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良骏,你是不是觉得,祖宗之法不可废,为什么?”夏岚风问,从这样一篇文章里,她没有看出一位帝皇的胸襟。
通篇,都在延续前人的路。
宁良骏低头道:“夏大夫,治国如烹小鲜,需要保持稳定和连贯,避免频繁的变化和干扰。”
夏岚风嗤笑。
大失所望。
“义国高祖,为何要推翻前朝,按你这么说,需要保持稳定性和连贯性,高祖为何不殚精竭虑,辅佐前朝末代皇帝,而是起兵造反,最终拿下皇位?”
“我……”宁良骏词穷。
有那么一瞬间,站在他面前的不是夏大夫,而是高祖。
“变则通,不变则壅;变则兴,不变则衰;变则生,不变则亡。义国国祚到现在,已经延续两百年。你身为天家之人,该是熟读历史之人,你告诉我,历朝历代,国祚几何?”
“……”
宁良骏说不出话来。
他熟读历史,自然知晓,历朝历代,国祚鲜少超过三百年。
三百这个数字,仿佛像一个诅咒。
“拿回去重写。凡事,你往百姓身上多考虑考虑。”
宁良骏悻悻拾起地上纸张,满头大汗走出来。
就在刚刚,在夏岚风一声声质问中,他仿佛感受到上位者对下位者的压迫。
这种感觉,就算是当今陛下,他那位好父皇,被喻为中兴之主的帝皇,也没给他那么大的压力。
这一刻,宁良骏更加对夏岚风的来历,感到好奇。
“真是仙人下凡吗?她的目的是什么?”
皇位?没看出来。
“变则通,不变则壅;变则兴,不变则衰;变则生,不变则亡。义国,已经到了非变不可的地步了吗?不,到那时候就晚了。”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百姓?”
宁良骏不懂夏岚风是什么意思,他却乖乖按照夏岚风的思维,往百姓方向考虑。
回去之后,宁良骏才想起来,他似乎忘了问,他的病,还能治吗?
应该能治。
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早,宁良骏便带着人下山。
为百姓考虑,就要知道百姓需要什么。
宁良骏和赵武化身为卖货郎,乔装打扮走街串巷,了解百姓的生活。
第一次进货,宁良骏以为自己条件已经放得极低,没想到,老百姓一听到他卖的东西,便将他赶出村子。
“遭瘟的,卖那么贵,谁买得起,不会是来拐卖孩子的吧?”
紧接着,两人被村里用大棒追打,落荒而逃,货忘记拿。
贵吗?
他都没想着赚钱,完全是成本价。
比如那些碗,十文钱一个,贵吗?
那些头花针头线脑等等,全都是成本价。
即便如此,他们还是嫌贵。
宁良骏没有底层生活经验,赵武有,但不多。
“王爷,是不是我们的东西太好,所以他们不敢用。朝廷对于下面人用什么,可是有严格规定,自古皇权不下乡,上面有规定,乡村之上,是不是也有类似的规定?”
宁良骏没说话,赵武跟着沉默。
回头,两人换上华服,坐着马车来到乡下。
这次更惨,都没人靠近他们。
靠近他们的人,也是一脸谄媚,一看就是想要从他们手里得到点什么。
不一会,村长过来。
宁良骏道:“老伯,适才路过田野,只觉田中庄稼长势良好,有心想去看看,还望老伯行个方便。”
两人穿得太好,村长站在原地,打量他们许久。
最后看了一眼他们指的方向,对着一个青年汉子摇摇头。
青年汉子却忍不住,冲出来吼道:“不卖,我家的田地,绝不会卖给你们,你们趁早死了这个心,你们都滚,不许打我家田地的主意。”
说着,挥舞锄头冲过来。
赵武连忙挡在宁良骏面前,一脚踢飞汉子锄头,这一下子,捅了马蜂窝,当即便有不少汉子拿着各式农具,对着他们冲过来。
“乡亲们,他们想抢我们田地,我们和他们拼了。”
无奈,两人再次落荒而逃。
接连两次出师不利。
宁良骏的目光,放在县城。
和县,这样的县城,宁良骏不是没去过,就像是是夏岚风所说的那样,他人是去了,但心没去。
依旧高高在上,俯视众生。
他看下面的人,就像是夏岚风看他。
中间隔着巨大的鸿沟。
百姓需要什么?
了解过后,宁良骏突然理解晋惠帝的讽刺艺术。
何不食肉糜。
他以为,百姓只是过得不好。
了解后,他才知道,哪里是不好。
他没了母妃,可他还有皇子的身份,吃喝不愁。
可是,下面的百姓,连吃饱穿暖都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
如今的义国,看着处处歌舞升平,史官称赞坐在位子上的那人,有“中兴之主”之象。
也就是说,等那人死后,他就是中兴之主。
毋庸置疑。
可这位中兴之主治下的百姓,每到年成不好的时候,就需要靠卖儿卖女维持生计。
生病了,不敢去治。
没有田地,只能去佃地主的田来种,一年到头,却没机会吃几顿饱饭。
而那些地主士绅,却做到“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门里门外,仿佛两个世界。
三个月后,宁良骏一脸菜色回到渡厄寺。
这三个月,他终于打入底层百姓队伍,和他们同吃同住。
他以为,自己能有如今的学识身手,靠的是自己的努力。
现在想明白,靠的更多是自己的身份。
一个连饭都吃不饱的人,哪里有机会读书写字。
哪来的机会去练武。
他以为自己很厉害,没想到有一天却被一把小小的锄头难住。
一连挥了好几天锄头,肚里没有几分油水,他竟然挥不动了。
如果不是赵武死命拦着,宁良骏差点就混进服徭役的队伍,体验另一番人生。
虽然没混进去,但是宁良骏还是靠着一张假冒的游学身份,去看了几天。
终于明白,一说到徭役,下面的百姓竟将其与兵祸并列。
因为服徭役的人,不是人,是耗材。
死了就死了,有同村之人的,同村之人带回去。
没有的人,一张草席都不配拥有,直接扔入乱坟岗,任野狗啃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