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学院报到那天,天色阴沉,细雨绵密如针脚,悄无声息地缝补着街头巷尾的烟火气。
白折蹲在二手市场,潮湿的空气裹挟着旧纸张的霉味和塑料棚上的雨水气息。
他指腹缓慢地摩挲着一本《系统解剖学》,封皮已经泛黄,书脊的折痕像一道道沉默的刀痕,诉说着它的来历。
翻开扉页,书页间竟还夹着一张被雨水濡湿的便利店小票,字迹模糊,隐约可见上一届学生曾在凌晨购买过一罐速溶咖啡和两个面包。
那夜,他是在复习胸锁乳突肌的起止点,还是在计算解剖大体实验的课时?
摊主大妈坐在一张简易折叠椅上,手里捏着一把蒲扇,不紧不慢地扇着,目光带着几分犹疑和忌惮:“这些书带着晦气呦,解剖课摸过尸体的。”
她操着浓重的方言,话音低沉得像雨水落进旧瓦檐的回声。
白折没说话,只是低头数了数钱包里的零钱,砍价到三十五块,将三本书一一装进蛇皮袋。
塑料的质感在指间发涩,雨点落在上面,汇聚成一道道细流,蜿蜒滑落,像某种无声的隐喻。
他拎起袋子,转身走进被雨水冲刷得湿滑的街道。
公交车上,车窗玻璃氤氲着水雾,外面的世界在雨幕中化作模糊的晕影。
他找了个角落站着,将蛇皮袋放在脚边。
前方座位上,一名穿着洛丽塔裙的女生皱了皱眉,细白的手指拎着行李箱的把手,微微向旁边挪开了半寸,像是不愿让箱子沾染到他身上的潮气或书籍残留的味道。
白折的目光停留在车窗上,那雨痕沿着玻璃缓缓滑落,像泪水在皮肤上留下的轨迹。
他忽然想起孤儿院的洗衣房,那个永远潮湿的角落,墙壁泛着长年累积的水渍,宛如嵌在时间里的暗影。
他曾在那里蹲着洗过一件破旧的白衬衫,袖口的污渍怎么都搓不干净,就像有些记忆,永远无法真正洗去。
第一次穿上白大褂,是在基础化学实验课上。
教室里弥漫着某种隐约的刺鼻气味,像是试剂挥发后的余韵。
白折站在实验台前,拉起白大褂的袖口,帆布质感的布料在手腕处磨出轻微的粗糙感,像是一层陌生却冰冷的屏障。
他低头看了一眼,袖子比预想的更宽松了一些,袖口在手腕骨处垂出一个小小的褶皱。
邻座的女生皱着鼻子,小声抱怨:“这大褂怎么这么重的甲醛味……”
她用手扇了扇,似乎试图驱散这股化学的呛人气息。
白折却并未在意,他的目光被实验台上的通风橱吸引住了。
玻璃罩下,一盏暗绿的指示灯闪烁着幽幽的冷光,像是某种遥远而不可知的信号,静默地在他眼底浮现。
他盯着那点绿光出神,思绪游离在记忆与现实的缝隙间,仿佛它能指引他进入某个尚未解开的谜题。
移液枪的刻度线在他的视网膜上重叠成一串模糊的数列,他不自觉地计算着未知的数据,直到一阵清脆的敲击声打破了沉思。
“同学,”讲师的声音从实验台另一端传来,指节敲了敲他的桌面,带着几分无奈,“浓硫酸要逆着风向加。”
————
解剖刀切入皮肤的那一刻,发出了一种奇特的声音,像是锋利的刀刃撕开层层厚重的油布,又像雨后的树枝被生生折断,带着微妙的韧性和不可逆转的破裂感。
刀锋下的皮肤在微弱的拉力下缓缓绽开,暴露出下方淡黄色的脂肪层,那些脂肪在解剖灯冷白色的光线照耀下,呈现出一种油润而略带半透明的质感,仿佛凝固的黄蜡,又像浮在清汤表面的凝脂。
白折的橡胶手套已经被福尔马林的腐蚀性气味浸泡得起了褶皱,指腹的触感变得微妙而滑腻,像是握着一层尚未完全风干的羊皮纸。
化学防护服遮住了所有的体温,只有手指下传来的细微阻力,提醒着他此刻正在触碰的是一具曾经鲜活的生命。
他的镊子缓缓探入切口,轻轻一挑,皮下组织便顺势翻开,宛如剥离一片湿润的花瓣,脂肪层呈块状附着在肌膜上,边缘因固定液的作用而泛着不自然的苍白。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气息——是福尔马林的刺鼻,是肉体剖开的腥甜,还有某种潜伏在冷空气里的潮湿气味,让人不自觉地产生些许不适。
就在白折调整角度,准备进一步分离肌层时,前排的一名女生骤然推开椅子,椅腿在地面上划出一声刺耳的摩擦,下一秒,她几乎是踉跄着冲出了教室。
没过几秒,走廊里便响起了压抑而剧烈的呕吐声,那声音在安静的实验楼里回荡开来,带着几分挣扎和无措,仿佛要将胃里所有的内容都翻涌出来,以抵抗这股令人窒息的异味。
白折的动作未停,视线仍旧停留在眼前剥离开的组织上。
他的呼吸平稳,没有因旁人的反应而受到丝毫干扰。
教授站在讲台前,像是早已习惯了这种情况,只是微微皱了皱眉,随即不慌不忙地抬起教鞭,敲了敲标本第7根肋骨的位置。
木质的教鞭敲击在骨骼上的声音沉闷,带着些许脆响,如同雨滴落在干燥的屋檐边缘。
“注意肋间神经的分布。”教授的声音不紧不慢,带着多年教学的沉稳,“这里是考研必考。”
————
凌晨三点,城市的喧嚣已经褪去,只剩下偶尔驶过的货车引擎声,和便利店自动门“叮咚”作响的提示音,在死寂的街道上显得格外清晰而突兀。
白折站在冷白色的灯光下,把手中最后一包临期饭团轻轻放在柜台上,熟练地撕开贴纸,将“七折优惠”的标签仔细压实在包装上。
透明塑料膜下的米粒紧贴成块,像是福尔马林泡过的软骨。
冷气从身后的冰柜缝隙中无声地溢出,凝结成潮湿的水珠,在白折的牛仔裤上点缀出一片深色。
他微微后仰,抵住收银台边缘,单手撑着腰,感受着凌晨的倦意从颈椎蜿蜒爬上后脑勺。
他的指尖仍残留着塑料标签的微妙粘腻感,而便利店内空调制冷过度的冷意,让他有种被实验室冻存柜包围的错觉,像站在解剖台前,面对一具尚未切开的尸体。
货架深处传来细碎的交谈声——是情侣的窃笑,带着夜晚特有的松弛和暧昧。
女孩轻轻拍了下男孩的肩膀,塑料包装袋发出轻微的“沙沙”声,男孩压低嗓音回了一句什么,随即传来汽水易拉罐拉开的清脆“咔嗒”声,像某种精妙的机关解锁。
白折没有抬头,手里的抹布在收银台表面缓慢地打着圈,擦去积下的灰尘和零散的指纹。他
的动作不急不缓,像是处理一块粘连的皮下筋膜,温和却带着极端的克制。
手机屏幕微微亮起,是一条凌晨的推送消息,但他没有点开。
屏保是一张解剖图谱,骨骼排列整齐,标注着精准的医学术语,像一幅静止的白色河流,在夜色中沉默地蜿蜒。
屏幕边缘沾了一点隐约的污渍,是白天补习时翻书留下的墨痕。
他解锁手机,拇指在键盘上熟练地敲下,指纹识别的振动反馈轻微地回弹到指腹——,是人体骨骼总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