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郑府。
此时已经是春日了，正是万物复苏，草木繁盛的季节，只有郑宅一处位于东南边，最偏的院子里，这儿连阳光都照不进来，整年阴冷破败，连带着这春日的生机也是半点都沾不上。
昨日下了一夜的雨，裴瑛娘推开门时，湿润的空气迎面扑来，屋檐上滴答滴答的水珠顺着屋檐滑落下来，打在地面的石块上。
裴瑛娘走到院子中间，深吸一口气，总归清爽一些，然后习以为常地走到院子中间打水，准备洗漱更衣。
明日就是上巳节，而她作为被囚于这个院子也将满一年了。
一开始还总会有宵小不断来给她难堪和折磨，后面天冷了，又有父母旧年忠仆暗中接济，才算消停许多。
裴瑛娘自小奴仆环绕，锦衣玉食、敲金击玉地长大，即使这一年来遭受来许多打击和磋磨，落魄如斯，依然没磨平她骨子里的骄矜与气度。
身穿粗布麻衣，没有一点赘饰，更显其姿仪美丽，清瘦的身形反而添上几分我见犹怜。
她站在院子里，一丝不苟地打理好自己的发髻和衣裙，动作利索娴熟，丝毫不拖泥带水。
突然，院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有人来了。
“——吱呀——”
伴随着刺耳是开门声，院门被轻轻推开。
一阵寒意袭来，裴瑛娘转头，映入她视线的是两个穿着黄色短衫的女使，用锐利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她，身后跟着一个青色袍衫的内宦，手上托着簪钗锦衣。
左边的女使首先上前，语气冷冰冰地说：“你就是裴娘子吧？长公主殿下要见你。”
另一个女使也开口道，“长公主殿下善良慈悲，又曾与裴娘子交好，想着裴娘子如今怕是难以见人，所以特地赏赐裴娘子一套锦衣头面，免得丢了名门裴氏的脸面。”
面上是一副和气的样子，但又特地加重了“赏赐”“名门裴氏”的读音，眼神中尽是不屑。
那女使话音刚落，后面的内宦便端着簪钗锦衣到了裴瑛娘面前。
“裴娘子请吧。”
那内宦昂首将手中托盘高举，等着裴瑛娘伸手去拿。
“怎么，裴娘子不愿意收？”见裴瑛娘迟迟不接，那左边女使便挑眉问道，言辞间透露出几分危险之意。
裴瑛娘紧了紧右手的袖口，低垂眼睑，淡淡地说，“多谢长公主殿下的美意，只是这份礼我万万承担不起。”
“你放肆！”听到裴瑛娘拒绝，左边女使顿时怒斥道：“长公主殿下乃皇室贵胄，赏赐给你这罪女的东西，你居然敢拒收？”
这时，右侧的女使伸手把她拦下，而后笑着说道，“裴娘子是殿下要见的人，殿下宽宏大量，自然不会与你计较，那么，我们没必要强求了。”
那女使说完，侧身朝裴瑛娘摆了摆手，“既然裴娘子不肯受赏，那就请吧。”
说完，带着另外两人径自朝着院外走去。
她跟着他们来到了一处清幽雅致的庭院里，绕过庭院正中的池塘，走进正屋前，木质雕花的门扉被缓缓推开。
一个穿着银红色绣牡丹宫装的女子端坐在椅子上，柳叶弯眉，贵气美丽，与曾经软弱、不起眼的五公主李凝露判若两人。
也是，当初与郑泷勾结，上位成功的便是李凝露的同母兄长安王，她作为天子同母的亲妹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看着从前的故人，裴瑛娘有一下恍惚，但很快，她便捕捉到了李凝露眼底毫无掩饰的恶意与自得。
或许，曾经她记忆里的那个柔软、懦弱的李凝露，从来就不存在。
一进门，裴瑛娘就被身边女使强压着跪下来，她没有强行反抗，只是紧抿双唇，指尖被攥得泛白，抬眸直直地看着李凝露。
可能是她的眼神太过直白，李凝露微蹙秀眉，似乎对她这样清高的模样有些厌烦。
她挥了挥衣袖，示意身边的女使把门关上，然后走到裴瑛娘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
“裴、瑛、娘，真是没想到裴家都家破人亡了，你竟然还恬不知耻地苟延残喘着。”
“不过这么久没见了。看你，还是这么令我讨厌啊。”
李凝露勾唇浅笑，看向她的眼睛里盛满了憎恨和怨毒，仿佛淬了毒一般，令人胆战心惊、不寒而栗。
“从小到大你都那么好命，所以现在还有傲气。”
她慢悠悠地说，“只是可惜啊，傲气的代价就是命运坎坷，不管是你们裴家，还是那个不识抬举的谢家，都只配做我和兄长的垫脚石！”
裴瑛娘神色未改，一言不发。
李凝露见状，也不恼，只轻蔑地笑了笑，然后语气甜蜜地说：“明日就是我与郑郎成婚之日，虽然郑郎对你无意，可你到底是十分碍我的眼。”
“我本来好心让你死得好看些，可你不领情，你也就别怪我不留情了。”
说到最后一句时，李凝露脸上的神情突变，目光阴狠。
闻言，裴瑛娘抬眸直直看着李凝露，冷声骂道，“安王阴险毒辣、满腹算计！残害忠良！逆行倒施！天下之人都看在眼里，竖子便是坐上了皇位也难以守住！”
“住口！你好大的胆子！”李凝露怒斥，命人赶快塞住裴瑛娘的嘴。
裴瑛娘闪身躲过了女使的动作，“郑泷，狼心狗肺！行事不择手段，与安王一丘之貉！这样的小人，未来必然死相凄惨、不得善终！”
那女使又朝她扑来，这一次，裴瑛娘没有再躲，可在那布条塞入嘴里之前，她最后的咒骂还是说出口了，
“还有你！李凝露！你这等心肠恶毒，腌臜不堪之人！永生不得好死！”
说完，便被女使用布条狠狠塞住了嘴，不能言语。
“贱人，你找死？！”
李凝露又气又恼，俯下身，扬手一巴掌甩在裴瑛娘脸上，脸色越发狰狞。
但还不等气急败坏的李凝露再有什么动作，裴瑛娘趁着右手边女使的手被她刚刚压伤，没用全劲，迅速用力将她甩开，拿出一直藏在右手袖里的长簪，直直刺向李凝露，眼里是滔天的恨意。
这个举措来得太过突然，李凝露始料未及，瞳孔紧缩！
长簪被打磨得锋利异常，在阳光下寒芒四溅，一瞬间就扎透了李凝露的喉咙，不偏不倚，殷红的鲜血喷涌，血腥味蔓延开来。
“啊——”
一旁女使的尖叫声骤响，李凝露痛得浑身颤抖，脸色煞白，她瞪着裴瑛娘，像见鬼了一样，惊惧交加。
“公主……”
屋内众人都傻眼了。
裴瑛娘第一次伤人，没有眨眼，神色不变。
旋即拔掉插在李凝露喉咙里的长簪，没有理会沾到身上的血迹，踉跄着爬起来，头也不回地冲出屋内。
到了外面，似乎听见了动静的郑泷而刚刚带人赶到院里，就迎面碰见，带着血迹冲到院中的裴瑛娘。
仅一个照面，裴瑛娘见着他，眼睛都亮了起来，看得郑泷恍惚了一瞬。
这样的神情，仿佛让郑泷回到了他们新婚燕尔的时期，不自觉得朝裴瑛娘移了几步。
“噗呲——”
若是旁人来看，必然觉得这靠在一起的男女是如何亲密，却不曾想在这般依偎的情态下，实际上是裴瑛娘将藏在袖后的长簪一下狠狠地扎进了郑泷的心口处，抽出后又再刺。
最后，手起簪落，十分利索。
见庭院已被团团围住，裴瑛娘停下脚步，面对已经凑上来的侍卫，她深吸一口气，看着身后的池塘，咬牙，决然投身于水中。
她长于姑苏，地处江南，鱼米水乡。
却最是怕水。
到头来，竟是死在最讨厌的水里。
可惜，安王没有和郑泷、李凝露一起来找她。
血仇未报尽……
意识逐渐涣散，呼吸愈发困难。
恍惚之间，她好像看到了阿耶阿娘和弟弟站在岸上望着她，朝她招手。
……
翌日，长公主和新任尚书郑泷于郑宅被发现刺死，圣人勃然大怒，问罪郑氏。
同月，郑氏全家数十人被判徙刑。
……
浮云无光，寒风凛冽。
姑苏的冬日向来是萧瑟而朦胧的，无声无息却又叫人冷得直直往骨子里钻，只有撑在庭前的几株秀木才显出几分生意来。
两个梳垂练髻、穿披袄半臂襦裙的女使端着两托盘的头花和簪钗，快步走过游廊，步履利落，秩序井然。
穿过一处垂花门便是一座精致富丽的院落，迈步进了正院时，从左厢房走出来一个发髻齐整，举止利索的清秀女使，见她出来了，打头的女使便笑着迎上来道。
“青琐姐姐，今日一早崔家夫人带着几个表姑娘来咱们府上看老夫人，还带了些时兴的头花首饰给府里的女郎们。”说罢，又抬了抬手上的托盘。
“这些便是咱们三娘子的。”
“原是如此。”青琐了然，看了看紧闭的房门，旋即轻声道，“你们便随我到耳房去，记得动作轻些。”
“我们女郎前些日子落水受了大寒，现下才好，这些日子都要多休息，夫人特意嘱咐了不要多打扰的。”
“是。”两人点头应声。
屋内静悄悄的，烧着地龙，温暖如春。
彼时，这位三娘子仰面躺在软榻上，平时雪白的脸上正泛着不自然的红晕，此时正闭眼休憩，秀丽的眉头紧锁，一副极难受的模样，仿佛梦到了什么可怕的事物，而后，猛然睁开眼睛大口喘息着。
姑苏裴氏三娘子，名唤隺芝，因为小时体弱故特意取了“隺芝”两字为名，寓意长寿平安，又备受父母长辈疼爱，家中一贯叫她的小字，瑛娘。
瑛，玉光也。
但凡见过她的人都知道，这个字是极衬她的。
前世，上巳节前夕，她报完仇后，决然的投入湖中，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回到了十三岁这年不慎落水的时候。
裴瑛娘记得，前世这次落水让她一病就是整个冬日，最严重之时差一点人就没了，那些时候，阿耶推掉了许多公务，阿娘也是守在她身边日日祈祷，还好，她最终是挺了过来，后来每每说起此事，阿娘都是心有余悸。
但这一次，不知是何原因，她重生回来之后，病情比前世轻了许多，将近半月已经几近大好了。身体虽好了许多，但裴瑛娘的精神状态却不太稳定，白日里昏昏沉沉，晚上好不容易睡着后就会梦到前世，就这样浑浑噩噩得过了半个月。
今早起来，只觉得一夜无梦，神清气爽，那些梦魇仿佛随着病气一并去了个干净。
裴瑛娘舒了口气，慢腾腾的坐起身来，靠坐在软枕上，细细打量着周遭房间。
这是她闺阁之时住的厢房，房间正中竖着一座檀木镶嵌贝壳花鸟四条屏，绕过屏风后，便是她睡着的乌木软榻，旁边放着青釉划牡丹纹的梅瓶，插着几枝绿梅点缀，一切都和记忆中一般无二。
抚摸着熟悉的床褥，裴瑛娘由衷地感到幸运。
想到这一世，阿耶阿娘现在好好的，阿弟仍然活蹦乱跳，外阿婆的身体也依旧硬朗，裴瑛娘就忍不住庆幸，想到家人，她整个心都变得柔软。
还未等裴瑛娘收拾好心情，屋外就传来动静。
一位身穿绛紫色披袄的温婉妇人带着女使走进院子，廊下的几个女使小厮纷纷行礼，刚从耳房出来的青琐见到来人便快步迎上去，行礼道，“给大夫人请安。”
来人正是姑苏裴氏长房的大夫人冯氏，也是裴瑛娘的母亲。
冯夫人拂了拂手，示意她们起来，然后看向青琐，开口问道，“瑛娘今日如何？可醒了？”
闻言，青琐微微摇头，“女郎屋里没有声响，应当还未醒。”
冯氏点点头，“知道了，我去看看她。”
说罢，就径直走进屋前，然后轻手轻脚地推开门，绕过屏风，打眼一瞧笑了出来，只见裴瑛娘已经醒了，正呆呆地坐在被褥间发懵。
豆蔻年华的少女，刚睡醒不久，发丝凌乱，眼神清澈，如雏鸟一般看着自己，身上还带着些痊愈不久的病容，看得冯氏止不住地心生怜爱。
走到裴瑛娘面前，探了探她的额头，原本就温柔的语气愈加和缓，“瑛娘，饿了没有？既然醒了就起来吧。”
裴瑛娘眨眨眼睛，望着冯氏，轻唤了一声，“阿娘……”声音糯糯的。
冯氏心中更加怜惜，嘴上却笑着说，“这么大人了还撒娇，也不害臊。”
说罢伸出纤细莹润的手指，点点她的脑门，又叮嘱了一句，“赶快洗漱更衣，早膳一直在灶上温着呢，我做了你喜欢的糖蒸酥酪，记得多用一些。”
裴瑛娘乖巧的点头应着，正欲起身，便听见冯氏说，“今日你祖母的侄媳妇带着他们家女郎过府，等你用完早膳，我们就去你祖母院里见见她们。”
裴瑛娘闻言，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可是方舅母一家？”
听到瑛娘这话，冯氏有些惊讶，“是她们，想不到你还记得，她们上次来，还是几年前你阿耶刚在任职姑苏的时候呢。”
说罢，冯氏又摇摇头，“自从她家升到了长安，这些年联络得就少了，这次来也不知是为了何事……“
“但到底是你祖母嫡亲的侄媳妇，让她高兴高兴也好。”
裴瑛娘听到是果真是方舅母一家，心中不禁一沉，想起前世阿耶被判的大部分为诬告的罪名里，有一条也是最早被坐实的一条——官眷放贷以致人死亡。
当时查案的官员接到有人状告阿耶纵容家眷放贷，家仆在讨债时手段凶恶，以致借债人被逼自尽，家破人亡。
阿耶阿娘自是毫不知情，认为一定是有人诬告。
只是没想到最后查出来祖母和人一同参与放印子钱已有好几年了，而据阿婆所招，最开始劝说并伙同她一起放印子钱的就是方舅母以及她的丈夫崔二舅舅。
想到这里，裴瑛娘不由得蹙眉，她不知道祖母究竟是何时被方舅母劝说心动的，也不知崔二舅舅他们做这档子事有多久了。
但裴瑛娘转念一想，现下她才十三岁，距离阿耶被陷害还有七年时间，不论是避开陷害，还是报仇雪恨，总之不必着急，要徐徐图之。
想到这里，裴瑛娘心中一定。
这边冯氏叫了青琐几人进来，伺候裴瑛娘梳洗。
盥漱毕，裴瑛娘换了一身桃红色百褶裙，外罩粉白交织绣莲纹妆缎小袄，梳了垂挂髻，配上精巧的玉簪，衬托得整个人十分地娇俏可人。
冯氏满意地拉着她在铜镜前左右端详了半响，最后又挑了一枝嵌南珠蝴蝶翠玉金簪给她戴上，满意地点点头，母女两人亲亲热热地用完了朝食，然后一起去给裴老夫人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