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倒斗团上下特别是执委会,显然没有把这些“不同声音”当回事。
或者说不同意见引发的争论太多了,有那么多的问题要解决、那么多的正事要做,谁也没空搭理这十几个人的牢骚。
现在最大的正事就是消化占领区。
林海行动之后,倒斗团可以算是控制了整个儋州和半个昌化。地盘虽不大,却同样需要时间去消化——这可不是玩游戏,吞并一个地区,这个地区的人力、粮食、矿产就理所当然地跑进资源表。
所以在“阶段性胜利总结会”上,王辛岂顶住压力宣布:不再进行大规模军事行动,一切为经济建设让路。
但不代表这支新生的“大秦人民国防军”就闲了下来。
在补充了昌化地区的新兵后,五个教导队、陆军教导团和海军护卫艇中队的总兵力达到了1800人。
军委对这1800人没有太高的要求——能击溃人的清军主力部队就可以啦!
为了这个小目标,总参谋部忙着分析林海行动中的成绩和暴露出的不足,进而组织针对性的训练。总装备部忙着和工能委进行“72年式”系列武器的开发,以求在装备上对清军形成更强的碾压。
总政治部呢?既然这支“人民国防军”要cos“人民解放军”,那就要修炼内功!
从第一支连队组建开始,部队已经陆陆续续出现了大量的违法乱纪,小到随意拿老乡家的东西、打骂老百姓,大到杀人这样的恶劣犯罪,应有尽有。
尽管相比清军,穿越军堪称纪律严明、仁义之师,但显然没达到穿越众们对他们的要求。
对此,总政治部三管齐下:
一方面要求所有穿越众指挥员要以身作则,给本地战士树立榜样。另一方面对各种违法乱纪从严、从重处理,哪怕引起新兵逃亡也在所不惜。同时组织全军政治教育,开展“政治建军”。
而这才是cos人民军队最重要的地方——毕竟即使21世纪,东南某省军区还能听到“当兵就是为了钱和女人”这种高论。
穿越军的政治教育其实一直有在做。每天都有文化课,每个星期都有读书会,还经常组织辩论和演讲,以这种潜移默化的方式逐步给新兵们灌输一些全新的概念。
可是效果嘛……在一次辩论会上,战士们就“农民养活了地主,还是地主养活了农民”这个话题进行了辩论,最后得出结论——地主养活了农民。
所以这一次的政治教育要搞大动作!
之所以拖了大半年才做,倒不是因为穿越众们的理论水平不够,而是因为水平太踏马够了!
穿越众的总体政治倾向偏左、偏中下,得益于互联网时代充足的键政锻炼,简直能凑出一个完整的政治光谱,许多人在理论上都很有建树。
水平高了,就容易精英主义,觉得众人皆醉我独醒。
最要命的是,大部分穿越众更在乎理论名词的堆砌和话术逻辑的对抗——俗称“抬杠”,根本不知道最普通的农民、工人、士兵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如果自己所言和事实不符,那一定是这届老百姓不行。
而徐工是少有的肯“走下去”的穿越众。
他虽然言必“康米主义、达瓦里希”,实际上政治理论不超过高三水平。
然而他从在总政治部挂职的那天起,就把别人聊天扯淡的时间全部拿来走基层,连和张琪约会都是在一起下乡的路上。
六个月里,他深入每一个连队每一个班了解新兵们的情况,走访了洋浦、峨蔓的全部新村和木棠、新英、中和、长坡半数以上的村庄。光着脚踩着泥帮农民推犁,踉踉跄跄挑扁担结果摔个狗吃屎,在农民的哈哈笑声中拿到了民情军情的第一手资料。
这些资料最终汇总成了《关于部队政治教育方针及教育计划大纲》的报告,对政治建军的方针、原则、内容、步骤、方法、政策进行了概述。
军委把这份报告讨论了足足三回,最后一字不改提交执委会。
执委会一字不改地发回总政治部,批示:照章落实。
徐工的思路非常明确,政治建军其实就是两大方针、三大内容。
两大方针——“人权保障”和“启蒙教育”。
三大内容——“对封建军队的控诉”、“对封建王朝的控诉”和“大秦新军队政治教育”
所有这些都不同于键政辩经,没有一句艰深繁冗的理论,全部都是“战士本身及其家庭所曾亲身经历、耳闻目睹的痛苦事实”,用这些生动的现实教材替代书斋秀才式的教条。
今天,全体本地战士在大操场集合上大课。
徐工没有站在主席台上,而是不停地在战士们中间游走。胸麦把他的声音传到四周的大喇叭上,以确保每一个战士都能听得到。
“以前我曾听过这样一句话,是那些锦衣玉食的老爷们,从嘴边省下一点残渣,养活了我们的农民。而我们呢?把自己的不幸归结于命苦、懒惰、祖坟风水不好、闹鬼、天灾、疾病……”
战士们心里嘀咕:难道不是吗?
“二连六班有一个战士,家里曾经有一块地,地契是地主家儿子写的。这位少东家欺负他家里无人识字,在地契上做了手脚,最后他们族里就据地契剥夺了他家的地。大家是不是觉得要怨他们不认字?好,那么问题来了——他们为什么不认字?”
战士们互相看看,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可是说不出来,谁家不是这样?自古就是这样啊?
徐工微笑,语速很慢:“今天我们大课的讨论主题是‘你过去最寒心、最痛恨的事情是什么?’,我希望大家主动登台,畅所欲言。”
这就是动员群众的工作原则——典型引路。
有了典型,才能打破普通战士、普通农民心中对老爷、对欲做奴隶而不得的恐惧。
所有的战士无一例外都是苦出身,在古代就是一条狗。在家受苦,活不下去了或者被抓了丁就当了兵,可是在封建王朝的军队里也饱受欺凌,这是一个连续的过程。
因此,“你过去最寒心、最痛恨的事情”,会不由自主地从对具体事情的痛恨,上升到对整个封建王朝的痛恨。
“我先说!”熊仲礼第一个举手。
其实他是提前安排好的“托”,可也确实有一肚子的委屈和愤恨想说。
熊仲礼接过麦克风,深呼吸了几下,终于鼓起勇气开了口:“我叫熊仲礼,峨蔓人,我们家有九口,靠晒盐为生。那年官府突然要迁界,把我们村生生迁到了四十里外!可是那里根本就没有我们的土地!接着就起了大疫,我阿妈、阿爸……我……”
声音已经呜咽。
开局就是杀招!迁界禁海直接涉及三分之一的战士,即使没有亲身经历过的,只耳闻也能感受到当时移民的凄惨和绝望。
这一下子,许多战士纷纷落泪。在这场浩劫中,谁没有亲人死去?谁有不想念故土、想念亲人?
接着,第二个托也出现了,不用话筒就声洪如钟。
“我是炮兵教导队的!以前家里佃了两亩地,那年春荒绝了收,我爹实在没办法,找了大户借了一斗粮。就是这一斗粮,到了秋收要还一斗六!可是佃租六成,剩下那点儿根本还不起!我爹被逼无奈,就把我抵给了他家做苦力!他家根本就不把我当人!说打就打,说骂就骂!”
说着,战士解开了衣袖,只见手臂、后背、胸膛上有许多细长的伤疤,那是驱赶牲口的鞭子留下的。
徐工看到很多战士的眼中流露出了同情和愤怒,感慨自己没有白下基层。
其实并不是所有的地主都如此没有人性,相反,很多都是地方上有名的“大善人”。所以只有通过这些血淋淋的例子,才能让战士们联想到自己的不幸,用最朴素的善恶来破除老爷们在他们心中根深蒂固的权威。
果然,随着两个“托”的血泪控诉,战士们埋在心底的情绪开始涌动。
终于,一个战士自告奋勇跑出来,愤愤地把帽子一摔,突然意识到这是大秦的军帽,又赶紧捡起来戴好。
“我是三连二排战士,新英人……我们家种着族田,就是族里的地。七成归族长,三成归自己。我们家六口人,人人干活,割草、喂猪、放牛、挑水,可是一年下来家里什么都没有!我直到当兵,才知道‘鞋’是什么东西!”
“十三岁那年,我阿爸下地干活,用的是族长家的锄头。这把锄头已经裂了口,我阿爸干活的时候一下子弄断了。少爷就一定要我阿爸赔!大家知道,咱们海南铁贵,我家饭都吃不饱,哪来的钱赔?我阿爸气不过就顶了两句,结果那些家丁就打晕了他!”
“这事还没完!当天晚上,少爷带着家丁砸开我家门,绑走了我阿爸!第二天,他们……把我爹像捆猪一样抬进了祠堂!在祖宗面前编我阿爸的罪状!我阿爸要申辩,那些家丁就拿绳子勒住他的嘴!族长说以下犯上,要严肃家法,就……就把我阿爸沉了塘!”
战士再也说不下去了,嚎啕大哭。
这下子,会场的情绪彻底爆发,所有战士都捶胸顿足,哭得撕心裂肺!哭声甚至惊动了操场对面的军委大楼,正在开会的军委委员们纷纷站到窗户前,面色严肃地看着几乎要失控的会场。
徐工毕竟是一个在21世纪城市里长大的孩子,战士们嘴中的故事离他实在太遥远。甚至在中二的年纪时,他也像许多有“独立思考能力”的少年一样,质疑过这些故事的真实性。
现在,近千人的嚎哭让他全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腿都隐隐发软。
已经不需要发言了。哭声中,战士们破口大骂,咒骂这个吃人的世界,咒骂造成自己不幸的王八蛋。
也许对他们来说,在此前只是觉得短毛首长是待人不错的大善人、好老爷。直到他们一直在逃避的不幸被血淋淋地翻出,剧烈的反差形成了刻骨铭心的悲痛和愤怒。
汤航正在战术训练场那边和军工组的人一起研究新式步枪,听到哭声全跑了过来。
然后就被吓傻了眼。
“达瓦里希,你这什么情况?给战士们说什么了?”汤航觉得头皮发麻,拉了拉徐工的衣服。
徐工的眼睛湿润了:“其实我们之前遇到过这样的情况,包括我们自己也是,我们并不认为那些不幸是‘穷人就该这样’,我们也想抗争,可我们没有能力。我们能靠穿越作弊来逃避,他们呢?无处可逃!只能默默忍受,直到麻木,然后被我们突然揭开伤口……这是件很残忍的事情!”
汤航竟然心生一股负罪感:“被你这么一说,我怎么觉得我们怂得要命,而且又怂又坏……”
徐工擦去眼泪:“其实德育警察骂我们根本不想阻止悲剧重演,只是要当悲剧的导演,也不算冤枉……”
“那你还继续讲?”汤航问。
“继续!”徐工十分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