来。而且,如果真要跟他推心置腹的亲密,我也会不自然的感觉要怪怪的。
而王洪波是一个八面玲珑的家伙,我和他自然不可能有什么更深的交谈。为了解除这种孤独感,我想给自己找一个话友,于是从后面原本自己的群落里找来了贡献。
贡献,大名秦朝伟,个子高高,行事干练,也很重情义。他一直想搞好学习,也是我那群落剩下的人当中成绩相对较好的一个。他一直很郁闷,座位总是被老师排在最后,一年级时,我就曾想为他的座位问题而几乎冒犯当时的班主任刘锋老师。这次简直就是天赐良机了,我一定非做不可,只不过这次冒犯的不是刘锋,而是梁荣海罢了。
好说歹说,终于把贡献请来了自己的身边。
这之前我们谁都没有先跟梁老师打招呼,而梁老师发现后也只是承认了既成事实:“你叫秦朝伟罢?以后就坐在这里不要动了,听着吗?”
我们两个几乎同时回答:“好!”(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