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郡,漾泉县。
北虏万夫长穆尔哈,正一脸惊愕的,听押送粮草的千夫长讲述这一路来的遭遇。
脸上震惊的神情,
久久不能消散。
过了好半晌,直到眼睛干涩难忍,他最终才从惊愕之中回过神来。
指着桌案上的金牌,又指了指千夫长旁边,憨傻痴呆鼻涕口水淌了一身的满古斯通。
仍然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
“你是说,他是都帅的儿子?”
“莫不是在诓我?”
“都帅的儿子俺见过,如何会是这般德行?”
说完还是不肯相信的摇了摇头。
穆尔哈确实没乱说,他作为军中高层,如何会不认得都帅的儿子。
北虏军队分东西两路,各自统兵四万。
但是,除了这八万对外作战的军队以外,各个地方,还有少量军队驻扎镇守。
穆尔哈就是负责驻扎漾泉县的守军,
北虏兵马不多,
所以,他虽是万户,手里实际上却只有三千兵马,
至于其他的士卒,要么补充到那四万作战部队,要么分散镇守到其他地方。
不过,不论是左右两路大军也好,还是他们这些地方镇守部队也罢。
都隶属都帅府统领。
都帅满古楚是他们这些人的老上司。
那千夫长见穆尔哈还不信,只得咬牙继续说道
“金牌在此,末将如何敢拿这种事开玩笑。”
“贵人之前也亲口和我说过,只不过贵人受伤痴傻以后,身边没人替他梳洗,俺们这些军卒又是粗汉,也不懂如何打理,所以一时看不清模样。”
听千夫长这样说,穆尔哈这才正色以对,
随即让军士带来几个掳掠而来的嵩国女子,替满古斯通梳洗打扮。
经过一阵拾掇,满古斯通这才恢复正常容貌。
穆尔哈这下也不得不信那千夫长所说,
惊疑过后便是震怒,
既震怒那些贼胆包天的嵩国人敢伤了自家都帅的儿子,
又震怒于,千夫长为何没能照看好满古斯通。
穆尔哈倒不是真的对满古斯通这般上心,而是在意他的身份,或者说是他老子的身份。
正所谓,
将军狗死有人哭,将军死后无人埋。
何况这还是都帅唯一的儿子。
一番痛心疾首之后,穆尔哈又有些后悔知道这个消息了,
如果一开始不知道也就算了,现在知道了,他如何回复都帅那边?
虽然他知道都帅不是那种是非不分的人,但是,毕竟涉及到都帅独子出了事情。
就怕……
都帅可就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万一都帅爱子心切,最后怪罪到自己头上该怎么办?
想到这儿,穆尔哈心中再度火起。
“让你们一路小心谨慎,之前还中过埋伏,为何这般掉以轻心。”
“你可知道,都帅就这么一个儿子,你罪过大了!!!”
一番暴跳如雷,在旁人看来,丝毫不会怀疑穆尔哈下一秒便会杀人。
那千夫长早就想好了,毕竟是贵人在路上不停劝阻,才导致事情到了如今地步。
他只是一个千夫长,不论是在此处,还是回去以后,他都要将事情禀报给自家万夫长,然后由万夫长定夺或者上呈上面那些贵人。
他觉得,无论哪边的万夫长都不会为了此事杀他,
毕竟,如今杀了他也没用,除非是为了泄愤。
可若是说该死,也是那些只会背后搞偷袭的嵩国人该死。
既然选择从军,沙场却敌,刀枪无眼,是生是死,本就是全凭运气。
除非……
除非那位都帅为了泄愤,放下身段,非要杀自己,如果真那样,那他只能认命。
所以,面对穆尔哈的雷霆怒火,那千夫长心中并无多少惧怕,
“万夫长说的对,可事情已经发生了,俺即便是一命换一命,也不能让贵人恢复正常,何况末将的命还比不了贵人。”
穆尔哈气得嘴唇直哆嗦,言语顿时森然
“怎么?可是不服!!!”
“你我虽然各自统属不同,但俺若是杀了你又如何?”
“莫非你家上司还要与我不死不休?”
“末将不敢,只是末将所说,都是事实,末将本就是戴罪之人,万夫长要杀俺也就杀了……”
“可若是杀了俺,能抵消罪责,或是能让贵人还原,末将死也值得,可是事到如今,这些都是空话。”
听千夫长这般说法,穆尔哈倒也觉得对方说的有道理,自己只是后悔知道这件事又怕牵连自身而迁怒对方,
对方向自己禀报,也是职责所在。
错不在这千夫长,如今就算杀了他,也没什么用。
他在心里盘算一番以后,心里突然萌生出另一个想法,
便不再揪着此事不放,转而对那千夫长道
“你说的对,此事也不能全怪你。”
“路途遥远,儿郎们辛苦了,带儿郎们去关押嵩国女人那边痛快一番吧。”
见穆尔哈态度缓和,那千夫长借坡下驴,赶紧谦卑道
“末将替弟兄们谢过万夫长,如果没有其他事情,末将就先行告退了。”
穆尔哈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
等那千夫长退下,穆尔哈在屋内来回踱步了一阵。
然后唤来亲兵吩咐道
“骑快马,赶去漠北乃蛮部,找到乃蛮利野将军,将今日发生的事,讲给他。”
“再告诉他,我说的,若想复起,可以让国主调任他到太原郡剿贼。”
等到这名亲卫领命而去以后,穆尔哈又唤来另一个亲卫,
让他赶赴雁门郡,将满古斯通的事,告诉他的父亲,也就是都帅满古楚。
两个亲卫,他都是再三叮嘱,
他倒是想写信让亲卫一并带去,可惜他又不识字,
不识字也就算了,因为他们太过凶残,每到一地,嵩国人是望风而逃,以至于他想找个书手都找不到。
虽然国主屡次三番,告诫他们要读书识字,将来会有大作用,可穆尔哈却不这么认为。
识文断字又如何,锦绣文章又怎么样,嵩国人倒是喜欢什么附什么风雅。
不还是被自己这边打的丢盔卸甲,一溃千里。
真要讲有用,还是要靠兵强马壮来说话。
经过星夜兼程,穆尔哈派出去的亲卫,总算赶到漠北乃蛮利野部。
亲卫将自家万夫长的话转述给乃蛮利野,
听到都帅的儿子遇袭,
就连乃蛮利野也是大感震惊。
正如前面所说,
他们景国高层将领,十之八九都是从都帅满古楚手底下出来的。
如何能不知道满古楚就老来得子,就只有满古斯通一个独苗。
至于穆尔哈为何要传信给乃蛮利野,
那是因为,乃蛮利野的妻子和穆尔哈家中那位,是亲姐妹关系。
而穆尔哈和乃蛮利野则是属于“连襟”关系。
正好之前穆尔哈得知自己姐夫失势,刚好他又遇到满古斯通这件事,
便想到了让自家姐夫,借着这件事,去国主那边请求调任剿灭这些残存的嵩国人。
毕竟自家姐夫现在几乎是废人一个,剿灭嵩人这种麻烦且功劳微薄的事情,别人或许看不上,可对自家姐夫而言,总归比闲置要好。
更何况,真不是非要捞这点功劳,
而是要时不时出现在自家国主面前,让你的付出,被国主看到。
赋闲太久,捞不到一点功劳也就算了,就怕久而久之,最后国主把你这个人都给忘了。
乃蛮利野并不糊涂,只是略一思量,便打定主意,听从自己这位连襟的建议。
他让自家妻子准备礼物,自己前往大都面见国主。
金银财宝,国主是不缺的,所以,他将以前搜罗的书籍,全部打包,准备献给国主。
这个机会,对他而言,太过重要,
想了半天,生怕哪里不妥,最后思来想去,还真让他想一个东西。
潼关之战,他们缴获的那几具床子弩……
虽然一开始缴获过来就是损坏的,沿途逃命的时候,又遗失零件颇多。
但是,没想到,居然还真被自己这边给带回来来了,
而且,他敢肯定,国主必然对这东西很感兴趣,
当初让他们闻之色变的大杀器,更是将自己变成残废的元凶。
如今却是成了自己讨好国主的礼物。
真是此一时彼一时。
其他礼物也不可能真一点都不带,所以,林林总总搜罗起来,驮马车队加起来也是多达十几架。
又叫来屈突兀阿未,将亲族中事务尽数交付于他,
屈突兀阿未,经过乃蛮利野推举,此刻已经是蒲查鲁那一族的万夫长。
因为蒲查鲁这一部青壮,当初几乎损失殆尽,屈突兀阿未接管那一部战兵之时,几乎只剩下一群老弱妇孺。
加上有乃蛮利野为他站队,所以,他很轻松就接管了蒲查部。
屈突兀阿未如今对他极为恭敬,乃蛮利野也极为信任屈突兀阿未,
毕竟如果不是对方,此刻他的坟头草都已经很高了,不过也说不准,连坟头都不会,直接成为道旁枯骨也难说。
如今乃蛮利野要出远门,家中一应事务便要托付给屈突兀阿未。
对方自然是满口答应下来。
另一边,穆尔哈派去太原郡那边,给都帅报信的士卒也到了。
士卒到达之时,满古楚正在给一帮年轻将领讲解山川地理,和如今自家与嵩国的形势。
听到有人来报,据说还十万火急,
满古楚还暗自思忖,莫非是嵩国拿了上党、西河二郡,尝到甜头,想要反攻自己这边?
不过,也好。
擅起边衅,嵩国这是要主动挑起争端,自己这边正愁找不到机会,这不就是机会送上门了嘛。
届时一面从雍凉二州,沿黄河上游,乘势而下,
中路再从太原郡、新平郡一路平推,
一旦越过黄河,便可直扑中原。
到时候,中原那些丰腴之地,花花世界,便尽归自己这边所有。
据说,南边气候宜人,物产丰饶,是个极好的地方。
早年间,生存条件太过恶劣,加之一路拼杀,导致他身上暗伤无数,
如今一到变天时节,便浑身酸痛难忍。
届时,拿下中原,随国主迁移过去,正好自己一把老骨头,也少受一些风霜砥砺。
就在命人将信使带上来这段时间里,满古楚心思百转。
不多时,信使到来,屋里一众将领也将目光投向那人,
那信使几时见过如此多且身份尊贵的贵人,
加上自家将军让他带的话,一旦说出来,必然会引起轩然大波。
于是他一时被吓得畏畏缩缩,跪在地上便再也不敢起身。
“信呢?”
满古楚平静且威严的声音在那士卒头顶响起。
“没……,没有书信,是穆尔哈将军让俺带口信来见都帅。”
那士卒一边说,一边哆哆嗦嗦从怀中掏出满古斯通的腰牌,旁边自然有军士接了过去。
军士刚接过去,便被满古楚一把夺过,仔细确认起来,
腰牌无误,是自家儿子的,
随即似乎是想到什么,满古楚身形一顿,心中一惊,只觉整个人如坠冰窟,浑身血液降到了冰点。
可他毕竟是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定力和心性是肯定非同一般人可比。
只见他不动声色,面色如常,冷静道
“是我儿的金牌没错,拿我儿的腰牌到此有何事?”
那军士面对满古楚的质问,勉力艰难答道
“启禀都帅,满古斯通将军出事了……”
此话一出,屋内其他北虏将领,纷纷骇然。
一时间,整个军机处议论纷纷。
“安静,让他把话说完。”
满古楚的声音,依旧沉着异常,制止众人的喧闹。
见满古楚神色如常,那军士这才将整个过程原原本本讲述出来。
当听到满古斯通峡谷遇袭,一众军将中,性格暴躁者,直接将身边茶碗砸碎在地。
怒不可遏斥骂袭击满古斯通的那些人,
“南儿安敢!!!”
“杀光这些南儿!!!”
“都帅,让俺南下,杀光那些嵩人。”
满古楚虽然没有表现得如同那些年轻将领那般暴跳如雷,
但是看他双手死死扣住座椅扶手,手背上青筋暴起的样子,想来他也在极力忍耐。
看到此情此景,送信军士越说越害怕,以至于说到最后磕磕巴巴不说,言语间还止不住颤抖。
不过直到那军士说完,除了那些年轻将领不断咆哮呵斥怒骂之外,
满古楚仍旧一言不发,神色如常,看不出心里在想什么。
最终,他将手抬起来,似乎要下达什么命令。
其他一众军将见状,纷纷亮出兵刃,张牙舞爪,只等满古楚一声令下,便将这信使乱刀砍死。
然而,出乎意料,满古楚最后只是语气萧索道
“带他下去歇息,让他回去复命。”
说完,又摆了摆手,似乎有驱逐之意,
随即又对那群年轻将领道
“今日就到这儿吧,你们也都先回去。”
“都帅……”
“您没事吧?都帅。”
“都帅,您下令吧,俺们这里面好些人还是满古斯通的至交,”
“您说句话,俺们这就领兵,去把藏在山里的那些南狗子杀光,给满古斯通报仇。”
面对众人的七嘴八舌,群情激愤,反倒是满古楚这个做爹的当事人,最为冷静。
“胡闹……”
“军队是你家的?还是我家的?”
“军队是帝国的,是国主的,老夫坐在这个位置,也仅仅是代替国主行事。”
“军队乃是国之重器,岂能擅动。”
“我儿有你们这些朋友,老夫替他感到高兴。”
“他若不是满古家的倒也罢了,可他骨子里流的是我满古家的血。”
“更何况,他领了军中职责,那他就是我景国的千夫长,然后才是我满古楚的儿子,”
“为国征战,哪怕战死沙场,也是应该的,战死对军人而言不应该是悲伤,而是我等军人的荣誉。”
“更何况,如今,满古斯通如今只是痴傻,并没有性命之虞。”
“发生军事变故,国主自然会酌情裁定。”
“你等不可意气用事,肆意妄为。”
说道这儿,满古楚环视众人,才厉声说道
“今日老夫再重复一遍,你们也要改改心里的想法,以后,莫要再说自家是哪一家,哪一族的兵马。”
“兵马是景国的兵马,你们也都是景国的将领。”
“俺们景国,之所以一直能越打越强,就是因为大家能齐心,团结,不要搞嵩国那些弯弯绕绕。”
“记下了吗!!!”
那群军将听满古楚这样说,大家你看我我看你,最后只得齐声答应,表示他们都记住了。
一众军将走后,
诺大的军机处,顿时显得空空荡荡。
四下无人。
满古楚瘫坐在椅子上,手上摩挲着自家儿子的黄金腰牌,
眼中划下一行混浊。
夏日傍晚的阳光略显昏黄,从窗口斜斜映照进室内,照在他身上显得整个人苍老且颓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