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落河意气风发地走在阿什哈巴德大街上。
对于阿什哈巴德城的居民来说,无论城外来了什么大军,在己方没有能力守卫的前提下,显然没有任何必要坚守,于是就很快打开了城门。
如果说木鹿城(马雷)的地位有些类似于中国的云中(大同)的话,那么阿什哈巴德就有些类似于五原郡了,同样是定居民族或者游牧部族的前进基地或后方基地。
波斯人在这里经营许久,为的是对付北方的游牧部族,而北方的突厥系游牧部族则会将这里当成攻略波斯腹地的前进基地,几百里长的绿洲地带,加上科佩特山北坡草场,足以在内短时间里养活五万精骑。
这里的人见惯了风云变幻,也见惯了杀戮和恩惠,故此,他们的基因里只渗透着一个因子——识时务者为俊杰。
叶落河也是这么想的。
作为薛剌尔部的青年才俊,他的长相也有些出类拔萃。
此时的漠北,东方系和突厥系的基因混杂,长相有些类似后世的哈萨克人,不像纯东方,也不像纯西方,不但薛剌尔部如此,雄踞漠北的乃蛮、克烈、塔塔尔、汪古皆是如此。
他皮肤白皙,鼻梁高耸,眼眶深陷,眼神异常凌厉,倒是不负叶落河这个名字——叶落河,突厥语“勇士”之意。
安史之乱时,安禄山队伍中的精锐叫“曳落河”,实际上就是由突厥人、契丹人中的善骑射勇士组成。
律庆显然不是天才,他不过是一个碰巧来到这个世界的拥有语言上、新旧兵器的认知上、复杂家境上都与这个世界有着契合点的人罢了。
故此,当他掌握大权后,便将后世军队的那一套搬到了自己的军队里。
虽然还是大致沿用了西辽国的军职、军衔,但为了区分军官,他还是将肩章、领章那一套用上了,用了这些还觉得有些不尽兴,又开始别出心裁。
从营都指挥使开始,他的军官都配备了护卫,叶落河在二十五岁的年纪就已经是厢都指挥使了,能够指挥万骑以上,护卫是一百骑,包括叶落河在内每人一件红色的披风,护卫的是普通红色,叶落河自己则是深红色。
当他踏入城池时,从科佩特山上刮来了一阵山风,顿时将这一百骑的披风挂起。
少年英雄,衣袂飘飘,白衣白马,霎时就抓住了城中人的眼睛。
护卫中最身强力壮者打着一面大旗,白底红字,“银鞍都叶”龙飞凤舞。
律庆的军队显然都带着他强烈深刻的印记,如果只用一个字来概括,“整肃”显然最为恰当。
虽然是获胜的一方,但他们入城时依旧是秩序井然,自然也没有丝毫扰民的迹象,更是引起了居民们的好感。
如果是同样训练有素的马穆鲁克骑兵,他们虽然也以军纪严格着称,但作为征服者入城时显然不会这样。
左顾右盼,面露得色,看着城中的男女、房屋、商品如同猎物,这才是这个世界上惯常征服者应有的模样,马穆鲁克不过是其中的佼佼者罢了。
当然了,如果他们遇到的是蒙古骑兵就完全不同了,马穆鲁克没准还会因为宗教因素稍有收敛,蒙古骑兵则不会管这一套,杀戮,抢劫,然后毁灭才是正常操作。
城中一个富商的代表引着他们去进入军营驻扎,至于叶落河和他的亲兵自然要进入哈桑的都督府入住。
由于良好的军纪,居民们的胆子逐渐大了起来,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阿什哈巴德是绿洲地带第二大城,仅次于木鹿城,城中估计至少也有十万人,到了最后男女老少几乎都出来了,将城中那条主要街道围得水泄不通。
到了此时叶落河等人依旧没有意识到危险即将来临,继续意气风发地向他们挥手致意。
这么多人一起涌到大街上,喧闹声自然也少不了,于是,叶落河等人就算想警觉起来也不可能了。
大军即将抵达城中两条大街的交汇处,那里有一座巨大的清真寺,周围四座高耸云霄的宣礼塔十分瞩目,历任征服者入城后都会到这里绕寺一周,所谓“夸兵”是也。
直到到了这里城中的人才意识到这次的征服者是契丹人!
契丹人,意味着什么?
异教徒!
喧闹声顿时减弱了许多,欢呼声显然消失了,只剩下紧张的眼神和窃窃私语。
清真寺北面就是都督府,都督府周围就是军营,就在叶落河转向那里时,终于听到了一阵细微的啸声,然后便是额头一凉。
一阵让他几乎晕厥的痛感传来,然后就从马上跌了下来!
或许是他那匹用白色汗血宝马和古尔马杂交的高头大马太过瞩目,一向怜惜马匹的叶落河还亲自将马鬃编成了一缕缕小辫子,也或许是他的深红色披风太过招摇,更或许是他的身材健壮挺拔太过吸引眼球。
无论如何,他被藏在暗中的刺客一支弩箭射中了,还正中眉心!
叶落河死了,霎时整座城池都安静下来了。
那是惊恐的无以复加导致的颤抖中的安静。
萨满一系的游牧部族中,一开始普通牧民哪里有姓氏,最多有一个名字,什么常见就取什么,猫啊狗啊,举凡山林石头河流花草,不一而足,有的人从小就勇敢,便有可能被族人取以勇士的名字。
叶落河,巴图鲁,巴特尔,都是如此。
叶落河能在二十五岁的年纪成为能够指挥万骑的厢都指挥使,除了与律庆的亲戚关系,自身的武勇和统军能力才是主因,否则就算是律庆的亲弟弟,若是懦弱无能,硬将其放在一个不合适的位置上也是得不到士兵们的认可的。
叶落河显然是从小兵做起的,十五岁那年从军,在战场上一刀一枪拼杀了十年才登上这个位置,这样的人自然很受士兵们的信服和尊敬,加上年纪又轻,还或多或少有一些崇拜。
如今却不明不白惨死了!
士兵们的怒火一下被点燃了,军中的都虞侯、虞候都管不住了,到了最后就
连虞候们也被感染了。
杀戮开始了。
律庆的军队自从成军以来第一次真正的屠城开始了,当屠刀甫一举起的那一刻开始就止不住了。
屠杀持续了一整日,当其结束时恰值黄昏,浓烈的血腥味在阿什哈巴德的上空吸引来了大量的鹰鹫、乌鸦,再配合正缓缓落入西边沙漠上那轮如血的残阳,宣示着这才是这个世界真实的景象。
屠城的消息很快传到了木鹿城——不用说哈桑及其骑兵的家眷也被屠杀了。
群情激奋之下,哈桑等人也下定了死守木鹿城的决心。
得到消息的韩去病自然是气得捶胸顿足。
阿什哈巴德被屠不但让他与哈桑的协议霎时失效,还坚定了城中所有军民坚守之心。
假以时日,若是传到花拉子模,恐怕还会坚定那里的坚守之心。
这是刚刚抵达玉龙杰赤城下不久的律庆始料不及的。
同样是一个黄昏,接到这个消息后原本有些好整以暇的律庆刚刚端起的茶杯扑的一声掉到了地上。
此时,他已经攻下了昆格勒,并在玉龙杰赤周边聚起了四万精骑,按照他的估计,最多十天时间就能将此城攻克,若是希瓦等地的花拉子模守军前来支援,也正好来一个围城打援,但现在看来一切都不同了。
就算他能攻破一段城墙或者城门,但肯定也要陷入无穷无尽的巷战。
这,显然是他不想见到的。
半晌,他将茶杯从地毯上捡了起来,然后狠狠掷在地上,可惜波斯地毯的质量实在太好,茶杯只是腾得老高,跌回地面后依旧完好如初。
他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忍不住想要杀人,不过他并未出去,只是一个人在大帐内躁动着。
半晌,他似乎冷静下来了。
他走出了大帐,但脸上的神色显然与之前任何时候都不同。
直到他踏上大营中那高高的了望台,一阵带着明显凉意的晚风从他脸上拂过时这才最终冷静下来了。
与此时西域所有城池一样,虽然玉龙杰赤高大宽阔,但城中最大清真寺那四座高入云霄的宣礼塔依旧遮掩不住。
他霎时就有了决断。
他派出了使者。
使者一人一马走到了玉龙杰赤八座城门中的一座面前。
“我家大汗要与贵方谈和”
使者被一个巨大的吊篮吊了上去。
天色完全黑了下来,到了这一步,律庆倒是完全冷静下来了。
“蒙古人到处屠城,还不是建起了四大汗国?我这个又算什么?”
何况,此时他也从霍斯都嘴里弄清楚了阿什哈巴德城居民的详细构成。
大约一半成是乌古斯、钦察军人的家属,大约三成是世世代代都居住在这里的波斯人,剩下的则是来自各地的商人及其家属、突厥工匠及其家属。
使者进去后许久没有回来。
“这一带的人应该知晓我的厉害,我不是成吉思汗,显然不会出现历史上那样成吉思汗使者被杀之事”
但他依旧有些忐忑,直到子夜时分使者安然无虞回来这才松了一口气。
使者不但安然回来了,还带来了一个人。
一个他显然没有想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