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麦提在深圳又多逗留了半个月。
表面看是在游逛,其实每一步都在精细地踩点——寻找适宜的厂房选址,观察物流半径、水电配套、产权归属和能否低调改装为“小型精密件生产线”。
这个年代,深圳的工业园还远没日后那般金贵,地皮尚未完全腾贵起来,厂房租金对他而言不成问题。
但写字楼就不一样了,不少高档写字楼的租金早已逼近香港老城区的水准。
很少有公司整租一整套写字楼,通常是一个办公室甚至是一张桌子就是一家公司。
只不过,这些公司,大多如同雨后春笋,生得快,枯得也快。
他们大多都会随着时代洪流浮沉——或是一鸣惊人,又或是……就此杳无音信……
麦麦提很清楚,自己绝不能成为后者。
选定几个意向厂址后,他没有立即出手,只是默默记下了地址与联系方式。
章县长给他的“技术考察”签证眼看就要到期,是时候动身返程了。
临走那天,他在蛇口街口站了很久。
南方的风带着咸湿气息,吹得街角旗帜猎猎作响。
他站在路边,远望着港湾,心中浮起一种难以言说的躁动——下一次回来,就是要“落子”的时候。
飞机降落乌鲁木齐的时候,已是傍晚。
在外兜兜转转了近三个月,麦麦提一眼就看出,城市有了新的变化。
车流多了,人流也密了,连高楼的玻璃幕墙都透着股浮躁的现代感。
再往南走,达坂城的国道已和高速配套接驳。镇容镇貌有了几分“都市气质”,不过——风,依旧一往如初的猛烈。
出租车刚一停下,冷风就把他吹得几乎睁不开眼,帽子被吹飞了三次,他干脆不戴了,拎着行李箱大步迈进办公大楼。
他原想着一切如常,低调进办公室,收拾文件,泡壶热茶,安安稳稳地躲回技术员的壳里。
可刚一推门,就觉出不对劲。
走廊里人影闪动,气氛热络得过头。
站在门口的助理吐莱珊像是早就守着他,见他现身,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道缝:“哎哟麦工您可终于回来了,快快快,谢总和马总工都在办公室等您——说是要给您接风洗尘!”
麦麦提心里一紧,脸上却波澜不惊,只是咧嘴笑了笑:“接风洗尘?我出去晃了快三个月,他们不骂我玩心太重就算仁慈了。”
“嘿,您是真不知道,”吐莱珊压低声音,凑近他耳边,“这回,您可真是出——名——了!”
麦麦提一脸莫名,随着吐莱珊踏进办公室,迎面就看到桌上那张印着骑缝章的红头文件。
谢世齐坐在主位,神情郑重,马文斌则靠在沙发上,满面春风,像是刚喝了两盅茅台似的,兴致高昂。
“你可算回来了!”谢世齐笑着开口,“南澳风电场专门发来感谢信,说你临场反应快,帮他们‘智斗美国佬’,解决了一个天大的麻烦!这事儿,现在连部委那边都关注这件事呢!”
“这还不止,”马总工一拍面前的茶几,把一份报纸往前推了推,“你看这——《中国能源报》,头版下栏,整整半个版都在讲你!”
麦麦提低头一看,版面上赫然印着几个加粗大字:
《中国风机工程师的“硬气”》
副标题是:“达坂城技术员夜战南澳风场,智斗外资专家,破解控制难题”。
而正文开头第一句就写着——“在南澳风电场的紧急故障处理中,来自新疆达坂城风能公司的工程师麦麦提吐尔逊·艾力临危不乱,仅用一夜完成多项技术排查,为南澳风电场赢下谈判先机。”
他盯着自己的名字,指尖摩挲着报纸边缘。
谢世齐继续说道:“现在厅里让我们汇报这次案例,你那份应急技术报告,被列为‘风电应急处置示范文本’,发去北京参加资料评审了。”
马文斌也凑上来,笑着补了一句:“你啊,现在是可真是咱风能技术行业里的‘活标杆’了。”
麦麦提轻轻“嗯”了一声,合起报纸,眼神在那红头信函上停了几秒。
他不怕被看见,他怕的是——太早被看见。
人怕出名,猪怕壮。
太过耀眼,自然会有人关注你、靠近你,也一定会有人——开始悄悄提防你。
他于是决定先蛰伏一段时日,韬光养晦,不为别的,只是等一个真正能“出手”的机会。
——
与此同时,在乌鲁木齐另一头,王曦权正拎着一只公文包,从机场大巴上跳下来。
他脚步带风,眼里透着一种近乎固执的执拗劲儿。
这段时间,他几乎把外经贸委和电力局跑了个底朝天,连看门的老大爷都记住了他那双总带土的皮鞋。
哪怕在别人眼里,他那点执念早就成了“鸡肋项目”的代名词。
可他没放弃——他始终记得,达坂城风场的第一台风机转动时,站在戈壁边上那个激动得两眼发亮的自己。
从前年起,他就悄悄在电力局内部推动第二风电场的建设。
别人看不懂这股劲,他也不解释。
直到去年,他终于申请下了一笔丹麦政府提供的“混合贷款”。
这笔钱来得其实颇有些戏剧性:原本是dANIdA为达坂城风场准备的后续项目,可水利厅老谢他们无暇推进,资金便被搁置了下来。
王曦权绕了一个弯,从外经贸委那头给接了过去。
拿到钱的当晚,他直接买了飞往哥本哈根的机票。
在丹麦,他实地考察了两家公司:bonus和Nordtank。
最后,他拍板选购了8台风机——4台bonus的,4台Nordtank的。
有人事后不理解,问他:“才八台机组,你还搞双供货商?折腾不?”
他却笑笑说:“bonus公司帮我搞定贷款,这是人情,得还。而且他们家机组也不差。但我心里早就盘算过了——风机这东西,不可能永远靠进口。我们得自己学会造,部件能国产的,尽量国产。”
他知道光靠一个品牌,看不清全貌;两家供货商对比起来,技术路线、参数风格、兼容性,才看得清清楚楚。
最关键的是,他有更大的算盘。
在谈判桌上,他第一个问题就是能否不进口塔筒。
他盯着bonus的代表问:“你们的塔筒我不打算进口。把图纸给我,我回国自己造。”
对方摇头——塔筒可不是随便能放手的,涉及焊接标准、材料参数,还有供应链控制。
谈判,就此僵住了。
王曦权没废话,第二天直接去了Nordtank那边,还是那个问题:“塔筒图纸能卖不?我自己造塔筒,行,我就买你4台机组。不行——一台都不买。”
Nordtank代表沉默了很久,最后还是点头。
王曦权心里有数,谈判桌就是博弈场,有一个人先松口,就等于打开了一条缝。
他没耽搁,拿着Nordtank那头的初步草约,再去见bonus的人。
这回他底气十足,将合同上的“8”改成了“4”,对方代表一看就急了:“你不是说要引进8台吗?”
“我得把部分配套资金留出来,用在国产塔筒的研发和制造上。”
他说得不急不缓,眼神却不容置疑。
最终,bonus只能无奈接受。
签约那天,bonus的销售代表私下叹气:“早知道你有这手段,当初就该答应把塔筒图纸卖给你了。”
王曦权没回应,只是点了支烟,站在风场的边缘,任由北欧的风拍打着他满是风霜的脸。
那年,达坂城的风曾吹得他睁不开眼。如今,他只想靠自己,再让那风转一次。
不是为评估,不为政绩。
而是——为了中国人自己的风机。
他没想到,这一番“倔强”的坚持,会成为行业的转折点。
不久后,国家经委正式下发文件,明确要求风电项目不得进口塔筒——理由简单粗暴:新疆电力局都能做,其他单位也能做。
就这样,王曦权无意间开创了中国风电历史上塔筒国产化的先河。
今年初,达坂城风电二场顺利完成装机。
但有两件事,仍旧像钉子一样钉在王曦权的记忆里。
第一件,是外经贸委的杨启帆当着众人对他说:“你要是把二场的装机容量做到一万千瓦,我就在你们现场开发布会!”
这句话他始终铭记于心。
既是动力,也是某种迟来的承认。
他也有底气——4台 bonus 500千瓦、叶轮直径 35米的失速型机组,本身就是全国单机容量最大的机组。
他敢扛!
另一件事,则让他惋惜至今,也是他这段时间的“执拗”所在。
那是半年前,他代表新疆电力局,去找航天部一院洽谈合作制造国产风机的可能。
一院也没有敷衍,派出负责人齐同庆亲自带队来到风电二场实地考察,双方本打算以bonus 300千瓦机组为蓝本共研共造。
但最终,因理念分歧,合作搁浅,未能走到最后。
王曦权对此没说什么,只是把那份未完成的合作协议锁进了抽屉。
他太清楚了,这些年,国内能真正愿意下场搞风电制造的机构,少之又少。
这些事,自然很快就传到了刚从深圳回到达坂城的麦麦提耳朵里。
那天傍晚,麦麦提靠在实验楼的栏杆上,远处晚霞落在荒坡与风塔之间。
他盯着天色变幻,忽然咧嘴一笑。
“王老师,您还真没停下折腾风机的脚步啊……”
麦麦提想了想,回屋拨通了那个熟悉的号码。
“王老师您好,您在乌市吧?我回来啦……有空,一起喝一杯?”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才传出来一句;“好啊!就今晚噻!”
——
乌鲁木齐的春夜来得很快,四月的风穿过高架桥底,带着一股刚退去冬天的干冷。
二宫体育馆旁,那家老牌的“幸福烤包子”小馆灯光昏黄,墙上还挂着早年水利局的黑白合影。
王曦权抱着杯子,半晌没说话。
他盯着杯中微微泛黄的白酒,好像在回忆什么,也像在犹豫该不该开口。
麦麦提低头给他满上,手上动作一如既往地轻。
面对王曦权,他从来带着几分敬意。
“王老师,干杯。”
他说得简短,举杯轻碰,没有客套,也没有多余的仪式感。
王曦权一仰头喝完,酒劲上来,眼圈泛红了点。
“我就说我当年没看错人。”他笑着说,语气像是半句调侃,半句真话,“你小子是块风里来的料——风越大,走得越稳。”
麦麦提笑了笑,没接话,只是夹了点酱牛肉给他:“我当时也不知道风是啥,就是想离勤杂活远点。”
“你小子,还这么故弄玄虚。”王曦权终于笑了一下,仿佛那年戈壁滩上,他们迎着狂风测风速的下午又浮现在眼前。
“我听说了,你在广东那边大放光彩。他们那么难搞的协调,你就花了一周时间,就把美国佬忽悠得一愣一愣的。”
王曦权主动提及桩事,接着话锋一转:“我听说那是一批全自营运营的外贸电场?美国人的交钥匙项目?”
“对。他们想借这电场摸技术底线,好突破封锁。”麦麦提知道他想问什么,直接呼应上了,“所以我才敢让他们把锅甩给美国佬。”
“你小子……”王曦权低笑,眼神却慢慢变得认真。
“不过,王老师,我从那还学到了些别的东西。”麦麦提忽然收起玩笑,抬眼看向王曦权。
王曦权抬头,眼神示意他继续说。
“他们那边,是想从系统端打进去,找个像波音这样的合作方,一起吃掉核心技术。但咱们风电一场,走的是另一条路。”
“我们决定搞‘替代式改装’。”麦麦提低头拈起一块凉皮,轻声道:“风机的国产化不能光靠拍脑袋,得靠一刀一刀地切进去。”
“先找入口,比如齿轮箱。去年我们找了重庆齿轮厂——重齿合作,他们愿意试。我们就从老型号里挑一两台,慢慢替换部件,毕竟图纸我们也有,改起来不至于太盲目。”
王曦权点了根烟,没说话。他忽然想起麦麦提和马文斌当年做的逆向拆解,本以为那些东西只能做参考,没想到这几年他们真把手伸进去了。
“齿轮只是第一步,后来是主轴、再到控制系统……问题肯定一堆,但问题就是机会。”麦麦提说到这,眼里已经亮了。
“我们组了个现场工况测试组,故障一起立马记录、处理、调试。每一条参数的偏差,都是在现场打出来的。”
“但这套打法,不靠设备先进,也不靠资金多。靠的就是——有人敢踩进去。哪怕是踩着问题往前走。”
王曦权望着他,像是被什么击中似的。
终于,他斜身一坐,尽管酒劲儿让他语速慢了下来:“你知道我前段时间,最想搞的是啥?”
麦麦提扬了扬眉。
“我想把bonus 500那台机的结构拆开,所有件都照它的逻辑一遍一遍走。但不是为了抄……我是想看,它哪块可以国产,哪块不能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