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许家几乎要亏空,就剩下一个回春堂铺面的时候,这场洪水带来的余波才终于结束。
阿霜擦了一把汗,看着远处苍蓝的天,心想,总算是熬过去了,就连远处闹哄哄的动静也没扰乱她的思绪。
直到那些人走到近前,她才发现,原来是官府的几个小官吏,带着几个带刀的士兵,抬着一副金灿灿的匾额,上书“医德冠世”四个大字,正往回春堂来。
往日鼻孔朝天的官吏小跑着来到她面前,拱手行礼,“许大夫好,太守大人得知了您散尽家财救治百姓的事,特地亲手书写了一块匾额叫小的们送来!”
阿霜看着这个从前的自己梦寐以求的东西,突然觉得很刺眼,围观百姓的一声声“活菩萨”也让她觉得有些刺耳。
若是刚出许家村的阿霜,早就兴高采烈,趾高气昂了,但如今经历过生死离乱的她,面上只有冷淡。
曾经,勉强能够维持温饱的阿霜,渴求的只有财权地位,但如今财权地位已经触手可及,盛名已经传到了太守耳朵里,她半个身子都已经迈入了世家大族的圈子里。
此时此刻,她却已经看不上这些俗世的东西了。
每每午夜梦回,梦到法海与两只妖怪缠斗在一起时,她除了担惊受怕,就是艳羡神往。
那般强大的力量,叱咤风云,水淹半城,每每忆起,阿霜都心中澎湃。
她看到了更大的世界,已经不满足于只做一个凡人了。
阿霜谦虚又疏离地道谢,“哪里哪里,这余杭城的诸多医馆都有此贡献。”
小吏听了她的话,越发敬佩,“娘子大义,太守大人特地向朝廷报了您的事迹,想必嘉奖就在下月了。”
小吏也是余杭人,家中人遭难,都喝过她分发的汤药。
阿霜面色如常的坐回回春堂,又翻看起医书来,只要她倾尽全力,成仙未必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
转瞬间已是一年。
余杭城中的淤泥已清理掉干干净净,街市之中,小摊小贩在道路两旁摆满铺子,卖力吆喝,一派繁华景象。
洪灾留下的阴霾随着时间淡去了,死了家人的人家也慢慢走出了伤痛。
无人知阿霜曾经的夫侍是这场洪灾的罪魁祸首,只当在洪灾后就不见身影的两人都已不幸在洪水中死去。
阿霜倾家荡产救治百姓,得了朝廷的嘉奖,早已今时不同往日,鲤鱼跃龙门,自然也是余杭的香饽饽,许多人家望眼欲穿想嫁进许家,阿霜都拒绝了,留得外人艳羡地叹一句她不仅有本事还情深如此。
这样的女人,哪个男儿不想嫁?
就连李安安也明里暗里说他愿为继配,替阿霜霜孝顺哥嫂,操持家务,为她生女育儿,绵延香火。
阿霜婉言谢绝了,不说她打算成仙,就是不想成仙,她也不会对李安安有什么想法。
即使白素是妖,但他美若天仙,与凡俗之人自是天壤之别,经历过他之后,即使是皇子王孙,阿霜也不一定看得上了。
吃过山珍海味,哪里看得上清粥小菜,更别说李安安只是余杭城中的一个普通人,只是永安医馆掌柜之子。
白素。
阿霜不禁又忆起那张面庞,恐惧已经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愁绪。
金山寺前匆匆一瞥,她发现白素行动之间多有顾忌,更是十分注意护着小腹。
一个念头在阿霜脑海中四处翻涌,将那些往昔被她遗漏的细节串联起来。
她从来不是什么绝情的人,又顾念着白素已被镇压,兴不起什么风浪,于是生了去看看他的念头。
好歹也是曾经的千年大妖,总不会没有成仙的线索吧。
阿霜趁着看守不注意,偷偷溜进了雷峰塔,顺着栏杆一层一层往下移去。
越往下走,光线越弱,最后竟完全不能视物,阿霜按耐住没有把兜里的火折子拿出来,只握紧了手心的紫极珠,继续摸索着前进,直到再也没有往下的地方。
阿霜知道,自己已经到地方了。
她吹了吹火折子,迷模模糊糊看清了周围的环境。
这里是雷峰塔塔底,不大,角落里用铁链吊着一个人形生物。
阿霜忍着惊悸,慢慢走了过去。
果然是白素,他低垂着脑袋,面庞掩在散落的长发中,面色则隐隐约约呈现出一片颓然的苍白,小腹隆起,原本是腿的地方是一条巨大无比的蛇尾。
阿霜看他气息微弱,大着胆子,一把抓起他的长发,让他的头被迫抬了起来。
等了一会儿,白素都没有睁开眼睛,阿霜这才放心吻了上去,感受着一抹清凉的气息从自己唇间渡了过去。
她后来才从法海口中知道,原来这蛇妖竟舍了修为,将精元渡与自己。
能吸收的她已经在法海的帮助下吸收了,剩下的这些就还给白素吧,就当是还清他和自己之间的因果。
白素的神魂缩在身体深处,突然他感觉到了一股熟悉而令人眷恋的气息,他猛地睁开了眼睛,忍着紫极珠带来的灼痛,拼了命地留住她,阿霜原本渡过去的那股精元竟原样送了回来,甚至涌来更多。
阿霜见他醒来,有些慌乱,她正欲退开,白素眸中银光一闪而过,她的舌尖被他咬住,阿霜刺痛,下意识地掏出刀往他腹部捅去,而后退开好几步。
白素只觉得痛极了,然而比身体更痛的是他的心,他看着阿霜这副模样,只觉得心如刀绞,痛彻心扉。
他定定地看着阿霜,神色一如既往的温柔,“阿霜,别怕我……”
他面色苍白如纸,语气疯狂中又有着控制不住的颤抖。
阿霜察觉到不对,目光缓缓下移,她试着将留在白素腹部的那把刀拔出来。
她捅得很深,慢慢拔出来时觉得有些困难,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阻挡。
阿霜将匕首拔出来,只见匕首的另一端被一只小手握在手里,顺着她的力气,一个干干净净的婴孩从白素肚子里爬了出来。
阿霜吓得直接松手,那婴孩直接掉在地上,他翻了个身,冲着阿霜露出一个真挚的笑。
阿霜总算看清楚了他的模样,他长得如寻常的三四个月大的婴儿,生得玉雪可爱,隐隐能看出与阿霜有三分相似。
“阿娘……”他发出了自己来到人世的第一声,声音软绵绵的,甚至因为阿霜的冷淡而夹杂着一丝委屈。
阿霜僵在原地,只觉得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怪物,真是个怪物。
那怪物抓住她的衣摆,就要顺着腿往上爬,阿霜十分抗拒,额间冒出冷汗,将它从腿上抖落。
为什么紫极珠不起效果?
若说眼前的怪物是妖,他确实没有尾巴,也是人身,可若要说他是人,哪有人一出生就长得如寻常两三个月的婴儿一般,还会开口说话,碰撞了也不会受伤。
小怪物见阿娘不理自己,干脆趴在地上难过地哭了起来。
一开始只是小声的啜泣,到后来,则是震天的嚎叫。
“阿娘……是不是讨厌我?”他上气不接下气地问。
不等阿霜回答,白素的一只手抚上小怪物的脑袋,无比慈祥,“怎么会呢,阿娘怎么会讨厌你呢。”
小怪物撅了噘嘴,抓住白素垂下来的手,将他的手指头塞进嘴里,津津有味地吮吸起来。
白素感受到血液从身体里流失,虽然更虚弱了一些,但他心底满是温暖和满足。
真好,他为阿霜诞下了孩儿。
阿霜、他、孩儿,这一家三口,总算在雷峰塔底团聚了。
小怪物吃饱了,又扬起笑容,一双葡萄一样黑黝黝的眼睛滴溜溜地转,冲着阿霜张开双手。
阿霜沉默着蹲下,将小怪物抱了起来,小怪物也不哭闹了,只趴在母亲的肩头安心地闭上眼睛,时不时用已长出头发的毛茸茸的脑袋蹭一下。
她的直觉一向准得惊人,此时的她似有所觉,知道这个一出生就异于常人的怪物是如此真实的依恋着她,不会伤她分毫。
这是来自血脉深处的羁绊,比不知何时会消失的“爱”要来得稳定得多。
“白素……”她看着这个曾扮做商户,嫁给她为夫,为她生下孩子的蛇妖,终究还是有一分不忍,“若是……”
没说两个字,她又顿住了,那些因为白素而死之人的面庞浮现在她的眼前,令她难受极了。
她闭上眼睛,艰难地说,“若是你能改邪归正,想必雷峰塔也能感受到你的诚心,放你出去。”
说罢抱着孩子转身走上了楼梯。
白素望着她的背影,啜泣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