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麦提于是果断换成了英文,语速平缓:“关于参考资料……你知道的,当你在外面手动修理涡轮机时,你所依赖的大部分“资料库”其实就在你自己的脑海里。现场经验、故障日志、振动记录、叶片疲劳数据——这些都是我的老师。”
高工并不急着回应,而是与身旁两人交换了一个眼色。
坐在右侧的是公司负责商务对接的主管,一位留着港式偏分、穿着浅色西装的中年人。
他笑得客气,却不失精明:“麦先生,我们得坦率一些。你这个技术,从初步模拟结果来看确实很吸引人。但我们必须确认一点——这图纸,不会涉及某个项目中流出的核心资料吧?这不仅涉及专利归属,还有后期我们代理时的风险管控。”
“对,”高工立刻接话,“哪怕只是一点点结构或载荷模型与某国际型号雷同,后期我们都可能面临赔偿与禁售。”
麦麦提早料到这一点。
他不动声色,从包中抽出另一叠文件,继续用英文说道:“这是我在国外几个现场项目中做的观察记录,跟进了八种型号的叶轮载荷响应,和你们担心的那些欧美型号风机并不一样。
我的结构优化是根据低风速区连续工作时出现的摩擦疲劳重构而来。你们如果还担心,我可以授权你们先申报香港专利做试点,而不是直接投向市场。”
会议室短暂沉默下来。
但技术问题之后,另一个更现实的难题摆了上桌——价格。
“我们理解你的诚意。”港方商务主管轻声说,“不过您报的授权金和转让前金都有点……超出我们技术代理线的预算。您要知道,我们还需要为这个专利背书、申请转口许可、支付风险保障金以及佣金。这些都不是小数目。”
“更何况,”高工抬起头,“您目前没有明确的技术注册背景,也没有独立研发记录,这个价格,说实话,在我们眼里偏虚。”
麦麦提没动声色。
他心里十分清楚,对方嘴上说“技术价值虚”,实则是想趁机压价——隆江是要赚钱的,不是做慈善。
更何况,他们的角色只是个代理中介,既要保障专利来源的合法性,还要把每一笔手续费吃得干净利落。
“那你们打算给多少?”麦麦提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点硬气。
对方沉吟片刻,推来一份事先准备好的评估单:“如果只是纯代理,不涉及后期技术支持和服务条款,前期我们最多只能出这个价格。”
他顿了顿,“至于后续收益分成我们可以再谈,但最多也就三比七。”
“怎么我才拿七成?”
高工笑了笑,伸手扶了扶鼻梁上的眼睛。
“七成是你拿,三成归我们——毕竟你这项技术的专利来源还不够清晰,我们还得承担初审、合法性评估、二次包装、市场推广,甚至是万一出事的法律风险。”
麦麦提扫了一眼评估单,眉头轻轻一挑。
数字比他预想的,要低得多。
他没着急回应,而是将文件合上,手掌轻扣桌面。
“高先生,”他语气平静,却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你们把我喊来深圳,不是为了挑刺吧?”
高工微微一愣,尚未开口,麦麦提已经起身,手一伸,从公文包里又取出一张影印图纸——那是风机主轴与偏航系统之间一种新式联动结构的草图,带着细致的技术注释与编号。
这是他压箱底的技术之一。
“这东西你们评估过,也该知道它的潜在应用价值。这玩意儿光是变速结构上的兼容性,就比当下市面上95%的产品领先三五年,你们不想买,有的是人想买。”
他将图纸“啪”的一声拍在桌面上,“但如果你们想买,别拿三七分成来侮辱人。”
言下之意……我就算拿八成九成,也不用看你们的脸色!
高工脸色微变,倒不是因为被指责,也不是被麦麦提看破他们的意图,而是——他知道这张图纸上标注的几个关键点,正是他们上个月请欧盟那边技术室分析过的,已经确定为“极具专利突破性”。
“麦德胜先生……我们当然不是在为难您。”高工讪讪一笑,却有意试探道,“不过您也明白,我们作为代理,要对后续客户负责,若是您这技术真有什么‘来路不清’之处,吃不了兜着走的,可不是您。”
言外之意,如果您无法证明技术的来源,那么合法性一旦动摇,全盘皆输。
麦麦提自然掏不出什么官方的红头文件,也不可能暴露自己的出身。
因而他也没有着急回应的,只是在靠回椅子上后,刻意放低了语速,却又像压着火石,字字带火。
“高先生,您是做技术出身的,我呢,也不是搞公关的。”
他一边说,一边把那份图纸推回桌面,“您说‘来路’,我明白您的意思——可如果这东西真是从哪儿‘流’出来的,您敢把它拿去做评估?又敢请人拆解内部逻辑?”
高工眼角微动。
“如果我没记错,你们香港总部那边,是不是还有个姓许的顾问?去年年底,就是由他做中间人,向南洋某风电企业提供了‘适配风伦角度自校准结构’的小样?我这结构里有七个原始参数的,跟你们那个小样的公差一样。”
麦麦提眯着眼,语气很轻,“您要真觉得‘不清不楚’,那我们现在就当没谈过——我离开你这儿,马上坐船去蛇口,那边的‘法拉博’,昨天刚约我吃饭。”
高工脸色明显阴了一点,“法拉博代理”,正是他们在南方市场的头号竞争对手,手上资源活跃,出手也快。
“还有。”
麦麦提顿了顿,往前俯身,手指轻敲桌面,“您是要我出具什么红头文件,还是想我拿科研所证明?抱歉,我这套东西是自己做出来的,靠脑子,不靠所谓的政府批文。
你要真等到哪天它有了‘来路清晰’的专利文件,那时候你们隆江,恐怕连三成都拿不到。”
高工沉默了。
空气像凝固了半秒。
旁边的助理小声咳了一下,想插话又缩了回去。
“高工。”
麦麦提语气转缓,却仍然压着那股锋利,“我不是不讲理的人。你们要三成,我认。但价——不能按你这张表来砍。技术你们评估过,潜力你们心里最清楚。”
他靠回椅背,淡淡一笑:“你若是非要拿‘合法性’来说事,那我就只能理解成,你们是想黑吃黑。”
这句话像钉子一样砸在桌面。
高工终于不说话了。他眼底的试探与算计,被一句“黑吃黑”点得透亮。
沉默良久,他低头收起桌上的评估单,缓缓点了点头:“麦先生说得在理,我们确实不该把老一套用在新路子上。”
“价我去跟上面再请示。”他加了一句,面色恢复了平静,“八成……我们尽力。”
麦麦提没有点头,也没有追问。
他只是淡淡地笑了笑,像是在等一锅水烧开之前最后那一声气响。
“但前提是,首期付款要打出实效来。”高工补充道,也算是默认了“二八分”的规则。
但实际上,他们少拿一成,依然能从余下老生常谈的名目中,吃得肥而不腻。
“没问题。”麦麦提抬起下巴,“我出一套简化样机图纸,并附上一份英文技术摘要。你们在香港注册下‘结构改进专利’,资金走账回流,这些程序,你们比我熟。”
高工点点头,眼神不再试探,转而认真:“我们需要七天时间走账——但你明天可以收到正式意向书。”
“行。”麦麦提点头,提起公文包起身,“那就按你说的。”
一周后,深圳湾的晨光刚刚刺破海平线,
麦麦提躺在南海酒店的露天花园阳台上,手里捏着刚从前台转接来的长途电话,来自香港汇丰银行的账户通知——
五笔专利的第一笔款项,已经全部到账。
折合人民币三千二百万元整,其中港币部分按即期汇率结算,走了中转清算账户,交易过程干净利落,全程没有留下一丝多余痕迹。
账面上的数字让他短暂沉默。
虽说这金额比他开口时的预期还低了那么几分,但放在当下的中国,这无疑是一笔天降横财般的巨款。
不是补贴,不是援助,更不是人情——是真正意义上,凭脑子、凭手艺,在规则边缘赢下来的——穿越者的第一笔实质性回馈。
他坐回沙发,点了一支烟,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喜悦是有的,但真正压在心头的,却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清醒。
这笔钱怎么花,是个问题。
不能挥霍,不能被查,也不能坐吃山空,死在账上——得动起来,要能借这笔钱做一件大事:打进风机国产化链条,让自己的设计,变成能上天的真刀真枪的金属。
这无疑是个令人头疼的事情。
麦麦提为此绞尽脑汁,思考了一个晚上,直到天亮前才合眼。
第三天清晨,他换上一套低调得体的灰西装,手里拎着一只黑色公文包,里面塞着厚厚一叠申报材料——还有那张他花重金从蛇口“粤港通”中介办来的香港永久居民身份证,名字叫“许文强”。
照片是他本人,嘴角与眼角拉了些年岁感,倒真像个从九龙塘出来的老练工程顾问。
职业栏也是如此写的:“工程顾问”。
身份证边缘的水印略显旧意,恰好卡在了“港资背景”老板应有的模糊年代里。
既然这笔钱的来历本就是“战利品”,那么在体制过渡时期,走这样一个灰色地带的操作逻辑,他自觉没什么问题。
蛇口工业区的工商大厅人来人往,窗口后面是戴眼镜的姑娘在批资料、盖章、登记外资注册名册。
麦麦提坐在三号窗口前,流利的英文加上克制的语气,俨然像个早已见惯场面的港商。
尽管——他的面貌确实与众不同,但在这个外省人扎堆的特区,只要他不主动掏出原身份证,没人会去多想他竟是来自遥远新疆达坂城的少数民族技术员。
“注册资本港币二百万整,名称是‘亚风工程顾问有限公司’,主营业务写‘能源技术咨询与机电配件结构优化’,办公地址是九龙城区牧爱街30号b栋二层。”
工商人员看了一眼资料,没多说,熟练地敲起了键盘。
数小时后,一张印着深灰色骑缝章的新营业执照送到他手里。公司编号开头是“1910”,属地标记显示为“外资技术类”。
这家公司,名义上是香港个人投资企业,法人是“许文强”,但章程里“执行董事须由港方委托顾问签署方可生效”的条款,实则把控制权牢牢握在了他手里。
亚风工程,从纸面上诞生的那一刻起,就已不仅仅是一家咨询公司。
它是麦麦提安插在工业体系里的一支影子手术刀——锋利、隐秘、灵活。
能切开那道一直以来遮蔽在国产风电技术前方的密网,也能在关键时候,狠狠反扎一刀回去,换掉过时的话语权。
三天后,第二家公司在蛇口招商街道注册成功,名为“深航新能源设备服务部”,挂的是“零部件代理”业务,实则是为后续专利样机和定制件留出渠道。
一个月内,他先后在不同功能区注册了五家企业:
分别在不同功能区挂靠——招商科技园,蛇口保税区、前海物流港片区。
名义上互不关联,注册主体各异,账务上却能自成闭环——既能互相拆借开票,又可代工发货,逐步构建出一个可以低调运转的小型“专利消化工厂”链条雏形。
只是,公司虽然注册了,但真正要突破,却有两个难题横在眼前。
其一,是人手与生产问题。
麦麦提虽然在工厂管理上早有筹划,但他清楚,不能随便找熟人下场——身边人用着舒服,却很快会形成桎梏。
可要是从外头请人,能放心交托又了解产业链的人寥寥无几。
至于生产条件,反倒相对好解决——依靠“港资背景”引入设备,无需报备审批,设备可从荷兰、丹麦或日本二手机市场调运,挂在“结构样机研发”项目下即可。
真正棘手的是第二个问题:如何将这些布局,悄无声息地渗透进达坂城风电场的供应环节。
他的目标很明确——在技术上继续掌握绝对优势的同时,利用“亚风工程”顾问身份,通过“外资技术支持+委托贴牌生产”的方式,间接进入达坂城风机的二级零部件配套体系。
可要做到这一步,就必须跨过体制内最坚硬的一环——国企的“内供优先”体系与外资公司的“资料审核壁垒”。
他不能直接跳进去——一跳进去,身份当场暴露。
他也不能贸然让“亚风工程”登门拜访——哪怕是香港公司,贸然联络达坂城这样挂靠政府,央企供养的边疆项目,也容易引来疑问。
麦麦提望着窗外蛇口港翻涌的集装箱海,陷入了长时间的沉思。
他必须找一条路——一条看似自然发生,实则他亲手引导的通道。
他甚至想过,是否可以借某个“联合研究”或“外包测试”项目,将自己的一项结构件优化,变成“工程现场的临时试配件”,挂靠在南方某科研所的实验计划之下,假装送去达坂城“试点评估”……
但这需要至少三层人脉串联、两道流程跳转,哪一步被质疑都可能导致——前功尽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