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终于未能幸免于难。
大约是预判了自己的处境和结局,这一次出征,罗艺破天荒没有让罗成同去。只叮嘱他好好陪着母亲和云娘。
云娘已有身孕,大夫让小心看护,罗成觉得父亲大约是太意这个孙子,并未往他处多想,老老实实在家陪云娘。
直到有个神秘的蒙面人出现,称他“少主”,并将罗艺身亡的消息告之他。
他哪里会信?
父亲征战半生,从未失手过。这次与皇上兵合一处,更不可能失败。
是疾病?
“不!是谋反,被皇上剿杀。”
这更不可能!天地可鉴,父亲绝无谋反之心!
那人拿出一只埙,“少主可认识这个?”
和父亲的那只一模一样,刻着“L”和“十八”。
父亲曾言,若有持相同埙之人前来,可无条件信任。
无条件信任。
可是,这个炸裂的消息,叫他如何信?
“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少主!”
倘若父亲真是因为谋反而被杀,势必牵连全家。想到母亲还有云娘腹中的孩子 ,他左思右想,不管真假,先把她们藏到安全的地方再想办法验证消息真假。
他们连夜坐上马车,去往漠北深处。对母亲和云娘只说是父亲安排,去与他会合。
等刘黑闼赶到,人去屋空。以为已经被抓走了,深悔自己还是晚到,未完成罗艺的嘱托。
所以,他决定再次去组织兵马,为罗艺一家报仇。
这位接走罗成一家的蒙面人,把他们安置在一座寺院里,罗成在马车上借着月光看到,上面写着“落鹰寺”三个大字。
“少主,我在外面,有事情请随时吩咐。”他一边说,一边往外走。
“那个,你能摘下面罩吗?”罗成犹豫了片刻,还是说了出来。
蒙面人顿了顿,“燕云十八骑有规定,在外执行任务的时候,是不能摘下面罩的。除非见到先生。不过少主例外。”他一边说,一边摘下面罩。是一位年轻俊秀的年轻人。
他说的主人,应该是父亲罗艺吧?
燕云十八骑?这就是那传得神乎其神的燕云十八骑?父亲没有跟他提过,但他在外面听说过。他以为,这燕云十八骑不过是父亲借来吓唬敌人的伎俩。其实根本没有燕云十八骑。因为他跟随父亲这么多年,从来没看到过这支队伍和这18个人,哪怕一次也没有。
父亲为什么不告诉他燕云十八骑的事情?他百思不得其解。
他沉默半晌,问:“你叫什么名字?”
“报告少主,在下半天云罗小虎,来自14骑。”他跪下回应。
“14骑?难道你们不是18个人?”罗成问。
“少主,燕云十八骑来自18个大漠部落,由部落首领任队长。14骑队长是我爹。”
“那燕云十八骑到底有多少人?”
半天云罗小虎摇了摇头:“不清楚。”
“那谁知道?你爹知道吗?”罗成问。
“不清楚。他应该还没回来。回来就一定会来这里见少主的。”罗小虎说。
“十八骑有领队吗?”罗成问。
“不清楚。少主说的,是不是各部落的首领?”罗小虎说。
第二日,罗成在院里练枪,母亲和云娘在一棵树下坐着,她们一个在纳鞋底,一个在摘菜。
一副岁月静好的样子。
只有罗成知道,这样的平静很快就会打破了。
对面的佛堂门口,写着三个大字:“大平等”。
佛堂门前的“大平等”,是什么意思?
罗成未及多想,门外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一个蒙面人急匆匆地冲了进来。
这就是罗小虎的爹 ,罗大虎。
罗大虎摘下面具,是一张40多岁的中年男人的面孔。
“少主!”他欲跑下,被罗成扶了起来。
他们是父亲的部下,并不是他的部下。
“少主,属下已经把先生的遗体带回来了。就在寺外。请少主与属下一起出去看看。”
罗成算了一下路程,心下很震惊。且不说其他,光是这行动速度,燕云十八骑简直就是个奇迹。
罗成看了看母亲和云娘,知道再也瞒不住了。只能把父亲阵亡的事情以实相告。
母亲怔忡半晌,一句话也没有说,径直朝大门走去。母亲的反应出奇地冷静。
罗成和云娘跟在后面,不免有些担心。
门外停着一列棺椁,两边齐刷刷地站了一队黑衣蒙面人。一共十五个人,加上罗大虎,十六骑。也就是说,还有两骑,未出现。
他们都着黑衣黑裤,黑罩蒙面,黑色手套,左手都牵着黑色的马,黑色束腰上挂着同样的腰刀,佩剑,箭袋斜挂在左肩,右肩上站着一只鹰。
这神秘的燕云十八骑啊!罗成见到他们,不禁对父亲又多了一份敬意。
有了这燕云十八骑,他心里生出无尽的底气来。
查明真相,替父亲报仇!
见到罗成他们,十六个人齐刷刷地跪下来:“夫人!少主!”
母亲让他们起身。她什么也没有问。她似乎对一切了然于胸。
这是一个罗成从来没有见过的母亲。
一瞬间她似乎从一个慈祥的母亲,变成了一个威严凛然的女将军。
有一种女人,如水一般,随圆就方,千变万化,你永远不知道她可以有多少种样子。
她可以是任何样子。可以是女人,是男人。可以是妻子,是母亲。可以是将军,是战士。是锋利的刀,是热烈的火,是自由的风,是深厚的大地。她肆意流淌,奔腾不息,她可以滋养万物,唯独没有她自己。
只见她缓缓地走向父亲,每一步都像是要跨过万水千山一般。
罗成和云娘屏息看着母亲,不错眼珠。
母亲吩咐把父亲抬到前面的高岗上,天葬师已经在那里等待。
“开始吧!”
十六个人同时吹埙,呜咽声中自带着一种深深的宁静。
苍鹰如乌云一般自天边卷来,停在山岗上。
天葬师吹响了手中的埙,欢快而轻灵的乐声响起来,苍鹰们围在罗艺的尸体周围,一动不动。曲罢,它们开始分食。
罗艺一家是佛教徒,对于死亡,自是有着和常人不一样的观念。
人是不死的,消亡的只是肉身,而灵魂永不消亡。
母亲跪下,一脸庄严和平静,而罗成和云娘却早已经泪流满面。
天葬师唱起了歌,一种简单的元音,十六骑跟着唱诵:“嗡,拿马哈希瓦亚!嗡,拿马哈希瓦亚!”
声音自丹田发出,由小到大,由慢到快,绵绵密密,一浪滚过,另一浪接着滚来,没有来处,没有尽头,无休无止,循环往复,仿若天音。
处理完父亲的丧葬,十六骑各自奔去,隐没在茫茫大漠里。
罗成怕母亲伤心,犹豫几日,始终未曾开口问燕云十八骑的事情。
倒是母亲看出他的心事,主动说起了燕云十八骑。
燕云十八骑,的确是当年罗艺建立的。
连年战乱,北边的劳动人民,辛辛苦苦攒下一点过年物资,总会在年关遭遇抢劫,那些马背上的民族,以抢劫为乐,粮食、牛羊、女人、孩子,只要他们觉得有用,就抢走,没用的,一把火烧了,一刀砍了。提心吊胆地活着,东躲西藏地活着,猪狗不如地活着,这就是当时的景象。
罗艺联络了一些部族,希望大家联合起来,拿起手中的武器,共同抵御强盗。越来越多的部族加入其中,加起来共有十六个部族一万多人。这些部落主要以放牧为主,一年四季在大漠上游荡。
罗艺教这些部落首领用剑、骑马、种植、建房,渐渐这些部落安定下来,他们还学会了建碉堡,挖护城河,因为有了抵御的能力,他们安顿下来,渐渐的,人丁增多,兴旺、繁荣起来。
十八骑不是十八个人,也不是十八个部族,而是北方土地上所有的人,上至八十岁的老翁,下至十岁的孩子,他们是十八骑,八十骑,更是八百骑、八千骑。他们是松散的组织,无事时务农放牧,有事时才拿起刀剑。
十六个部族首领,加上罗艺和母亲,所以才称燕云十八骑。
“爹在世时为什么不告诉我燕云十八骑的事情?”罗成问。
“他告诉你了。”母亲说。
“什么时候?很小的时候吗,我不记得了。”罗成说。
母亲摇了摇头,进屋拿出一只埙。一样的“L”,一样的“十八”。
“他教过你了。”母亲说。
是的,他教他吹埙,命令他记住一些特定的乐音。
“记住这个有什么用?”
“燕云十八骑以埙为号。”
他恍然大悟,原来那些特定的音符是这样的含义。
“他们会驯鹰,用苍鹰传递信号。”
“他们马术精湛,不,他们简直就是长在马身上。他们来无踪,去无影,他们与这脚下的大地融在一起。”
“他们不杀戮,他们手中的刀剑,是用来自卫的,是用来对付侵略者的。”
“这就是你爹一直没有将燕云十八骑交给皇上的原因。因为他们不是战士。现在,你明白了吗?”母亲说完,问罗成。
罗成摇了摇头。
母亲叹口气,接着说:“严格来说,燕云十八骑,没有首领。你爹是将军,领兵打仗。但燕云十八骑,不是士兵,所以他们虽然听命于你爹,但在体制上,不属于你爹。他们属于他们自己,他们听命于自己,他们打仗,是为了扞卫自己的权利、生命与和平。”
母亲把埙交到罗成的手中,说:“现在,你就是燕云十八骑的一员了!记住,燕云十八骑,不是战士,只为扞卫自己的生命、权利与和平而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