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恼仍未结束,孙必振还踟蹰于燕崇武的回忆,最后一轮苦恼已经袭来,孙必振再次成为了刘易斯。
孙必振看着镜子碎片,眼中别无他物,唯有仇恨。
“刘易斯,是时候了,走吧。”
身后传来复仇司马克沁深沉的嗓音,孙必振缓缓转身,看向自己的养父兼教父,点了点头。
自列宁格勒保卫战之后,已经过去了四十五年,但镜子碎片之中,孙必振却还是少女,只不过,她的眼角灰黑一片,眼神中也满是恨意,虽然身子还是二十岁,她的心早已死了千万次。
跟随马克沁,孙必振来到了一处寓所内,正是复仇司马克沁的寓所。
此地暗无天日,唯有硝烟弥漫,四处尽是断臂残肢,血淋淋一片,夜色涌动,无言倾诉,这里战死的人来自第二史,早已被历史遗忘,诞生自第三史的人中,只有马克沁记得那些逝去的名字,只有他记得……
战场当中,一个由炮弹轰击形成的大坑里,摆着一块染满血污的地毯,那下面埋着被历史遗忘的人,埋着马克沁的战友。
马克沁站在地毯上,一言不发,他缓缓抬手,打开了属于自己的地狱门:鹰之门。
从门里走出一名面色蜡黄的大祭司,此人的右脸画着地狱铭文,那是一首赞美诗,赞美一切变化,赞美变量、守密者、一切变化的始作俑者。
从鹰之门中走出的,正是变量教团的至圣先师:缄默司。
一般而言,一名大祭司想要向另一名大祭司表示友好,最直接的途径就是进入对方的寓所,毕竟大祭司在自己的寓所内占尽优势,进入对方的寓所可以充分表明自己无有敌意。
缄默司于是朝马克沁颔首微笑,看得出来,他的意思是“我都到这里来了,足以证明我毫无恶意”。
但马克沁并没有回以微笑,而是直言道:
“阿勒法,我希望你的名声是真实的,我视这孩子如己出,但近半个世纪过去了,我不得不承认,我失败了,我没能让她忘记,我也没能……
她的记忆会害死我们所有人,我不能让无辜众生承担这种风险。这是最后一个,也是最后一次了。”
孙必振站在马克沁身后,默默听着,虽然她现在就是刘易斯,但仅凭这只言片语,她无法判断马克沁话中的含义。
为什么刘易斯的记忆会害死众生?
为什么?她到底是何人?
缄默司阿勒发收起笑容,扭头看向孙必振,威然道:“小姑娘,我是来欣赏秘密的守密者。
简单说吧,我要拿走你的秘密,你的全部记忆,所以,现在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就尽管问吧,毕竟你马上就不记得了。”
这话,既是说给孙必振听的,也是说给复仇司马克沁听的。
马克沁朝缄默司点点头,算是默许了对方的话,看来他也不忍心让马上就要失忆的孙必振一直蒙在鼓里。
孙必振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看着马克沁躲闪的眼睛,问道:
“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羌廷司不杀我,而是要杀我至亲,如此折磨我?
到底是什么,要你们一帮大祭司不辞辛劳地围着我转?
还有,还有……我已经活了至少四十年,我的神识已经受够了折磨,但是我的肉体还是如此年轻,我记事起就是二十岁,如今还是二十岁!这,我当然知道,我不是凡人,那……
我到底是什么?”
复仇司马克沁叹了口气,他缓缓看了缄默司一眼,显然,他仍未完全信任对方,在陈述真相之前,必须得到对方的起誓。
缄默司点了点头,“事到如今,就告诉她吧,我以常量之名发誓,这些秘密与我同生,与我共死,我进死门的那天,必会将其将带进坟墓。”
马克沁于是又叹了口气,缓缓讲起刘易斯的身份。
“第一个问题,羌廷司为何不杀你?此事说来话长。
羌廷司本是残面的大祭司,在第二史名为圣·奥本海默,是司核子武器的大祭司,原名为核爆司。
第二史结束后,核子武器在第三史胎死腹中,他因此失去了全部力量,变得偏执、走火入魔,为了重拾力量,他蛊惑科教的白月司放火烧了德意志的国会,改写了历史,强行将本不属于第三史的力量拽进了这一重历史。
此间机杼,我也不甚了解,我只知道,在科教白月司发疯之后,羌廷司作为胜利者蛰伏了起来,科教和兄弟会都在抓捕他,但他躲得很好,当时他有很多信徒,都在资助他,欧洲各地都有人为他提供庇护。
我们和科教都以为他疲于奔命,谁也没想到,这段流亡的岁月中,他一直在准备登神。
他要登神,而登神所用的仪式来自残面,其名为‘人尽杀我’。
‘人尽杀我’本是残面登神所用的仪式,要说这仪式,必先说残面的神格。
残面的神格既是兄弟会的教义:人尽可杀,这个教义看上去凶残暴虐,实则不然。
人尽可杀,人,泛指世间一切,乃至于残面本尊;
人尽可杀,是对世间的一切都平等看待,是绝极公平的态度,是摒弃一切世俗偏见,是天下大同;
残面的圣数是九,为了登神,‘人尽杀我’仪式需要得到九种杀意,分别是:
男人杀我;
女人杀我;
孩童杀我;
飞禽走兽杀我;
火杀我;
水杀我;
孤独寂寞杀我;
疾病杀我;
我杀我。
人尽可杀,必先为众人所杀,先有人尽杀我,而后人尽可杀,残面之登神,九死一生。
以‘人尽杀我’登神的残面,祂的神格无有贵贱,无有强弱,无有你我,因此,得祂赐福的信徒感知不到苦痛,从而不畏强暴、无所偏狭,虽然人们尝尝误解残面的教义,但,刘易斯,你是知道的。
但羌廷司则恰恰相反,他想要的神格是杀戮无度,是同归于尽,是自取灭亡。
残面的‘人尽杀我’仪式,却被他反其道而行之,变成了‘我杀尽人’。
我杀男人;
我杀女人;
我杀孩童;
我杀飞禽走兽;
我杀火;
我杀水;
我杀孤独寂寞;
我杀疾病;
我杀我。
如此一来,羌廷司就无需被众人的杀意伤害,仅靠无意义的杀戮就能登神,但他唯独改变不了仪式的最后一条需求。
我杀我,反过来,还是我杀我。
正因如此,羌廷司才需要你。”
马克沁抬手指向孙必振,就连缄默司阿勒法也一脸同情地看着她。
“什么?你是什么意思?他需要自己杀自己,为何要扯上我?”孙必振困惑不解。
马克沁没有理会孙必振的插话,他继续慢慢言道:
“第二个问题,我们为何要大费干戈地做这些事情?
事实上,不只是你,我和缄默司已经收集了前八段记忆,四十年里,我们从欧洲各地取回了羌廷司登神所需的杀戮记忆,避免羌廷司当真登神:
为了杀死一名男人,羌廷司苦心经营,让一个可怜人两次丧亲,此人于是绝望,再也无法振作起来、成家立业,无有家庭,也就无法以男人的身份行走于世;
为了杀一名女人,羌廷司让自己的狂热信徒牺牲自己,先杀掉了女人的至亲,然后让女人实现复仇,令她彻底空虚绝望,再无母性和感性,也就不再是女人;
为了杀孩童,羌廷司将一家三口推入雷区,他亲手杀了母亲,地雷炸死了父亲,最后放走了孩子,这孩子从此绝望,也就不再是孩子,因她没有父母;
为了杀飞禽走兽,羌廷司在欧洲大路上杀掉了第二史的九只具有象征意义的实验动物,此事一出,众人皆惊,科教震怒;
至于杀火,早在白月司还没疯的时候,羌廷司就纵火,烧死了奥地利一名美术生的全家人,此人本该从政,但因火灾陷入绝望,自暴自弃,本该由他放的那一把火,最终轮到了白月司来放;
杀水的过程则更加抽象,羌廷司炸碎了一艘远洋货轮,只留下一名水手和一艘木船漂洋,这名水手本是常量信徒,此人祈祷获救,常量也回应了此人的祈祷,海潮变化,似乎要把此人推到岸上,但羌廷司等的就是这个,他用辐射劈开海潮,在狂笑之中看着常量信徒渴死。这段记忆本来难以回收,幸好死者是常量信徒,缄默司有法获取此人死前的苦恼;
孤独寂寞本是无形之物,为了杀孤独寂寞,羌廷司将大灯塔的邪术司哄去东方。邪术司乃是司孤独与唢呐的大祭司,本就是申国人,羌廷司用花言巧语哄他回武都,返回故乡的邪术司消解了自己的寂寞,羌廷司因此实现了杀无形之物——杀孤独寂寞;
至于杀死疾病,羌廷司教唆一名黄金教的门徒叛教,此人是前任鎏金司的两名徒弟之一,本来是要继承老鎏金司神格的亲传弟子,但羌廷司用真假参半的鬼话哄骗了此人,骗他杀了自己的老师鎏金司;鎏金司是病神的大祭司,鎏金司间接死于羌廷司之手,羌廷司由此实现了杀疾病;
眼下,就轮到最后一项内容,‘我杀我’了。”
原来如此,在回忆中,孙必振看尽了这些残忍乃至戏谑的苦恼,但他没有想到,这些苦恼居然是羌廷司一手造成的。
孙必振神情冰冷地站在地毯上,她感觉自己脚下的尸堆在融合,马克沁、阿勒法都随着她向下沉没了,整个寓所都在变化:大祭司的心情会影响他们的寓所,马克沁的沉重心情在寓所之中被具象化了。
马克沁长叹一口气,沉默了半分钟,这才接着说道:
“最后一个问题,你是什么?
你,就是羌廷司;
你,是羌廷司的全部善意;
你,实则是羌廷司偷学了武神祠断臂诞子的法术,用自己的下颌骨和一切善意换来的孩子。
你或许已经猜到了,你母亲并非你母亲,而是羌廷司的门徒;你哥哥也并非你哥哥,而是羌廷司的信徒;他们二人负责将你养育,好送去给羌廷司,完成最后一项‘我杀我’的仪式。
事情本该如此,但割舍一切善意之后,羌廷司已经暴虐无道到了极点,门徒和信徒看穿了羌廷司的疯狂,决定背叛他,于是才有了后来的事情。
有了之前的八次‘我杀’仪式,门徒和信徒合计一番,料定羌廷司是要杀你来登神,为了避免羌廷司成神后为祸苍生,他们二人带着你逃往苏联,羌廷司则一路追赶。
这两人的初心本是好的,但他们想错了一件事:羌廷司并不是要杀你,他是要让你杀掉他。
羌廷司想要的,是你对他满怀杀意,毕竟‘我杀’仪式和‘杀我’仪式的最后一条内容毫无变化,只能仅由自己对自己的杀意达成。”
孙必振惊讶道:“怎么可能?如果真是这样,我早就对他满怀杀意了!但他为何没有登神?”
对此,马克沁解释道:“不,只是在内心里想,并不能达成仪式所需。
断臂诞子,道成文字,颌骨言之,行走于世……
断臂诞子,虽说有‘断臂’二字,其实只需要本人的骨骼,而羌廷司是用自己的颌骨创造了你,这块颌骨的使命是发言,吐出杀意。
羌廷司想要的,是你亲口说出‘我要杀你’这句话,或者类似的话语,要有我,要有你,要有杀意,这才和残面‘无分你我’的神格正好相反。
正因如此,到目前为止,羌廷司距离登神,只差最后一步,只要你说出对他的杀心和仇恨,他就能神格大成、登而成神。
为了保证羌廷司不会得逞,刘易斯,为父对不起你,为父必须让你忘记对羌廷司的仇恨。
是时候了,故事讲完了,阿勒法,开始吧。”
说罢,马克沁朝缄默司低下了头。
缄默司没有多说什么,他朝孙必振伸出干枯蜡黄的右手。
“握个手吧,小姑娘,你的苦难,我会静静欣赏。”
这时,毫无预兆地,孙必振从腰间抽出那片跟了她四十多年的镜子碎片,狠狠刺进了自己的面颊。
“那人的东西,我绝不要。”
孙必振开始切割连接自己下颌的肌腱,她的血啊,她的血,流淌在她自己的脸上,她开始掰自己的颌骨,发出碎裂的声音,这算是心碎的声音吗?
复仇司和缄默司都没有阻止她:受残面赐福,她感觉不到疼痛,如果这能让她摆脱羌廷司,那就这样吧……
最后,孙必振将一块血淋淋的骨肉丢在了地毯上,她把那片镜子碎片一同丢弃,算是和过去的自己做告别。
“忘掉这一切,就能阻止羌廷司吗?”孙必振用畸形的嗓音问。
“实话告诉你,我不确定,但是不忘掉这一切,羌廷司迟早会登神,这点我是肯定的。”缄默司悠然说道,“我见过太多仇恨,太多苦痛,没有谁的仇恨盖过你眼中的仇恨,没有谁的苦痛胜过你心中的苦痛,这样下去,你说出那句话只是迟早的事。”
“好,我信你。”
孙必振没有迟疑,她果断地伸出沾满鲜血的手,和缄默司握手三下,给出了一切苦恼。
在孙必振给出一切苦恼之后,她昏了过去,马克沁赶忙扶住她,不知为何,他搂着昏迷的孙必振,哭了起来。
大祭司的哭泣真是世所罕见的景象,缄默司静静欣赏着这一幕,自言自语道:“这一趟真是来得太值了……马克沁,我劝你看开点,她只是失去了苦痛的记忆,不是死了,你现在可以重新养育她一次,让她看看,这个行将就木的世界其实还是挺美好的。”
“是的,我会的,”复仇司马克沁一边哭泣一边说,“我会把她养育成一个平凡的女孩,然后等她自己做出选择,她看上谁,我就把她托付给谁,不论贵贱,不论强弱……”
缄默司比复仇司年纪大一些,赶忙劝道:“那倒不必,她已经完全失忆了,不再是四十多岁的思想,你这样纵容她,年轻的她会犯错的!”
“无所谓,年轻人总会犯错……我发誓,我要让她做她想做的事,爱她想爱的人,过真正平凡的日子……我发誓……”
原来如此,复仇司之所以会把犯花痴的刘易斯托付给孙必振,就是因为这句意气用事的誓言。
在回忆的尽头,复仇司突然显出了法相,法相有着金属的身躯,不可名状的枪械交织,正是复仇司。
此刻,孙必振不再是刘易斯,他成了一个看客,一个旁观者,一名观众,静静看着这一幕,他终于知道,刘易斯为何要戴口罩了,他总算知道了。
复仇司的法相扯下了自己的下颌:那是一块捕熊陷阱模样的金属;他轻柔地捧着昏迷的刘易斯,将下颌贴在了她脸上,金属和血肉当即愈合在一起。
“于今日始,我是你父,你是我子。”复仇司用古英文呢喃道。
苦恼缓缓消散,这段记忆已经是阿图根强加给孙必振的最后一点苦恼,记忆渐渐变淡,孙必振又回到了现实,这次他还是哭了,但是哭的很沉静,一滴清泪从他右眼眼角缓缓流下,无声无息。
“是我辜负了她……”孙必振如此说着,心情却很平静。
“想哭就哭吧,孙露红,你转过去,别看你爸。”召潮司喊道。
站在房间门口的孙露红听话地转过身,对门面壁,把脑门顶在了门板上,用脚尖在地上画圈圈。
这时,门忽然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