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该恼怒,酝酿了半天,却着实生不出什么怒火中烧的情绪。
好像潜意识已经认定薛枭很靠谱,绝不会冒险做无法善了之事。
这个潜意识,有点危险。
山月再抬眸时,眨了眨眼强迫自己从刚才的思绪抽离,继续道:“嗯...你来见我,倒也说得过去,你是柳环送来的良家子,我是柳环送来嫁人的‘青凤’,你过来,旁人就算知晓了也以为是松江府抱团儿——往后凡事务必三思,京师不比山里,每个人都藏着八百个心眼子,一句话要掰成三个意思来听,便是那另三个蠢丝瓜,哦不,另三个女吏也务必做到张弛有度、君子远交,凡事勿要言无不尽,要做到吃饭藏一口、说话藏一句、待人远一寸...”
山里长大的孩子进了京,单纯质朴,叫人很不放心。
山月还想说,一抬眸见水光眼神直勾勾地把她看着,眼睛还在,思绪明显飞了。
不知飞往何处去了。
山月停下,挑了挑眉,快问:“在想什么?”
“卤水羊腿!”水光快答。
山月:“...”
那就吃吧...
不待山月拜托落风,落风便拎着好几只香喷喷的食盒进来,山月与水光又说了些不痛不痒的闲话,水光躺软榻上逗雪团,拿着一根长长的湖边芦苇戳雪团的小爪子。
雪团往哪处躲,水光就往哪处戳。
雪团肥硕却无助地拍拍翅膀,尖着嗓子:“山月!山月!”
山月一边皱眉,一边笑,一把摁住妹妹的脑顶门:“你说弄他作甚?”
水光“哈哈”笑起来:“您别说,这胖鸟跟薛大人有三分相似呀!”
山月看了眼雪团翅膀下快要流出来的肥肉:“...”
薛大人穿衣藏肉,看着精干,后背靠在他怀里时,能感受到遒劲硬朗的宽厚胸怀。
相比而言,雪团就略显...肥壮了些。
水光笑靥如花,“哈哈”地笑着,眼中流淌着山泉水清凌凌的澄澈和哗啦啦的清脆。
山月不由自主地跟着笑,展开臂轻轻环住水光:“我一面期待你恢复记忆——这样你就可以记起我是姐姐,我终于在这世间还有一个亲人;一面又害怕你想起一切,害怕你哭、害怕你崩溃、害怕你绝望、害怕你被仇恨蒙蔽双眼...”
水光被闷在怀里,说话瓮声瓮气:“我不绝望!我贺水光杀进来了!该绝望的,另有其人!”
山月再笑,又有些欣慰:对于记忆的恢复,水光比她预想当中恢复得更快、更好,比她更能拿得起、放得下,也比她更加坦然和直白,比她更会挣脱仇恨的束缚——她已经彻底变成被仇恨操纵的躯壳,而水光拥有将自己抽离出来、全身而退的能力。
是因为魏大夫和魏陈氏吧?
这两个淳朴快乐的山间乡医,养育着养育着,无形中将快乐的能力教会了水光,给她带来艰苦人生中最坚厚的盾牌。
更漏簌簌下落,门房疾风快步跑进通传:“...晨二郎...北府的晨二郎过来拜会夫人...”
薛晨?
薛晨来找她?所为何事?
是“青凤”派遣的吗?
和水光有关吗?
山月立刻将目光横向水光,刚想张口安排,便听低沉一声。
“我带司簿自偏门出去。”薛枭自不远处的游廊大步流星走来:“把薛晨带进来。”
山月果断点头。
薛枭刚走出内院,便见薛晨急促而毫无章法小跑前行而来,猛地抬头却见长兄薛枭亦在内院,当即膝下一软,吓得险些哽住,再将目光移向立于阶上的长嫂,眼光便不可控制地落在长嫂身后的那位姑娘身上。
那位姑娘肤色不算白皙,却像秋天田里的麦子,散发着蓬勃壮实的力量,着一身女官服制,眼波流动,侧着身,正抬着下颌,眼神一动不动地注视打量着他。
薛晨一下子好似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你来南府内院做什么?”薛枭微微眯眼,语声阴晦不明,却闻得怒意勃发。
“我,我...”薛晨忙移开目光,喉头被吓得发颤:“母亲,母亲明日下葬,祝家...祝家想把母亲留下的嫁妆全部带走...我,我...长嫂帮母亲说过话,我,我来求长嫂帮帮我...”
薛枭从喉咙溢出一声讥讽冷哼:“你长嫂怀有身孕,且本也不是什么争强斗狠之人,上次灵堂仗义执言,不过是她纯善温良。反观你,堂堂男儿汉,上不为生母发声,下不敢出头争产,凡事推你长嫂出面,你不是废物是什么?”
薛晨一张脸腾一下红了,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那位七品女官,不知从何来的勇气:“我,我不是!我可以去出头!”
“那你便去。”薛枭轻飘飘道。
薛晨面上的潮红褪去,双拳捏紧,却始终不敢抬脚离开。
山月眸光已换成平和的、柔顺的、怯怯的眼神,轻叹一声:“罢了...叫他留下至外厅细说吧?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万一晨弟还有更为要紧之事呢?”
说罢,山月又向薛枭福了福:“那便有劳大人着人将魏司簿送出。”
着人相送,自是不放心。
要是水光有个好歹,山月撕碎了他。
薛枭隔了三丈远,亲将这素日浑无章法的小姨子送到门廊。
马车就在门口。
而小姨子不出所料,果然开始打醉拳。
只见她双眼滴溜溜乱转之后,侧眸问他:“...薛大人,姐姐为何非要嫁入薛家?”
薛枭抿唇并不言语。
“总不能是对您情根深种,情投意合,非卿不可吧?”
薛枭:“...”虽然是打醉拳,但这小姨子,还真是知道哪儿疼打哪儿。
水光眼睛再滴溜溜转一圈:“是因为薛家亦藏有罪恶吧?就像她当日进入程家一样的目的?”
薛枭终于余光扫了扫水光。
还不错,有几分山月的风范。
“是薛晨吗?”水光杏子一样大一样圆的眼睛像猫儿一样:“是不是因为薛晨?”
薛晨...山月...
他尚且还不知道山月的仇恨因何而起。
但他早已观察出薛晨与山月有着一个共同之处。
“薛晨也怕火。”薛枭言简意赅。
水光瞳孔猛缩。
薛枭抬起下颌,简洁发问:“你为什么会猜薛晨?”
而不是臭名昭着的薛长丰和已经被戳穿真面目的祝氏夫妇?
“眼神。”
水光杏子一样大的双眼圆圆的、冷冷的:“姐姐看薛晨的眼神,和看程行龃的眼神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