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帝也了解开元帝的各种壮举,因此一有人提起,他的眼神便有些不一样了。
但凡皇帝就没有对开疆拓土没有执念的,谁都想做出一番事业为世人称颂,也都想自己的英名世代传诵。
安帝也不意外,因此一听到开元帝,他原本也有些动摇的内心便开始慢慢偏向了另一边。
若是冒些风险便能掌控凉上,他也能向世人证明,他这个皇帝不是徒有其表。
思索间,安帝看向站在前排正垂着眼眸安静听着周围人议论,却像是置身事外的左相,出声询问:
“左相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
周围官员都安静下来,纷纷看向一动不动站着的陈柏言。
陈柏言想了想,对安帝拱手:“臣以为此事可行,只其中细节还需商议。”
“哦?”安帝来了点兴趣,挑挑眉。
“凉使只说凉皇诞下王夫血脉后便册立其为太子,却没提是否会废太子。虽说废太子一事兹事体大,但在特殊情况却也不是不能发生。”陈柏言看了一眼上首的安帝,眼神深深。
他的话让在场人都有些异样,也不知周围人都想到了什么,不约而同降低了自己的存在感。
就连安帝也隐约有些不自在起来,轻咳一声:“除此之外呢?”
“凉使只说诞下血脉就封太子,却只字不提诞下血脉之前。”陈柏言又道,“如今凉上局势飘摇,凉皇提出联姻主要原因便是为了以梁夏为后台稳定局势,而为稳定局势,凉皇两年内必然不能诞下子嗣。这两年能发生的事太多,区区联姻并不能保证两国友谊亘古不变。”
安帝若有所思:“所以,相国是想……”
陈柏言沉默须臾,慢慢道:“凉若能对梁夏俯首称臣,宣布自己是梁夏附属,这场联姻倒也不是不可行。”
朝堂上立时响起倒吸冷气的声音。
许多人都有些震惊于陈柏言的发言,同时在心里猜测凉使是否会答应这种要求。
安帝则是笑了起来,他似乎得到了十分满意的答案,抚掌大笑,复又想起什么看向另一边始终不说话的右相渊四海:“右相觉得呢。”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又都落在了渊四海身上。
只见这位年迈的老者眼睛动了动,缓慢抬起,落在上首的帝王身上,却并没有说话。
沉默的气氛在朝堂上蔓延。
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出,就连安帝也收起了脸上笑意,脸色逐渐难看起来。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以为渊四海会给出与陈柏言截然不同的回答时,这位总是很沉默,朝堂上基本不说话的右相却点点头,苍老的声音平静没有丝毫情绪:
“可以,您开心就好。”
众人:……
。
今日的朝会就这样在渊四海出人意料的回答中结束,安帝很痛快的将和凉使交涉的任务交给了陈柏言,随后飞快离开了金銮殿。
而众朝臣则发了好一会儿呆才回过神来,三两成群的往外走。
渊四海一个人坠在所有人身后,形单影只、沉默寡言,每一个注意到这一幕的朝臣都不敢上来和这位脾气古怪的右相套近乎。
而朝会结束后不久,纪砚尘这边就已经收到了有关朝会内容的消息。
同样得知消息的还有赖着不走的贺成江,他听着与归的讲述,脸上兴味盎然,末了哈哈大笑起来,对渊四海十分好奇:“这位右相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挺有趣的。”
有关渊四海的消息并不多,贺成江只记得这位是先帝在位时就一直稳坐在右相位置上的老先生,据说做过帝师且在民间文人墨客之中也颇有好评,除此之外似乎就没有什么有关渊四海的消息了,也没有他曾经做过什么大事的消息。
“渊四海,曾经的内阁首辅,先帝末期废除内阁制度后,亲自封他为右相。年轻时曾教导过我的皇祖父。”纪砚尘端起面前的茶杯漫不经心地解释道。
贺成江恍然,成为右相后,渊四海就仿佛沉寂一般,很少再在朝堂上发表什么让人印象深刻的言论,他并不如何了解先帝时期的情况,对这位右相只是有所耳闻也算正常。
“这位右相大人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在朝堂上发表言论了。”贺成江若有所思。
“渊老年纪大了,他能出现在朝堂上就已经是一件难得的事,加上皇上对先帝有阴影,因此也很少询问他的意见,今天突如其来的意外反而让我觉得意外。”纪砚尘始终面色平静,说着意外,表情却仍然是一副一切尽在掌握的样子。
贺成江看着,心中就像被猫挠了似的痒痒:“所以,你到底为什么知道今天朝会上会讨论什么?”
纪砚尘红唇被茶水浸润,原本浅淡的颜色深了几分,无端吸引着某人视线。
他抬眸看向对面的人,红唇微扬:“你猜?”
贺成江一怔,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顺着纪砚尘的话猜测:“是你以前就安插在朝堂中的人,对是不对?”
纪砚尘:“也可以这么说。”
贺成江挑眉:“我见过这个人吗?”
“见过。”纪砚尘对着茶杯吹了口气,看着其中荡开浅浅涟漪,声音里带着笑意。
“是世家里的人?”
“是。”纪砚尘点头,同时也注意到了贺成江表情倏忽发生的变化,心中便已然明了,想必他已经明白是谁在双方之间传递信息。
贺成江的表情变得恍然,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是林雪青?”
纪砚尘没回应了,像是要给这个问题留下一个两人都心知肚明的悬念。
林雪青作为林家新一辈佼佼者,除了出身略逊于其他世家子弟,其他方面则都不遑多让,因此也更加受到安帝的器重,早早便是礼科都给事中,虽然不能参加朝会但也属于一众官员中权力极大的了。
“等等。”贺成江忽然皱皱眉,“我记得六科都给事中为正七品官员,应当是上不了朝会的,你要如何让他给你做眼睛?”
“我不需要他亲自给我做眼睛。”纪砚尘笑了笑,“有些时候只需要一点小小的引导,某些人便会自然而然做出我想要的行为。比如我刚才让你猜,你就真的开始猜了。”
贺成江一愣,紧接着反应过来,哭笑不得:“你连我都坑!”
纪砚尘挑挑眉,清丽的眉眼在阳光下给人一种温暖柔和的错觉:“你被我坑的时候还少吗?”
贺成江:……
他忍不住磨了磨牙,顾及到与归还在一旁,压低了声音,轻哼:“等我晚上收拾你。”
纪砚尘不甚在意,余光忽然注意到什么,被楼下吸引,转了过去。
贺成江也随之看向楼下,紧接着眉毛扬起,平白多了几分凌厉。
“这人呐,真是不经念叨。”
贺成江幽幽的声音从对面传来,纪砚尘收回目光睨了他一眼,只觉得他这飞醋吃得荒唐,内心里觉得好笑的同时又有着被重视的满足感,令他都有些不舍得出言解释了。
“看我做什么,楼下那公子不比我好看?”贺成江朝他扬眉,阴阳怪气。
纪砚尘眼底闪现笑意,嗯了一声,支起下巴转向楼下,盯着下方似与同僚一并行来的林雪青。
林雪青无疑是很好看的,长大后的他依然清瘦却没了年幼的病弱怯懦,举手投足清风朗月,引人注目。
忽然间,一只手从斜地里伸出来,捏着纪砚尘的下颚迫使他收回目光,对上一双漆黑的、带着笑意却隐有寒凉的眼睛。
“看什么呢?”眼睛的主人咬牙切齿。
纪砚尘眨眨眼,顺着他的话道:“不是你让我看的吗?”
贺成江噎住,脸色有些恼怒,手上也用了些力,纪砚尘却依然不感觉疼,只觉得心里暖暖地涌出甜丝丝的兴味。
安静片刻,贺成江败下阵来,磨了磨牙,耍赖道:“不准看他了!”
纪砚尘挑了挑眉,发出一声不理解的嗯。
贺成江更恼怒了,眼神像是要将纪砚尘拆吃入腹一般,极富攻击性,他一字一顿重复道:“不、准、看、他!”
纪砚尘眼中漫出星光般的笑意,言语里是连自己也不曾察觉的宠溺:“那我应该看谁?”
贺成江又伸出另一只手,保持着从桌子另一头探过来的姿态,捧着纪砚尘的脸,与他对视,随后认真道:“看我。”
“嗯?”
“看我就够了。”贺成江又道。
纪砚尘没说话,安静与他对视,许久后噗嗤笑了起来。他很少如此开心,而自襄州之后,那所有的名为愉悦的情绪都来源于眼前这个人。
“你笑什么?”
贺成江鼓了鼓腮帮子,松手坐了回去。
“笑你。”纪砚尘弯起眼睛,清冷绝尘的眉眼瞬间软化,像是融在水里的月光。
贺成江看呆了,好一会儿才接上话:“笑我…什么?”
“笑你眼神不太好。”纪砚尘微微抿起唇,上挑的凤眼流露出万种风情,而这都只会在贺成江面前显现。
贺成江呆着,不理解纪砚尘的意思。
纪砚尘撑着下巴看着他,昳丽的容貌让人移不开眼:“若不是早早的就瞎了,怎会看不见我眼里的人一直是你。”
贺成江:……
他张了张嘴,却没发出任何声音,纪砚尘笑意更甚,似在等待他的回答,贺成江却说不出一个字,只徒劳地开合着双唇。
他觉得他应该在这个时候说点什么,可大脑却因为那句话的冲击而组织不起任何语言。
纪砚尘终于收回了自己看向贺成江的目光,再次落在楼下。
林雪青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另一侧的门外响起了脚步声,大步流星,隐隐能从脚步声中听出少许的急促。
纪砚尘端起面前凉掉的茶送到嘴边。
然而就在他的唇即将沾到茶水时,手中茶杯却被一把夺走。
“凉了还喝。”
贺成江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开口第一句却带着些责备,让纪砚尘措手不及。
就在这时,房门忽然被打开,咯吱的声音让两人动作一顿,贺成江还保持着从纪砚尘手中拿走茶杯的动作,闻声朝门口看去,脸上带着诧异。
与归脸色不好看,探出头来:“殿下,我拦不住林公子。”
“林…雪青?”贺成江语气惊讶,随后看向窗户外,似乎是诧异他怎么会突然跑上来。
林雪青身后又是几道急促的声音,几位同僚疾步跟来,显然也都不明白为什么林雪青会突然离开,而当他们来到包厢门口,看到里面的场景时,脸色都不约而同发生了变化。
他们眼中,贺成江正拿着一个茶杯,那动作就像是要将其中茶水尽数泼在对面的纪砚尘脸上似的,尤其是贺世子那张不笑时满是攻击性的脸,给这个可能更增添了几分可信度。
所有人都呆住了,就连时间也好像静止了。
“你们怎么会在这里?”最终,是林雪青最先开口,听不出这语气里有什么情绪。
纪砚尘对紧张的与归摆摆手,示意他下去,然后看向贺成江,从他手里拿过那个被他手中温度浸染出几分暖意的茶杯放在面前,最后才看向林雪青他们:
“我与贺世子在此谈心,几位有事?”
站在林雪青身后的几人瞬间一个激灵,纷纷摇头:“不不不,没事没事,是我等叨扰,请殿下恕罪,我们这就离开…这就离开!”
说着一群人落荒而逃,直到跑出茶楼才心有余悸停下,一人回头看了一眼楼上,忽然注意到什么:“我们是不是把明昭兄落下了?”
其他人俱是脸色一变:“他没跟我们一起?”
“没呢,动都没动。”另一人道。
众人陷入一片寂静,片刻后才又有人开口:“我们要不要回头去找找,万一…万一出事了咋办?”
“你要回去找?”众人皆看向开口那人。
那人一哆嗦,想到刚才场景轻咳一声:“不,不一起吗?”
“我就不了,我家中还有急事,耽误不得,还是你们去把明昭兄带回来吧。”有人率先开口,摆手拒绝,其余人也纷纷寻着各种理由拒绝。
那屋中两人,一人是当今太子,一人是那西启侯世子,不论哪一个看着都不是好说话的主。
至于林雪青,还是他自个儿自求多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