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又希从梦里醒来,心口痛到无法呼吸。
他坐起来,未惊动他人,悄悄下床开门,走到了院子里。
一轮皎月,挂在中天。风依旧是冷得刺骨。
沈又希脑海里,依旧是那一句:“儿子错了!”
在母亲的眼里,没有哪个孩子是不行的。孩子在母亲的眼里,是样样都好,越看越好。那一句托词,是对他的保护。是他自己贪那繁华,贪那名利,而故意曲解了母亲的意思。
他忽然体会到,那一刻,罗成不恨任何人,他只恨他自己。所以,他一心求死!
眼泪无声地滑过,又被风吹得无影无踪,只在皮肤上留下两道明晃晃的印迹,证明它们曾经存在过。
还是惊动了童钰。这几日童钰一直不放心他。
童钰跟了出来。
他把梦境跟童钰讲述了一遍。
“你是说,朝廷是因为忌惮燕云十八骑,所以杀了罗成,而不是苏定方杀了罗成?”
“刘黑闼也不是罗成杀的。他和罗成一起被乱箭射杀。”
“我不知道如何安慰你。我想说,那是前世,不必当真,但你明明感觉到了心痛。我想说,一切如梦幻泡影,为什么我们要来追逐这些无聊的梦幻泡影?”
沈又希无言地抱了抱童钰。
“你说,我们这一次次的来,是不是来找东西的?或者是来完成什么任务的?”
“那这任务一定非常艰巨。”沈又希说。
大白雕在树枝上咕咕了两声。
“你知道,罗成也有一只大白雕吗?”沈又希指了指扶摇,“几乎一模一样,居然也叫扶摇。不过这次是皇上给它取的名字,上次是我给它取的名字。”
“这,这太神奇了!”童钰说完,看了一眼沈又希。
他忽然明白沈又希在担忧什么。他一定害怕同样的命运再一次轮回。
“别想多了。以我的理解,如果真有什么任务要完成,那上一次在完成任务的时候,应该会吸取到经验教训,不会再发生同样的事情。”童钰说。
沈又希说:“其实,我慢慢体会了一下罗成当时的心情,陷入淤泥河的是马,不是他,以他的能耐,完全可以不死。他是恨自己,恨自己没能耐,所以是心死,然后才身死。”
童钰拍了拍他的肩膀:“行啊,有境界啊!顶天立地伟丈夫,生而何欢,死而何惧?死生如一啊!”
“你知道你在我的梦里是谁吗?”沈又希说。
“谁?不会是放箭的那个人吧?”童钰问。
“你是刘黑闼,与我一同赴死的那个人。”沈又希笑,“脾气臭得很!”
“看来,咱们一定是投胎前签了生死契。有刘凤风和海青吗?”童钰问。
“海青和刘凤风是一对父子,罗大虎和罗小虎。罗小虎可神气了,人称‘半天云’。”
“半天云?什么意思?”
“他放马,速度飞快,卷起的尘土都能遮了半边天。”
“哦!这个意思?我差点以为他会飞,像鸟一样。哈哈!”
两个人聊了一会儿,沈又希心情明显好多了。
“其实,能看到自己的前世,挺好的。起码知道自己怎么死的,就不会再次踩坑了。你说是不是?”
他没有告诉童钰,梦里有个云娘,是他的妻子,但那人不是巴雅。
“挺冷的。你穿得少,回去睡吧!”沈又希推了推童钰,“我看会儿星星。扶摇陪着就好了。”
童钰点了点头:“是挺冷的。这都七九天了,咋还这么冷?你也早点进屋啊!”
寒星闪闪,天边泛出了鱼肚白。沈又希如树一样呆坐半晌,全身冰凉。
这几日对他的冲击,好比一次内爆,炸得他昏头转向,不辨西东,食不知味。他对生命有了不一样的认知。
回想过往,不,想到轮回的经历,他问,自己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轮回,这么曲折、这么残酷,真的是要证明什么或者是要完成什么吗?
身后有木鱼声响起,他站起身,往禅堂走去。
没有惊动住持,他静静地坐下,闭上眼睛,静静地听木鱼声。每敲一下,都像是敲在空里,响一下,也响在空里。无须注意,无须回应。
童钰见沈又希还没回来,遂起身来找他。
见他静静地坐着听住持敲木鱼,遂安心下来。
假如他前世是罗成,那罗成之死,对他的打击应该是挺大的。
童钰看了看住持,决定借住持的口来开导一下沈又希。
他咳嗽一声,迈进了禅堂。
住持须眉皆白,眼眶凹陷,但看上去却是一脸慈悲。他未睁眼,只说了声:“施主请坐。”
“大师,晚辈有些疑惑想问。”
住持眼皮微微动了动,停下木鱼,缓缓地睁开了眼睛,看了一眼童钰,又看了一眼沈又希。
“人能看到自己的前世,是怎么回事?”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这地球上的人,轮回何止千百回?看到前世,就好像沙漠里的脚印,无需在意。”
“我们为什么要一次次地轮回到地球上来?是来完成什么任务的吗?”
“任务只有一个,就是找回你自己。”
“找回自己?什么意思?”
“找到真正的自己。我们轮回了太多次,我们忘记自己是谁了。”
是啊,我到底是谁?我是罗成,我是沈又希,我是李德佑,我也可能是张三或者李四。那我到底是谁?
“怎么做才能找到真正的自己?”
“参。”
“怎么参?”
“不停地问自己,我是谁?问着问着,你就回去了。”
不停地问,我是谁?
“或者,臣服。彻底地臣服,臣服于命运,不抱怨,不祈求。”
“那还要不要追求功名利禄?”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那还要不要与坎坷的命运抗争?”
“何来坎坷?一切唯心造。假如你还相信有个轮回,那我告诉你们,这是你们自己来的时候,选择给自己选择的剧本。 这一切都是注定的,是你们自己选择要经历的。”
“大师,怎么样才能让别人瞧得起自己?”
“欲做精金美玉的人品,须从烈火中煅来;思立掀天揭地的事功,须向薄冰上履过。”
“大师,如果我想和您一样修行,必须来寺庙吗?”
“红尘才是最好的道场。”
“有些个道理,懂是懂的。但身临其境,实难做到,怎么办?”
“物来则应,物去不留。”
“别人辱我轻我慢我,怎么办?”
“忍。”
“忍不下去,怎么办?”
“布施,持戒,忍辱,精进,禅定,般惹。佛的六度波罗蜜,总的来说,就是慈悲心。用你的慈悲心去忍,忍无可忍也要忍,忍到内心开出花来。”
一问一答,不觉晨曦初露。
这一问一答,童钰和沈又希仿佛被水洗过一样,变得澄澈起来,他们的内心忽然像有了光亮一样,明媚起来。两人起身,准备出去。
他们看到了那四个字:大平等心。
“大师,大平等心是什么心?”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是这意思吗?”
“大平等心,是没有分别心,是做着善事却没有一个善事的观念。人生起起伏伏,在顺境也好,逆境也好,都感觉到喜乐。修行人的眼中,众生平等,没有对错,没有好坏,没有亲疏,万物一体。”
住持站起身,双手合十,把他们送到门口。
两人深深地顶礼这位住持。
“大师,可否告诉我们,您的法号?”
“无名。”
两人相互看了看,不敢再问,遂离开。
大师是没有名字,还是名字就是叫“无名”?
名字重要吗?不重要。
“朝闻道,夕死可矣!”沈又希感叹地说,“我终于明白孔先生说这句话的心情了。”
“你不知道,我刚才生起了出家的想法。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只是坐在那里,觉得好安宁好平静好幸福。”童钰说。
“我也有这种感觉。”
“算了,咱们还是在红尘里修行吧!这里是最好的道场,无名大师说的。”
“佛法真的是智慧无边啊!就这么一小会儿,感觉整个人更有力量更有智慧了。”
这时,扶摇从远处飞来,爪子上抓着一个什么东西。
“扶摇这是打猎回来了?”童钰说。
“乖乖,它这是抓了一只羊?”刘凤冈伸着懒腰出来,正好看到扶摇把一只羊扔在沈又希脚下。
“这下好了,以后咱有免费的早餐、午餐和晚餐了,而且还是肉。”童钰打趣。
这只羊被抓得皮开肉绽,奄奄一息。
刘凤冈让马尔佳赶紧弄出去处理了,“不要被住持看到。”他小声对其他人说。
马尔佳扛着羊,走到门口,被一个姑娘拦住了。
“偷羊贼,还我羊!”她扬起手上的放羊鞭,朝马尔佳劈去。
马尔佳一个箭步上前,夺走了她的皮鞭。
“你的羊?”马尔佳反问。
“我亲眼看到那大白雕抓走了我的羊,往这里飞来了。不可能看错。”姑娘说。
“是,是大白雕抓的不错。何以见得就是你的羊,写了名字吗?”
“一只羊,还有名字?还要写名字?你们家羊个个都取了名字,都把名字背在背上?”
“我们家羊有没有名字,不用你管。但这只羊没有名字,就不能证明是你的羊。”
姑娘被夺了皮鞭,又被噎得无话可说,气恼极了。抬起腿向马尔佳扫过去,近身一把匕首就到了马尔佳的脖子上。
动作太快太漂亮了!沈又希不禁在心里叫好!
“把那该死的雕给我找来,让它陪我的羊!既然人不讲道理,咱去跟畜牲讲道理!”
“雕不是我养的。”马尔佳看着抵在脖子上的匕首,小声说。
“谁的?叫他出来。”她冲着里面的人喊。
得!这货,给沈又希闯大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