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三看着地图上所标注的行军走向,原来从一开始,关雎子便有了清晰且完整的布防思路,换言之,华夫的败局是从一开始便注定了的,除天崩地裂之外,不会有其他意外。反倒是华夫,不知为何要选择向霍卢下手,哪怕他胃口再小一些、用兵再谨慎一些,从小到大,由简到繁,也不至于落到这步田地。或许,国运如此,不可逆转?石三看着这一切,自是唏嘘不已。关雎子却哈哈一笑道:“天作孽尤可为,自作孽不可活。这一向,我给过许多次机会,然而他们昏聩,只当是自家实力超凡,仍是步步紧逼。到了今日,尚不自知,要与我在这瓦茨格决一死战,你不看这是什么地方?”
石三了解些关雎子的过往,便接过话来说道:“这里是圣皇的福地!且地域开阔,极利于你施展阵法!然而对于华夫的聚核阵来说,却显得有些空旷,不利于发挥最大效用。”
关雎子笑道:“不愧是你,我的用心轻易便被你揭穿了,也幸亏你不在华夫阵中,否则,何来这些布局?”又指着地图说道:“我暗中将三面都围住了,只留了东面一个口子,这也算是留给他的最后一次机会,若仍是执迷不悟,就休怪我不客气了。”
石三点头道:“浩渊上还有一丝生机,若没头苍蝇似的撞向别处,只能撞得头破血流,难保周全!”
关雎子道:“正是,既然你来了,便与我一起干这一件大事,可好?”
石三拱手道:“我这三百条人命全在圣皇手中,任凭驱使!”
关雎子笑了笑,没有答话,反而拽过石三的手来,道:“只需你跟着我,其他人自行安排便是了。”石三笑笑,不再说话,因为他知道,关雎子之所以如此热情高涨,全看在他个人情面上,对于他带来的些许兵力,似乎并不十分在意,因为对于万千大军来说,这几百人着实不成气候。
第二日,石三到中军帐去寻关雎子,却不见他的身影,身边甲兵报说,此刻圣皇正在前线,未见其踪影。石三转身出门,却正碰见回营的关雎子,两人险些撞在一起。石三抱拳恭然说道:“不知圣皇驾临,多有冒犯。”
关雎子大喇喇地道:“你我兄弟二人,何必讲这些繁文缛节!”关雎子又问道:“来找我有什么事吗?”见石三不答,紧接着又说道:“我本欲叫你一起,只是天色尚早,怕搅扰了你的清梦,因此只能独自前往了。待夜间时分,且听我招呼,无论如何也要陪我走一遭。”
石三点头道:“单凭差遣!”
关雎子忽然转向石三,仔细端详了片刻,皱着眉头说道:“你怎么换了个人似的?总是对我这般客气,叫人心里别扭。”
石三笑了笑,说道:“国礼自当如此!此时不比往日,我代表察燕而来,自然要得体些!”
关雎子一点即透,赞叹道:“果然是大志向、大胸襟!我若是白崇一,决不让你活到如今。”想了想又说道:“也难怪白元如此刁难你!”
石三笑了笑说道:“圣皇说笑了,察燕乃是察燕人之察燕,并非某一帮派之察燕,白元之所以对我忌惮,或许正出于此因吧!”
关雎子大笑不止,石三知道他的意思,也不去问,只等他笑完了,又问道:“你知我笑什么吗?”石三摇摇头,道:“不知!”
关雎子道:“你说察燕是察燕人之察燕,言外之意乃是万人共治共享之局面,那我问你,若是你千辛百苦夺了天下,而百姓以为新党石三不济,要闹着驱赶下台,你会安之若素吗?”
石三想了想,说道:“这样的问题我确实没有想过,不过倒也不是什么难题,所谓民为重、君为轻、社稷次之,况且我非君非王,只要民众有所呼,新党必有所应。”
关雎子讶然失笑,道:“没想到你纵横几十年,竟还是一副天真烂漫的心肠,哈哈哈……”关雎子说着,又禁不住大笑起来,良久之后才止住了笑,又问石三道:“说的倒是好听,但你有没有想过,新党几经辗转,即便藏匿于深山之中,仍会被黑刹与白元轻松寻得,这是为何呢?”未等石三有所反应,又说道:“是你心心念念守卫的百姓,将你的一举一动出卖了,或为武力所迫、或为利益所惑,有时甚至只是为一颗糖果、一碗粥饭,就可以将新党的存亡交代了。”再追问道:“你以为仅凭区区几万黑刹忍者就能统治的了偌大个察燕吗?据我所知,往往是一两个黑刹忍者,且是混种忍者便能掌管得了方圆千里之地?粗略算来黑刹自惠泽之下不过五万人,而能够指挥调度的,足有近百万,其中九成以上皆是生在察燕、长在察燕,是地地道道的察燕百姓。纵观天下,也未见此等情形!”
石三闻言,沉默了许久,他没有想到关雎子竟然如此熟知察燕境况,不禁让他质疑起自己的决定来,是不是对关雎子该敬而远之,尽量不来蹚这浑水。是,关雎子所言确是难以反驳,然而,他也如白崇一等人一样,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只是贸然地将百姓简单粗暴地划分为敌对或是友军,没有一个人愿意抽丝剥茧,从根源上入手,将两种关系细化成五种、七种、乃至十种,若是这样算,察燕百姓十之八九都是可以争取的,且随着时间的推移、战况的扭转,这个比率要继续攀升,直待变成全部。关雎子看似洞察了一切,却忽视了这些细节,石三也不打算将这些和盘托出,只是淡然一笑,对关雎子笑道:“多谢圣皇点醒,往后新党定然多加小心,尽量避免这些事。”
关雎子知道石三心里并不认可,便也不多说,苦笑着摇摇头道:“这些都是我走过的弯路,希望你不要重蹈覆辙。”
石三又真诚地拱了拱手,道:“圣皇苦心石三尽知,我已牢记于心!”关雎子不再说话,对石三道:“今晚四更时分,你陪我去敌营里走一趟!”石三答应下,退出了中军大帐。
回到帐中,赤羽迎上前来问道:“去见了他,如何?”
石三不答,反而问赤羽道:“赤羽大哥,我问你些话,望如实相告!”见赤羽点点头,才继续问道:“你对新党的未来,有希望吗?”怕自己说得不明白,又补充道:“再或者,你对新党与察燕的未来,有过想象吗?”
赤羽自然听得懂前一个问题,也听得懂后一个问题,却过了许久都没有作答。石三在旁边静静地等着,等赤羽开口。又过了许久,赤羽开口道:“说实在的,我并没有多少想法!”
石三追问道:“那你为何还这般卖命?”
赤羽毫不犹豫地答道:“因为理!天有天理,人有人道,我虽不能长视,不能远观,却有一条理与道时刻藏在胸中。”想了想又说道:“人之有道而守之,无惧生死,不念往来。我的追求便是做这样一个安分守己,遵循天道人伦之人。至于新党与察燕之未来,倒也想过,是由你的分析而引发的想象,坚信察燕必将属于察燕百姓,坚信黑刹必将一败涂地,退回上桑,也坚信察燕之未来必然能够恢复往日之繁盛,再养起旧时大气象。”想了想又说道:“只是,我未想过这与新党有什么联系,更没有将自己摆放在达官显贵的位子上一手操纵,换言之,我没有挥斥方遒的念想,更没有那样的能力,只想安安静静、本本分分,做自己想做且能做的事。从旧朝做偏将,到沉沙岛茅屋中与古月大师谋事,再到后来的无间岭、绝崖,又到后来的白元宗门,我看过了统治者所做的一切,也本能的有些排斥,因此,若是有朝一日新党驱逐了黑刹,打败了白元,真的站在了巅峰上,以我的性格,宁愿急流勇退,或是寻一个僻静处颐养天年,或是到玄镜中与白无相、白泽两位尊者一起聊度余生。”
石三没想到,直到今日赤羽竟还保持着这样的赤子之心,敬佩之情油然而生,对自己所问的问题,觉得有些惭愧。或许在关雎子、白崇一等人眼中,这等事乃是堂而皇之的秘密,又是不告而天下皆知的野心,然而对赤羽而言,这些事是一种负担、毫无价值的负担,他不屑于将宝贵的精力与时间放在这样的事上面。
是日夜深人静。因地势平坦开阔,连飞禽猛兽也见不到一个。关雎子出了营帐,见石三早已等在门外,笑道:“既然来了,怎么不进去?”
石三道:“大战在即,不敢叨扰圣皇思绪!”关雎子不答,径从石三身旁经过,倏忽间消失不见了。石三纵身跃在半空,见前面一个淡淡的光点,便知是关雎子,加速追赶上去。关雎子笑了笑说道:“听天机子说新党多是镜修,以你的资质与用心怎么还没有突破瓶颈?”
石三道:“能够顺利达到化境者可算得上是凤毛麟角,我资质愚钝,未见得能有这等机缘。”
关雎子道:“待大战过后,我与你提供些助力。”
石三权当他说的客气话,也未往心里去,道了声谢便相随着往敌营中悄然飞去。
二人从半空中向下俯瞰,见火光点点,排布地十分凌乱,心中暗忖,败相一旦显露,就连这等细枝末节也有迹可循。关雎子道:“我虽占据天时地利人和,然华夫毕竟还是有些实力的,断不可大意。且如今这里聚集了芒砀、中柱、杜月三大国公,实力不容小觑。”
石三对于华夫的实力认知仅停留在安格鲁、阿格里、里贝等几个大使身上,对于所谓的国公,则是一无所知,便问道:“这三大国公实力如何?”
关雎子道:“尽是化境高手。主要是他那聚核阵,忽而聚合,忽而离散,防守时千军万马,冲锋时一骑绝尘。击败是有可能的,想要击杀或是活捉却较一般情形难一些。”
石三深有体会,说道:“此地想必是圣皇几经思虑才选定的战场,该是没想过要置他于死地。国公之下的大使所引成的聚核阵已十分厉害,若换成化境高手,又会达到怎样恐怖的程度,这种巅峰对决,非常理可度,只是一个极小的因素便足以扭转战局。”
关雎子道:“这也是我为什么要一再亲临敌阵,弄清楚他们排布的原因所在。”
石三道:“只怕他们也早已察觉了。你看那些灯火明灭昏暗,杂乱无章,败相显露无遗,或许是士气低迷、无心无力,然而毕竟泱泱大国,非散兵游勇,即便是败也不至如此落魄。”
关雎子道:“你的意思是他有意为之,来混淆我的视听?”
石三点点头道:“不无可能!我们在敌军上方畅行无阻,即便听不见,难道还看不见吗?竟无任何反应,显然是知道圣皇要来,且盼着圣皇来,只有来了,才好入他的陷阱。”
关雎子想了想,说道:“我下去一试便知!”话音未落,便又消失不见了,许久之后,又忽然现出身来,对石三道:“被你说中了,我杀了他们两个弟子,竟全装聋作哑,没有半点反应。再看下去也没什么意义,回去吧!”说完,转身向自己的中军帐飞去。
石三挑开帐帘,见关雎子神色凝重,不住踱着步,便上前安慰道:“圣皇不必如此烦恼。”
关雎子道:“他们必然是有了杀招,先是迷惑,让我不知其深浅,放松警惕,一旦妄动,必中其计。”
石三道:“有汉美在,他便无力分身,更何谈什么杀招,我料定他们仍是原本那些东西,无增无减减,只是用这障眼法蒙蔽圣皇,让你放下戒备罢了。这等雕虫小技,何须伤怀。”
关雎子道:“该如何应付?”
石三道:“任他吹的是东南西北风,我自岿然不动,再或者顺坡下驴,将计就计。”
关雎子感叹道:“幸亏你来了,否则我霍卢哪里有这些技法!”又叫帐外的弟子道:“去将天机子和魁木安叫来。我要再加一道胜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