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枭平静地将头上的鸟掀开。
先看山月,山月面容错愕却有不加掩饰的惊喜。
嗯,很好。
再看没什么章法、擅长胡搞乱搞但总是能够莫名其妙成功的小姨子。
水光小姑娘已穿着七品女官服制,头戴乌纱帽,着一身青绿纱衣,窄袖圆领袍,腰间佩革带,脚蹬皂靴,眼睛亮亮的,左眼闪烁着对长姐身体的担忧,右眼闪耀着入朝为官光宗耀祖的得瑟,两只眼睛各司其职,十分和谐。
薛枭转过头去,默默抬高手腕,替小姨子斟了一盏茶。
“湄潭雀舌,请司簿品鉴。”薛枭语声低沉,姿容沉定帮山月斟满后便看向山月,起身告辞:“我去外间回文,若司簿留下用餐,便着落风去天香楼提菜即可,卤水羊腿、炙子烤肉、糖夹包都不错,司簿难得出来,也可尝一尝京师城最富盛名的豆汁儿。”
薛枭将暖阁留给了姐妹二人。
水光忙捉住姐姐手腕,食指、中指并行摸脉,水光蹙眉低头:“...脉象轻按无力,重按则觉柔软而细小,多见于阳气虚衰或精血亏虚,倒不是什么大问题——等等,单脉之下藏逆行倒施暗脉,逆行之力极度轻微,似乎被什么压制住了,可是中毒?”
山月抽出手,笑眯眯帮妹妹理顺鬓发:“无碍的,已服用了解药,程大夫亦在帮忙配置汤药...你怎么穿上了女官服制?司簿?司簿是什么职务?”
水光抿唇笑,有些得意:“前两日,这一届良家子均得获封,秋水渡亦来了位内监,发了套卷纸叫我们答,考的全是药典,我应当考得最好,加上又救了另三人的时疫,便被册为了医药司七品司簿,小白、元元和浣娘被正式入册为女吏,我官儿最大!”
咋这么官迷。
山月笑起来:“是吗?”
又担心妹妹将被召选入宫。
山月问:“仍在秋水渡任职?”
水光遗憾点头:“是呢,还没进宫呢!进不了宫就做不了贵妃,做不了贵妃怎么吹枕头风?”
做不成贵妃,水光略显焦虑。
但通常焦虑不过两个眨眼,水光便迅速自洽,甚至不用山月安慰,火速把自己说服:“但是!内监说我这七品司簿是秋水渡南北五十里杏林堂的管事,别看只是个七品官儿,我如今辖着两间杏林堂、七个医女呢!”
辖两百间杏林堂,也没听说水光不入宫来得高兴!
山月笑得更盛,连道几声:“好!好!好!”
就在宫外!
在宫外挺好的!
高兴之余,山月有些生疑:册女官并非想象中那般轻松,她入六司授课时,曾听那高嬷嬷说过,良家子入宫并非尽数封妃封嫔,依照大魏律,采选入宫的良家子择优者晋升女官,若无意外,后妃将在女官中诞生,这是太宗皇帝留下的惯例,以免进宫就做了主子,却因不知后宫六司十二局运行规律而被下人蒙骗。
听起来女官哪有这么不值钱,说封就封,还封了个在外头,从来没接受过六司考核的良家子?
期间必有蹊跷。
山月想细问,却见水光伸长脖子,跟只猫儿似的,拿舌尖舔了口雀舌茶。
山月:“...”
这蠢丝瓜,想来再问也问不出什么来了...
遂,山月放弃。
水光舔完,咂摸两下,用心品鉴:“是比老爹的旱烟叶子泡水好喝。”
山月眨眨眼:薛枭最喜欢喝雀舌...贵川一带去年大涝,听说今年全府就共得三两...
“原接到杏林堂的帖子,还以为是‘青凤’埋在杏林堂的钉子前来探听虚实,谁知一看是你?”山月眯了眯眼:“可是‘青凤’寻上你做什么?近日可有蹊跷的人或事?”
水光眯了眯眼,思索半天,老实摇头:“没有——嗯...真没有。”
跟着内监敕封旨意而来的,还有几块儿牌子,是新制的“杏林堂”牌匾,上面摁刻六司之首尚宫局红印,再加盖内务监印章,破破烂烂的旧牌子被换了下来便如脱胎换骨,便是秋水渡口的京运司少司也来拜会了那宣旨的内监呢!
简直就是摆明了,六司还惦记着杏林堂,这地儿还是皇家的地界儿,万万没有被弃呢!
新牌子一挂,找事的船员、滋事的混子全都离药堂八丈远!
秋水渡在京师东边,离正儿八经皇城还有段脚程,辖内有品级的命妇不多,故而她们也偷摸给附近的妇女、小童瞧病,给个药方儿的成本就能拿药救命,女人们最好了,今日吃药吃好了就送腊肉、送白糖、送碗筷、送被褥子、送红薯苗子...主打一个有啥送啥,一口一个“魏大夫”把她叫得飘飘然,这般过着还挺舒适惬意,险些忘了她为啥入京的!
赶紧报仇吧!
报完仇,她就该接着当“魏大夫”过自个儿的好日子了!
“那你怎么过来了?”山月再问。
“薛御史叫我来的。”水光愣愣开口:“说你病了很想我,叫我来瞧瞧你...”
昏迷时,王二嬢说她一直呜咽哭着叫“娘”“水光”“娘”“水光”...
山月放下心来,又有些不自在地别开脸:薛枭一直不开口,且日日顶着“结盟”的旗号找她“商议”,“商议”时他要么帮她点茶,要么给她磨墨,便是每逢五八十的京师逸闻讲解,边案上也摆满了糕点、瓜果与茶水...有时“商议”晚了,临到饭点,他便顺势留下与她一同用餐。
山月是被饿大的,到孙五爷处才算正经吃了几顿饱饭。
在她看来,一起吃饭是一桩极其亲近的事。
山中的动物,喝水进食时是一天最危险的时光,只有十分亲密的伙伴,才可以分享饭食,暴露软肋,在咀嚼中坦诚相待。
她原以为她不太习惯与薛枭同餐,但大抵是薛枭吃相太好的缘故,吃饭一点声音都没有,且连吃白米饭也能吞咽得很香,山月便隐隐觉得没那么排斥坐在薛枭对面吃饭。
在她不知觉的时候,薛枭正在一点一点入侵她的生活...甚至,越过她,联系她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