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韩子陆一小时前就醒了,只是躺着没起。
经过了一夜的休息,清晨时分,人的思维是比较清楚的,加上退了烧,就更是有种比平时更加清晰的感觉。
似乎有些想法曾经隔着一层雾,而现在雾散了。
眼前是一片无人的森林。
森林之外阳光明媚,森林之内阴暗幽深。
阳光明媚固然好,但太单调,森林深处固然吸引人,但充满了未知危险。
他此时的感觉,就像站在森林边缘观望,拿不定主意是继续前进还是原地不动。
不过虽然拿不定主意,有一件事却清晰无比——他对这片森林充满了兴趣。
他喜欢江唯。
虽然只认识了几个月时间,虽然程度不深,但喜欢的感觉却十分明确。
在人生的第二十八个年头里,他第二次的,喜欢上了直男。
关于这点,他曾经也是怀疑过的,毕竟认识时间很短,彼此了解也不深,以他的性格,是不会这样轻易喜欢上谁的。
但事实往往不会按照你预计的方向发展。
那些计划之外的情感,才是你更真实的内心。
他甚至想不清楚,那个普普通通的大学生身上到底有什么在吸引他,却能明确感觉到那股引力。
让他总在不自觉间给予对方更多的关注。
可惜这并不是一份让人充满喜悦的感情,或者说,韩子陆看不到任何希望。
之前模糊不明的时候还好说,现在想明白了,就要考虑得更多。
是放任自己继续喜欢下去,等这段感情自然消失,还是用一些强制手段,让自己从中脱离。
至于在一起这个可能性,韩子陆并非没幻想过,却没将它计入考虑之内。
直男就是直男,即使勉强“掰弯”了在一起,也无法长久。
前车之鉴,同样的错误不会再犯一次。
只是虽然心里明白,做起来却不那么容易。
把种种问题仔细考量之后,韩子陆仍旧无法做出抉择。
他觉得,似乎有那么一杆感情和理智的天枰,平时几乎感觉不到它的存在,可一旦在其中一端放置了感情,另一边就会加上更多的理性。
两端摇摆着,展开一场消磨耐心的角逐。
这是一种很糟糕的情况,韩子陆不想经历。
现在他能想到的最好情况,就是控制住自己,不要进入森林,别对江唯再付出更多情感,收拾好情绪,跟他像普通朋友一样相处。
当然,这种情况很难做到,比较可能的情况是,他要主动跟江唯断了联系,以强迫自己结束念想。
当然,还有更糟糕的情况,比如他没控制好感情,两人有了一段感情纠缠,那样最终不仅会断了联系,还可能彼此记恨。
不管哪种情况,都不是韩子陆想要的。
想来想去,他只觉满心郁结。
江唯敲门的时候,韩子陆是听到了的,他可以答应,但他没有,那一刻的心心情杂乱如麻,他自己也理不清楚。
开心、期待、忐忑、恐惧、期望、悲观,种种情绪随着敲门声一瞬间翻腾而来。
他不会处理,他只能沉默。
不过烦乱如麻的情绪并未持续太久。
后来江唯推门进屋,瞬间改变了局势。
那些负面的情绪逐一消失,开心和期待瞬间沾满了内心。
而这些情绪也在额头被触碰时达到了一个顶点。
他睁开眼时,情绪甚至有些不受控制。
那些太复杂的东西满溢在眼神中,江唯虽然分辨不清,但也看得出,韩子陆的神色与平时不同。
江唯看着韩子陆双眼,心里其实想问他是不是好些了,但不知怎的,话却说不出口。
那双眼中有种江唯从未见过的东西,像磁铁一样吸住了他的视线,让他忍不住想去探究一些什么。
但是究竟探究什么,他自己也弄不清。
熹微的晨光透过窗帘,在墙上映出一条细细的线。
两人就这样互相看着,最初那种道不明的情绪已经恢复了平静,两人都觉得应该开口说些什么,一时却又说不出来。
这样过了七八秒之后,江唯收回了贴在韩子陆额头上的手,与此同时,韩子陆收回了视线,看向映在墙上的晨光。
江唯也转开视线,在屋里看了一圈儿之后再绕回韩子陆这里,清了清嗓子说:“早啊。”
韩子陆从床上坐起来,“早。”
“好点儿没啊?”江唯坐在床沿儿上问。
“已经不烧了,好了。”
“哈哈哈,那就好。”
“嗯。”
几句话之间,气氛恢复了正常,好像那七八秒钟从未存在过一样。
又随便聊了几句之后,两人各自洗漱换衣。
半小时后,韩子陆敲了江唯房门,说黄阿叔已经回来了,问他要不要下去打个招呼。
江唯当然满口答应。
二人并肩下楼,江唯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黄阿叔。
阿叔皮肤黝黑,身材微胖,穿着马甲戴着圆帽,很典型的回民装扮,他长了一张十分和善的脸,但眼神中却有藏不住的凌厉,让江唯不自觉对他更敬重了几分。
阿叔先帮韩子陆把了把脉,嘱咐了几句,然后看向江唯。
韩子陆介绍江唯跟阿叔认识,两人随便聊了几句。
然后阿叔把烟斗往腰间一别,站起身来。
朝院子里大喝一声,“娃儿们,开工咯!”
杨嫂和两个十几岁男孩儿提着水桶,泼水冲刷院子,黄志勇和哥哥黄志义负责把两头牛牵出牛棚。
几个不认识的男儿从门外搬来两张大木桌。
杨嫂拿出黑布蒙上牛的双眼,接着,明晃晃的大刀被摆到了桌上。
江唯看着那两头牛,想起了六条。他碰了碰站在旁边的韩子陆,小声问:“牛真的很通人性么?”
“是,所以要把眼睛蒙上,不然牛看到这些会哭。”
江唯诧异地看着韩子陆,韩子陆笑笑,“你们城里长大的孩子可能很少接触这些,我小时候有一次掉到河里,就是我家老黄牛救了我。”
江唯眨眨眼,“你家里是农村的?”
“是啊,怎么了?”
“没,就是觉得不像。”
“那怎么是像呢?城里人脸上写着城里,农村人脸上写着农村么?”
江唯笑,“你说的对,不过我也没别的意思,就觉得你做东西那么挑剔,不像农村的,农村不是应该比较粗犷吗?”
韩子陆:“你错了,真正好吃的东西都是自家地里种出来的,是自家院子里养出来的,就是因为小时候吃惯了这些,长大之后才会挑剔,其实所谓挑剔,也只是想还原小时候吃过的那些味道而已。”
江唯长长“哦”了一声,“懂了。”
韩子陆指指院子中央,“准备杀牛了。”
江唯脸色一变,虽然早知道这些牛带过来就是要杀的,但这会儿真看到院子里的阵仗,又觉得跟他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
心里的想法脱口而出,“我能不看么?”
韩子陆:“当然能,不过我建议你留下。”
江唯用眼神问为什么。
韩子陆说:“因为它们将会成为我们的食物,这是很个人的想法,不过我觉得看着他们死去,是一种尊重,对食物,以及对生命的尊重。”
江唯懂了,也不再多问什么,两人静静看着院子中央。
黄阿叔抽了几口烟,然后接过大碗干了整碗酒。
他拿起一把细细的刀子,走到两头牛中间,低声念了几句什么,然后轻轻抚摸牛头。
摸着摸着,手起刀落,尖刀没入牛颈又迅速抽出,第一头牛前腿一晃,倾身向前倒去,在它躺倒之前,第二头牛也断了气。
整个过程不过几秒时间,江唯甚至看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两头牛就躺到了地上。
黄志勇和黄志义拎着桶走上前,开始准备放血清洗。
江唯还沉浸在一种难以名状的震撼中,韩子陆拍了拍他的肩膀,“后面别看了,出去走走吧,顺便吃个早饭。”
“你能吃得下啊?”
“看多了就习惯了。”
江唯没说什么,跟着韩子陆出了大门。
两人沿着路往人多的地方走,韩子陆带江唯进了一家小店,叫了两碗饵丝。
等待的功夫,江唯忽然问:“那你杀过牛吗?”
“没有。”
“哦。”
没过一会儿,两碗饵丝上桌。
韩子陆问:“现在有食欲了吗?”
江唯闻着饵丝的香味儿,瞬间饿了,“这个跟米线差不多?”
“嗯,也是米做的。”
江唯尝了一口,云南人口味重,早饭的饵丝里也飘着辣酱和腌过的包菜。
腌包菜酸爽开胃,江唯挑着先把它吃完了,然后忽然又问:“那你杀过别的什么吗?”
“嗯,挺多的,鸡鸭鹅都有。”韩子陆边吃边答,“现在说这些不怕影响食欲?”
“没事儿了,刚那劲儿已经过去了,那你动手的时候什么感觉?”
韩子陆放下筷子,似乎在回忆,片刻后回答:“比较复杂,不过整体来说还是害怕的吧,那时候我五岁吧,家里逢年过节都要杀鸡,我不敢看,就躲得远远的,后来被我爸发现了,就强迫我练习杀鸡。”
“啊?不是吧,你才五岁啊。”
“在农村挺正常的。”
“那你当时肯定吓坏了。”
“其实也不是。”韩子陆看着筷子,“最开始看我爸杀鸡觉得很怕,后来没办法,强迫了自己几次,也就不怕了,就像我爸说的那样,真的想做其实没什么是做不到的,几个孩子里就我手最稳,于是后来,家里杀鸡的活就交给我了。”
江唯忍不住皱眉头,总觉得这事儿听起来不太对,一时又说不出到底哪里不对。
直到吃完饭,他才又开口,“你是真的不怕了吗?你只是假装不怕了吧?”
韩子陆看着江唯,过了许久才应道,“也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