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又到了即将告别暖气的季节。
江唯从洗衣机里拣出刚洗好的袜子,把它们像鱼一样在暖气片上排列整齐,等着它们从湿哒哒的鲜鱼变成暖烘烘的鱼干。
船长经过一个冬天,又肥了两斤,正叼着真正的鱼干从江唯面前招摇而过,一路奔向沙发,下蹲,起跳。
第一下居然没跳上去,半个身子挂在下面,拿爪子扒拉了半天才把他那堪比孕妇的肚皮和胖得起褶的屁股挪了上去。
江唯坚信,在船长成功登陆的一刻,他听到了他的一声叹息,但紧接着,这坨死胖子就忘了羞耻丢了自尊,吧唧吧唧啃起了小鱼干。
江唯看着船长摇了摇头。
船长也回给江唯一个眼神,似乎在说喵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鱼干空对月。
江唯当即把船长升级为知己,又给了他三片鱼干,捏了捏他的肥脸。
要是子陆有船长一半懒散就好了。
江唯叹了口气,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在心里倒计时。又熬过十分钟,他骑着自行车出了门儿,到图书馆去接韩子陆。
韩子陆最近每晚都要在图书馆待到闭馆,一开始江唯还天天陪着,但时间长了就陪不动了,没看一会儿书就要开始捣乱,结果可想而知,被韩子陆无情地赶了出去。
他只好回宿舍逗猫玩游戏,跟豆豆他们开一开视频会议讨论一下客栈的生意,然后等到临近闭馆,他再去接韩子陆回家。
江唯早就知道韩子陆对大学生活有种类似船长对小鱼干一样的想往,所以才想方设法把他弄到自己班里混个进修,但他没想到,韩子陆自从进了校门儿,就像超人穿上红内裤一样,摇身一变,成了比五综大理工生还要学霸的学霸。
江唯在陶瓷系念了三年,韩子陆刚来了半年出头,却已经有了从局部赶超到大面积赶超的趋势,那些艺术史设计史工艺美术史之类的各种shi就不用说了,死记硬背的东西,全靠功夫,自打韩子陆第一天拿到史论书,那个眼神就让江唯预料到了他往后的拼命。
不过作为陶瓷系的艺术生,他们的主要工作不是背书也不是写论文,而是搞创作,也就是按照自己的想法儿捏泥巴。
每个男孩儿小时候都在泥坑里打过滚儿,江唯也是从那个傻逼兮兮的时期过来的,只是当时他没想到,自己在二十出头的年纪会把捏泥巴作为专业,更没想到自己那个毫无美术功底的男友现在玩起泥巴来会比他还要专业。
韩子陆只是跟班儿进修,不算学分也没有成绩,理论上来说,大学的公选课他是不用去上的,但如果没必要就不上,他也就不是学霸韩子陆了。
江唯选了的那些课他自然是要陪着一起去的,甚至考试也是要陪着一起考的,除此之外,但凡有点儿时间,他就要寻摸个开课的教室,钻进去听听课。
接过就变成了江唯上课他上课,江唯补觉他上课,江唯偷懒他还上课的局面。
江唯自认不是个学习刻苦的学生,但四年来都还算对得起组织,小数额的奖学金也拿过不少,但有了韩子陆作对比,他这最后一年的大学生活简直成了鬼混。
一开始,江唯被韩子陆对比得实在不好意思,还发愤图强了一段时间,不过没熬过俩月就露了原形,该干嘛干嘛去了,也就是在这段原形毕露的时间之后,江唯发现,韩子陆其实在陶艺方面颇有天赋。
大学时代的课程大都是些基础课,乍一看大家都差不多,想要脱颖而出被老师注意到实在很难,可韩子陆居然轻松做到了这一点。
传统陶艺的基础是拉坯成型,拉坯的基础揉泥功夫。
宜兴运来的缸料经过真空炼泥机的蹂-躏,出来时都是整整齐齐的圆柱,但仍然不能直接用,要经过人手重新揉搓几次,才能放到拉坯机上。
大二刚开传统陶艺课时,任课老师就腆着胖胖的肚子说过:要想拉坯拉得好,先要揉泥揉得好。
接着,老师用他厚实无比的手掌把泥吧摔来打去,轻松无比地完成了这一步骤,并对同学们说:这叫羊头揉。
这是个很形象的名字,因为揉得过程中泥团两边会突出一段“犄角”,确实很像羊头。
这是每个陶瓷系的学生学习揉泥首先接触的揉法,但对手法要求略高,弄不好反而会给泥巴增加气泡,所以后来学了第二种揉泥*之后,这种羊头式就慢慢的没人用了。
现在的揉泥桌上,是“菊花揉”的天下。
是的,菊花揉,鉴于在时代进步的今天,菊花早已经不再是单纯的植物种类,老师刚把这几个字说出来时,学生们就哄笑了一片。
江唯还记得,当时刘牧笑得一脸猥-琐,把前后顺序一换,当即给它改名为“揉菊花”,老师见怪不怪,依然淡定示范着揉泥,显然这帮熊孩子不是第一届拿菊花开玩笑的学生。
不过学生们没有老师的淡定,在刘牧之后,有那么一段时间,每当大家凑齐了一起揉泥,工作桌上就总要有人大声吆喝一嗓子,“来揉菊花!”
现在三年过去,当时一起上课的同学们已经毕了业,现在这个班的学生也已经都是大四的老油条,没人会特意拿这事儿开玩笑,也没有老师会来示范揉泥方法,江唯作为韩子陆的学长加男友,自然担起了仔细解说的重任。
他按照传统,先示范了羊头揉,然后淡定地把刚揉好的泥团摔了几下,用力按下一块,开始了逆时针环绕立体式折叠。
他边揉边说:“这叫菊花揉,别名揉菊花。”
作为一个被所有人开了三年玩笑的名字,再有趣的笑点也归于了平淡,江唯说出这几个字时,绝对不是故作镇定,而是真的没意识到任何不妥。
可韩子陆听完却爆出了几个月里最响亮的一阵笑声,整个人笑得蹲到了地上。
这反映直接打破了江唯的淡定,虽然没令他一起笑趴,却把他搞得脸红了半天。
当年知道这坑爹名字的时候,他还是个正直的直男,对所谓的菊花不会深想,笑一笑也就过去了,后来即使跟韩子陆好上了,出于思维习惯也没想过太多,这会儿面对韩子陆的失态,却不得不想歪了方向,让脑回路狂奔万里,环绕地球三圈。
他朝韩子陆咳了两声,拿出前辈的气势,“笑什么笑,这都是祖师爷传下来的名字。”
韩子陆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弓腰看着江唯,“完了完了,以后没法好好做饭了,你知道吗,这个揉泥手法和揉面几乎一样。”
这话一出,江唯也跟着笑喷,结果跟韩子陆一起吃了工作室主管大师傅的一记当头爆栗。
在江唯看来,这事儿笑完也就过去了,但几个月后,老师绕着桌子转完一圈之后,却站到了韩子陆后面,点着头拍他肩膀,“三届之内的学生,数你揉泥最好。”
当时全班同学齐刷刷看向韩子陆,那几个女字旁的流氓眼中还带着一抹邪恶。
老师又说:“难得羊头揉成这样,不过菊花更好,下午有时间帮我揉几个,我也拉几个罐子种花。”
女流氓眼中的邪恶直接升级成了猥-琐,江唯不得不朝她们龇牙咧嘴,露出小区里二虎一样的护食态度,告诉这帮没节操的混蛋,不要yy韩子陆。
要y也只能他自己来y。
虽然只是最基础的揉泥,韩子陆却因此出了名。
那些上下届的学姐学妹跟韩子陆不熟,脸皮薄的不好直接调戏,就打听到了江唯头上。
江唯从大三开始就对自己的性向毫无遮掩,几乎是美院人尽皆知的基佬,陶瓷系更是几乎所有人都知道韩子陆跟他的关系,但那些女生找过来的时候还是会故意问一句,“韩子陆是你班的么?听说他揉泥特别好,尤其菊花揉。”
每当这时候,江唯都想拿一坨泥巴把人拍飞。
不过他忍了下来,笑着对人家说:“谁?不认识,完全没听过。”等回家之后再跟韩子陆反复提醒,千万小心美院的这帮女生,女流氓这样的词汇远远不足以用来形容她们的无耻,她们简直是一群被外星人派来毁灭地球的高危生物。
好在韩子陆的进修期只有一年,否则跟这帮祸害接触多了,搞不好要来个咸蛋遮眼的二段变身。
江唯一路琢磨着到了图书馆,来到三楼,远远就看到韩子陆的专座,但座位居然空着。
人呢?
去厕所啦?
江唯走近之后看到桌上没书,觉得韩子陆可能不在这层,但还是往厕所绕了一圈儿,没找到人,再下楼扫过一圈儿,依旧没人。
他这才想起来打电话,但一摸裤兜,坏了,手机忘家了。
急忙赶回去,好不容易在沙发垫儿的夹缝里把手机找到,却发现它没电了。
充电开机,屏幕一亮就看到韩子陆的短信跳出来。
【看到给我回电话】
这不是出什么事儿了吧?江唯心里突突直跳,忙拨过去,还没来得及开口,韩子陆反而先问道:“你跑哪儿去了?打电话关机,发短信不回。”
“我才要问你跑哪儿去了,刚还去图书馆找你,你人呢?”
“医院呢。”
“啊?!”
“别着急,我没事,不过一时半会儿走不开。”
“啊啊?什么意思啊?你在哪儿我去找你。”
韩子陆想了一会儿,“行吧,反正估计还要很久,你过来的时候帮我把那本现代设计史带上。”
江唯:“……”
韩子陆:“哦不行,那本太重,算了你随便帮我带一本吧。”
“所以你是把医院当图书馆了吗!快说到底出啥事儿了!”
韩子陆:“都说了我没事,我姐你还记得吧,就是之前见过一次的那个。”
“啊?姐姐病了?”
“没,她快生了,你等会儿,她叫我呢,我一会儿把地址发你,先挂了,姐稍等——马上来!”
江唯:“……”
快生了?生孩子啊!
生老病死,江唯活这么大唯独没见过生,这活生生把孩子给生出来的事儿,怎么想都是个巨大的挑战,在他看来,难度堪比站在月亮上朝地球挥手,而且地球人还必须看见。
江唯从出租下来之后,几乎是大步跑到医院的,在他赶路的这二十分钟里,韩琦已经被转进了产房。
韩子陆在外面等着,旁边有个小护士假借记录的名义行着搭讪之实。
江唯赶到时,韩子陆和小护士一起转头看他,护士眉头拧起,“你就是孩子爸爸吧?怎么这么晚到。”
“啊?不是,没有,我——”江唯在窘迫中看到韩子陆的脸,忙拉住他说:“孩子不是我的,我们俩是一起的,都是男的生不出来。”
“噗!”护士没忍住笑了,韩子陆一脸尴尬道:“我姐夫还在路上,堵车可能没那么快。”
待护士走开之后,江唯抓着韩子陆问了一堆问题。
韩子陆一一解释,简单来说,就是韩琦因为以后孩子的教育问题跟她老公吵了一架,赌气离家出走来找韩子陆,俩人约在美院咖啡店见面,当时韩子陆就给江唯打了电话,但江唯手机没电了没接着。
韩琦喝了两杯热牛奶,完全进入了吐槽模式,可能说得太激动了,硬是在预产期之前一礼拜把自己说进了医院,直到刚刚进产房之前还在精神满满地骂着她那个“不尊重中国传统文化”的老公。
韩子陆说:“关于这点,我也问了我姐,其实就是她说要给孩子留长发穿汉服,他老公不同意,说万一是男孩儿怎么办,我姐说男孩儿一样留,结果俩人就吵起来了,从一个发型问题上升到了人权高度,哦对了,帮我带了什么书?”
江唯打开背包,掏出一本格林童话。
韩子陆:“……”
江唯:“你一说生孩子,我就下意识选了这本儿,真不是故意的。”
韩子陆:“你绝对是故意。”
“嘿嘿,那些个专业书有什么好看啊,难得赶上你姐生孩子,咱们看点儿应景的吧,互相讲故事,一人一篇咋样?”
韩子陆随手翻开一页,“那我先开始,从前,有一个国王,他有三个儿子。老大、老二聪明伶俐,老三沉默寡言,老大、老二都叫他“傻瓜”。国王觉得自己年纪大了,想把王位传给自己的儿子,但他不知道传给谁才好……”
“原来童话书里也有权谋宫斗剧啊。”江唯感慨。
韩子陆:“你听不听?”
“继续继续。”
“然后,最后轮到老三的新娘,只见这只小□□变成的公主纵身一跃,轻松地穿过了铁环。这下,在场的所有人都无话可说了,老三顺利地继承了王位,成了国王。”
江唯:“作者到底哪儿看出老大老二聪明伶俐了……当然老三也是真傻,除了金手指就是抱大腿别的不会,这童话是典型的拉低人物平均智商来突显主角吧?”
韩子陆用书敲了江唯脑门儿一下,“下篇你来。”
产房外的读书声持续到了后半夜,终于,门缝里传来了婴儿的哭声,接着,护士出来说,“恭喜了,母女平安。”她视线扫过凳子上的三个男人,“你们……哪个是爸爸,跟我过来一下。”
孩子爸欢呼一声跳了起来,江唯伸长脖子想看一看小婴儿,但没能如愿。
韩子陆:“女孩儿,这下不用纠结是不是留长发了。”
江唯愣了愣神儿,“天呐!你姐刚生了个混血小萝莉!”
“你才听见啊。”
“哎要不你让她多生几个,分我一个吧,我帮她养!”
韩子陆:“当爹的都没这么激动,你激动什么?想要自己生去。”
“没羞没臊,这都没结婚呢你就惦记生娃。”
韩子陆笑着摇摇头,看向产房。
江唯勾住韩子陆肩膀,“等到毕业,那两套定制西装就该做好了,你说,婚礼要中式还是西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