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之换请求剃度出家。
住持很为难。当日圣上身边的小德子拿着玉牌前来,只传了圣上口谕,“好好照拂”。也没说别的。如今他要出家,这佛门哪里是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的地方?
这世上,若心病不医,又能逃到哪里躲到哪里呢?躲到哪里,都还是苦的。
因为有颗心。
住持无奈,只能推说,事关重大,要等师父出关了,请示他老人家。
十日后,释空出关。
白发白衣,须眉皆白,清瘦清净的释空,闭目盘腿坐在蒲团上。
“师父,今日这人身份不一般,弟子怕拿捏不好,反给寺院带来影响。所以还请师父明示。”住持向释空报告。
“带他来吧!”释空说。
杨之换见到释空那一刻,忽然泪流满面,扑通一声跪下,叫了一声“师父”。
住持和身边的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误会是释空仙风道骨,气场强大,让杨之涣情不自禁地跪下不停地磕头。
释空未语。半晌睁开眼睛,缓缓地吐了几个字:“你回来了?”
“弟子回来了,师父。”杨之换眼泪长流不止。
“嗯!你可明白了?”释空问。
“弟子还未明白。还请师父开示。”杨之涣请求。
释空招手,杨之换上前。
释空与杨之换眼神对视了几秒,弹了一下他的眉心,示意杨之换坐下。
杨之换就这样入定了。
原来,杨之换是一只木鱼,一番番轮回都跟在释空身边,每日里晨钟暮鼓,梵音弥耳,他渐渐慧根深种,颇具灵气,他发出的声音,意韵空灵,禅意深厚,释空夸:“如此再修修,就能化成人形。”
那一世轮转,他终于有了人身,只是无法开口讲话。
释空说:“无妨,无妨。这世人以为嘴巴是用来说话的,其实,嘴巴是用来吃饭的。你可懂?”
他摇头。
释空说:“人们通过眼耳鼻舌身来追求空性,好比缘木求鱼。只有空掉这些,才能真正找到空,与心合一,与道合一。”
他摇头。
释空说:“你看那枝头上的知了,一天到晚聒噪‘知了知了’,你知道,它到底知了什么?”
他还是摇头。
释空遂以“知了”作了他的法号。
他有了身体,有了名字,他可以用双脚随意行走,用眼睛看山川河流,用耳朵听鸟声虫鸣,用鼻子闻茶味花香,还能用嘴巴品尝世间美味。
他被无比的快乐、无比的安宁、无比的幸福包围着,像一个纯净的婴孩一样,带着好奇感知一切,体会一切。
一切都那么好,都刚刚好。
他天天在寺院里劈柴,打水、扫地、听经,听经,扫地,打水,劈柴,一点一滴的体悟着当下的快乐,每一秒都是快乐的。
那一日,风和日丽,老银杏树的金黄叶子铺满了地,如诗如画。
他蹲在地上,一片一片把叶子装进竹筐,把诗情画意装进心里。
一个白衣女子随母亲上山进香,一路上蹦蹦跳跳,欢声笑语,路过他的身边。
他听了这天籁一样的声音,不禁扭过头去看她。
那一刻,调皮的风儿将她的白纱衣吹上了他的脸,一阵女儿香拂过,他呆了。
世间还有这么美好的,他不曾体会过的东西。
望着她的背影,他的心便飘飘地跟了她去。
不再快乐,不再欢笑。
释空明察秋毫,不动声色。
然而,他渐渐消瘦下去,沉疴渐深,卧床不起。
释空看着他没有神采的眼睛,叹了口气:“痴子,痴子啊!”
“师父,我别无他求。只想见她一面,知道她长什么样子。”他恳求道。
释空叹口气,给他讲了一个故事。
3000年前的某一个春天,有位僧人下山去化缘,途中将一只心爱的木鱼遗落了。木鱼落在道旁,地广人稀,无人问津。它静静地等待,等待主人回来将它带走。
漫山遍野铺满了黄色的蒲公英花,随风轻轻摇曳,轻轻歌唱,它沉醉在花的香氛里,不知年月。忽觉脸上氧氧的,毛茸茸的,原来是蒲公英的小小的白色的种子随风而起,滚过木鱼,待它想看清的时候,种子又被一阵风吹向了别处。
后来僧人回来找到了这只木鱼,依旧每日里晨钟暮鼓,梵音弥耳,终成人形。而这朵蒲公英的种子,在轮回里辗转几番,也有了人形,成了人家的女儿。
“师父,他是谁家的女儿?她叫什么名字?她好看吗?”他的眼睛亮了。
释空说:“你和她的缘分,就是一面之缘,就像一阵风刮过一样。你可明白?”
原来,他和她的缘份仅止于此。
“可是,师父,我想念她的心,如长明灯一般无法熄灭。我拼命要摁掉它,掐灭它,每一次熄灭,必定会再燃得更加明亮。我的脑子里全是一个念头,见她的念头。”他哭起来,眼泪滑过耳朵,打湿了头下的枕头。
“恳求师父,让我去见她吧!我只想看她一眼,哪怕只一眼。”他坐了起来,给师父磕头。
“也罢!这大约就是你的劫数!”释空叹了口气,“这梦幻泡影的红尘,要看透看穿,要保持如如不动,岂是打坐参禅就能做到的?若无红尘里打滚,红尘里受伤,你怕是不能醒转啊?”
他下得山来,几番周折,成了她家的花奴。天天在园子里种花,并无缘见到她。
他用心打理着花园,侍弄着花草,满园生机勃勃,花开不断。
女孩子自然是爱花的,她日常会来园子里逛逛,晒晒太阳,采些花儿回去做插花。
他一直不曾看到她的真面目。
远远地看着她,远远地听她笑,就已经很美好。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就这样,他远远地陪伴,远远地关注,别无他求。
若有所求,就请求老天,让她永远这么开心快乐,无忧无虑,人生安好,岁月无恙。
春天的园子里,开满了鲜花,地上的蒲公英也竞相开放,铺了一地的金黄和一地的纯白。
少女开心地在园子里笑着,舞着,轻盈灵动,像风一样。
他远远地听着,跪在地上种月季,心中无限欢喜。
一双好看的绣花鞋忽然停在他的身边。摘下一朵蒲公英花球,一边吹一边往前走。走了两步,又退回来,停在他身边。
他心跳如鼓。深深地埋下了头。好一个近情情怯的痴子啊。
“嘿!这些花都是你种的吧?真好看。”她说。并没有要他答的意思。
他依旧低着头,干自己的活。
“你叫什么名字?”她又摘一朵花球,边吹边问。
他咬了咬唇,用手把地上的泥土铺平。
“为什么不理我?你不会说话吗?你是木鱼吗?”她笑着问。
他细细地把土壤铺平,拿一根树枝写下两个字:“不会。”
“哦!果然不会说话。那你有名字吗?”她继续问。
他再次细细地把土壤铺平,写下两个字:“知了。”
“知了,知了。这名字有意思。你父母是希望你能开口讲话,像夏天的知了一样,天天都说话,不停地说话吗?”她笑着,边走边自言自语:“这名字也挺有意思的。”
师父是这个意思吗?他愣了片刻。师父希望我能开口说话吗?
直到她走远了,他才抬起头,痴痴地望着她的背影,发呆。
开口说话?假如他能开口说话,他也只想对她一个人说话。
是夜,他做了一个很沉的梦。
她一身白衣,远远地朝他跑过来。她是笑着的,她是开心的。
他也是笑着的,他也是开心的。
他张开双臂,想迎接她,想告诉她,他会说话了。
他心里一直藏着一句话,可是这句话到底是什么?他得赶紧掏出来。
他使劲掏啊掏啊,就是不知道这句放到哪里去了。
他急得浑身大汗。忽然想起师父说,遇事得定下来。
于是,他舌抵上腭,让自己的心跳慢下来,慢下来,再慢下来。
她跑过来了,近了,更近了,这句话还是没有找到。
眼看她跑到自己跟前来了。他张开了嘴。
只见她慢慢地从他眼前跑过去,跑过去了。
他想叫住她,跟她说那句话。
却看见,远远地一个白衣男子在等她,她朝着那人跑过去了。
他停下,忘记了刚才自己要说什么了。那么重要的一句话,怎么可以忘记?他不停地责备自己。
然后,他看见,她投进了那个人的怀抱。她是开心的,是幸福的。
可是他为什么怅然若失。不是远远看着她就好吗?不是只要她开心就好吗?
他发呆,思索。自己这颗心,到底要什么?
醒来,那种若有所失的感觉依然在。
怎么会有这种失去的感觉?到底失去了什么?他什么也没有失去啊?
对,失去了一句话,一句很重要的话。一句只对她一个人说的话。他心急,他心慌,他忘了放在什么地方了。
于是,他困在了一句找不到的话里了。
他日也想,夜也想,坐也想,行也想,动也想,静也想,天天都在想,“我到底要对她什么?”
而他,其实根本不会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