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绒绒!”南宫离大惊失色,赶忙冲过去,蹲下来把人抱到腿上,掏出帕子一下一下给她擦嘴上的血和脸上的泪,“张婶,奶娘,快拿药,喊李大夫!”
“哎呀呀,这是咋弄得呀!”
“老天爷,这么多血!可别破了相啊!”
……
“呜哇哇哇——!”
小娃娃在大人们七嘴八舌的担心与呵护中,放声嚎啕。
苏唳雪上前抹掉南宫绒唇上残血,看了看伤口,将那磕破了的皮重新摁回去:“没事,门牙磕到下嘴唇,铲破了点儿皮,合上就行。那地方皮是最容易愈合的,只要别再碰到,不出下午就能结痂,明天就全好了——把刀捡起来,继续!”
“继续什么继续?!你个疯子!”
南宫离还是心疼,将小丫头紧紧搂在怀里,破口大骂。
怀里小人儿身子软软的,秀秀气气的长睫毛濡湿着,叫人瞧着好不可怜。
“殿下,就这点儿伤,真有那么疼吗?”苏唳雪冷哼,“要是真疼得受不了了,她哪儿还有力气哭这么大声?!”
“讨厌!你滚开!滚开!”
小娃娃在南宫离张牙舞爪,甚至试图去踢苏唳雪。
“殿下,臣下手是重了,我可以跟您和绒小姐道歉。”
黑衣黑甲的人半蹲下来,缓缓地道。
“我知道,您想保护绒小姐,可保护不是这样的——所有人都说,女孩子用不着学本事,小时靠父母,长大靠男人,老了靠儿女,就能打发完一生。可您觉得,这样一辈子靠来靠去、东倒西歪地活着很有意思吗?!”
可南宫离还在气头上,一句也听不进去,狠狠地瞪着眼前人,咬牙切齿地骂:“老夫人说得没错,你这种人冷血无情,就只会害人!——以后,不许你再碰绒绒一下,咱们一刀两断!”
“殿下,您知道一刀两断是什么意思吗?”
黑衣黑甲的人微微皱了皱眉。
“知道!我就是要跟你一刀两断,恩断义绝!”
这恶煞,杀人有瘾,在阴曹地府里欠的账比选侯城揽月的风旗还要高。
她真是疯了,才会让一个恶煞来教孩子。
“……”
黑衣黑甲的人不再说话。
所有人都不再说话。
除了公主,整个大熠恐怕还没人敢这么跟定北军统帅说话。
后来,将近一年时间,冷血的人在府里连影子也看不见。
小娃娃没人管,一天比一天更无法无天,偷钱、抢东西,什么都敢干。南宫离好头疼,却又不知该怎么办,终于,在她剪坏了自己最喜欢的一件裙子后,鼓起勇气打了小丫头一顿。
可南宫绒居然敢跟她还手!八岁的孩子手劲儿不小,打得她龇牙咧嘴地疼。
养过孩子的人都知道,这苗头很危险。再这么下去,孩子就废了。公主殿下痛定思痛,决定再去找一趟那可恶的家伙。
翌日,大熠公主莅临定北军军营,要看练兵。
校场里,弓弩、大刀、长枪轮番列阵,叫小姑娘看了个够。
可操练完,公主却还嫌不过瘾似的,第二天又跑了来。
黑衣黑甲的人怒了:“殿下,我定北军不是你的玩物,没法像戏子一样天天给您排节目!”
小公主甩着宽宽大大的礼服袖子连连摆手,乖巧至极:“不用不用,将军不用管我。我就是来看看你们日常怎么过,还需要些什么。”
苏唳雪默默量她一眼,微微点了点头:“殿下大了,是该学着视察下情了。但军营重地,您跟绒小姐别瞎逛,想转哪儿跟臣说一声,我叫人带您去。”
“我想转这儿。”
南宫离歪着脑袋,敞开胳膊,围着那墨色的身影翩然转了一圈。
公主礼服在阳光下映出一串璀璨的色。
苏唳雪无语。
原来,她又是来寻开心的。
“哎?这是啥啊?”
南宫离左右挲摸,看到校场一角罗列着许多箭矢,一层又一层排得整整齐齐,心生好奇。
传闻,定北军每杀一敌,便搁箭矢一枚,日久天长,累如箭山。
这是定北军军魂的象征,对敌人也是一种震慑——毕竟,谁都不想成为山上的一员。
寒铁反射出肃杀的光,令人生畏,她忍不住伸出手,想抽一根出来瞧。
“别瞎碰!”苏唳雪喝道。
然而,还是喊晚了。
稀里哗啦一通乱响,久负盛名的箭山就这么……塌了。
隔着遍地乱箭,那无比手欠的肇事者可怜巴巴地站在原地,十二分无辜地望向她,结结巴巴:“我……我就想抠抠看,没想到它还真塌了——这……还搭得回去不?”
她爪子里还攥着根寒灿灿的“罪证”。
“殿下,没伤着您吧?”
唐云赶忙跑过来。
“嗨,小唐哥,好久不见,又俊啦!”
看到唐云,刚闯祸的小公主喜笑颜开,热情洋溢地打招呼。
一回头,身后人脸已黑成了包公。
“将军……我不是有意的……”
她咧咧嘴,讷讷。
军魂对一个军队之重,如同人之尊严。
大家都默默待着,谁都不敢动,连大气都不敢出。
黑衣黑甲的人长身站在箭海里,从最深处捞出一枚箭矢——那是她带定北军打的第一个胜仗摆下的。
然而,半晌,忽听她没头没脑冒出一句话:“罢了,不过都是自矜功伐。”
接着,她下令,将箭全部收回箭库。
“我帮你!”
小公主见状,提溜着礼服不知多少层的裙子,乱七八糟地冲过来,试图将功补过。
她这一身儿零零碎碎,极其繁琐,叫人瞧着都担心,生怕她哪步没踩匀,直接绊在箭尖上。
苏唳雪赶忙扔了箭去接人。
孰料,没轻没重的女孩子头也不抬,只顾急吼吼地往前奔,临到跟前一个没刹住,跟她撞了个满怀。
“嘶——你能不能别着急?!”
苏唳雪腰间刚添新伤,冷不丁被她撞得一阵抽痛,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她到底是哪边儿的?!
“对……对不住!碰……碰着你了……”小姑娘赶忙撒开手,惶惶不安地抱歉,“你身上又有伤吗?”
上一次,她主动碰这个人还是一年前,也是在这军营里,也扯到了伤……
这大笨蛋,怎么总是受伤呢?
“殿下,将军是被行刺了。”唐云禀报道。
“闭嘴。”
苏唳雪一把眼刀射过来,可怜的小副将抿抿嘴,只好噤声。
那双黑蒙蒙的眼睛倏地瞪大了:“行刺?谁啊?他不想活了?!”
“都是死士,问不出来。”苏唳雪简单道。
“那你怎么不上报?傻啊?这可是要杀你,你怎么一点儿不重视呢?!”
“想杀我的人多了,一个个都‘重视’,我眼早瞎了。”
黑衣黑甲的人哼了一声,不屑道。
“疯子!”
南宫离咒骂道。
“殿下,您别骂将军,这种事又不是一两回,哪能次次都上报?”唐云说,“其实,不用问也猜得到,以将军的身份,无非就是敌人和政敌两帮人。”
“那……至少该告诉我吧?我好歹是你妻子。”南宫离扭过头,嗔道。
苏唳雪不耐烦地抬手将她挡到一边:“你还知道?不是你骂我那会儿了?——起开!”
南宫离:“……”
她一辈子没见过气性这么大的人,那么点破事儿,生气生一年了还没消。
“殿下,您先前老怨将军不回府。其实,将军是怕连累您……他跟王里正没什么的。”
等苏唳雪走远了,唐云一边收拾箭矢,一边跟南宫离念叨起来。
新婚燕尔,水灵灵的小美人儿谁不稀罕?可定北军统帅是个遭人恨的位置,身边全是血雨腥风,没有花前月下的地儿。
“我有那么爱吃醋吗?”南宫离翻翻眼皮,“我意思是,如果不是一两回,不该想办法吗?明卫之外也该有暗卫,不能被动挨打呀。”
“本来有的。”唐云撇撇嘴,说。
“人呢?”
“自从您来,就都给您了。”
“!”
傻子!傻子傻子大傻子!
不让瞎逛,南宫离就乖乖地坐在校场边,安安静静的。
可不管苏唳雪进进出出干什么,她目光都追着。
习武之人比一般人对周遭事物都要敏感得多,被这么盯着看,特别容易毛。
将军脸色越来越阴沉,定北军大老爷们儿虽然糙,但不傻,一看这情形,个个都识趣地找借口溜之大吉了。
校场空荡下来,她终于忍无可忍——“殿下,您要一直这样盯着臣吗?”
“将军,我来看你,你就一点儿不开心吗?”
“承蒙殿下荫庇。”
南宫离:“……”
脾气是真大啊……
“绒绒的事,我做得欠妥,骂你不对。你能原谅我吗?”
“殿下,您说过,咱们一刀两断,岂能出尔反尔?”
“我是女孩子,当然可以出尔反尔。”
“……”
苏唳雪无语。
换谁都得无语。
“将军,我不是拿公主身份压你——”她三两步跳下台阶,一把按住苏唳雪接下来要收拾的箭囊,“我在跟你卖乖呢,你看不出来吗?”
小公主蹲在地上,一身锦绣轻纱朦朦胧胧裹着玲珑的身子,显得小小一团。
两人一高一低对望着。
有的人天性刚强,如果硬碰硬,半点儿也不怕。
可她是来求和的。女性上位者与男性不同,男人不能放弃面子,可她一甩手就丢掉了,干脆得如同丢掉一个面口袋。
“起开。”
“我不!”她干脆将箭囊搂进怀里,死活不撒手。
岂有此理?!
苏唳雪深深吸了口气,胸膛里燃起万丈怒火。
定北军统帅作风强硬,天下闻名。
换别人挨揍都可能。
可她偏偏是个女孩子——一个刁蛮、任性,年纪轻轻、叫人窝火的女孩子。
突然,南宫离只觉身子忽悠一轻,竟被连人带箭囊一起给搁到了箭柜上。
“臣收拾完了,殿下自便。”
这一招太突然,带着出乎意料的霸道。小公主惊得一动不动,眨着俩大眼睛呆呆地望她。
苏唳雪心下一阵好笑——熊样儿,还治不了你了?!
女孩子乖乖坐着,活像店铺里新上架的彩瓷娃娃,粉雕玉琢的小模样一眼比一眼可爱,既懵懂又多情,瞧得人心窄。
龙泉岭出事后,兄长轰小丫头走,娇气的雪娃娃嚎啕了三天三夜,偌大将军府差点儿被泪水给淹没了。
如今,爱哭的小娃娃长大了,知道疼人儿了。她伸出纤纤的手,小心翼翼地抚着那衣甲下腰间的伤,问:“疼吗?”
也不知为啥,自从跟这家伙重逢,她就总犯蠢,仿佛冥冥之中有一股邪恶力量在指引她失手——不想摔跤,扶哪儿不行?非逮着人家伤口抓,就跟成心瞄准了似的。
定北军服色都是玄色,这种黑带微赤的颜色很难看出血来,就算伤得再深,当事人自己不喊疼,就没人在意、没人记得。
苍白的人微微皱眉,似乎有些不适应这种亲昵的触摸,躲了一下:“殿下,您心肠太软了,人家出一点儿血你就受不了。这样教不好孩子,更成不了事。”
“哎?你腰后那把短刀做什么用的?吉祥物吗?我看你一直带着,却从不见你拿出来练。”
南宫离一探头,指着苏唳雪腰间一物,好奇道。
除了军刺和寻常长兵器,这家伙还会随身带着这把短刀。流光婉转的小物,有着南宫离这种骄矜的女孩子所青睐的精巧,宛若一件艺术品。
“哦,自裁用的。”
苏唳雪低头瞥了一眼,简单道。语气波澜不惊,仿佛在陈述某种极其平常的道理。
南宫离脑袋却嗡地一下子空了,死死盯着那东西,一言不发。
这一刻,她见识到了这世上最凶残的兵器。
它的主人态度冷淡,说明在合适的时候,就会使用它了。
正常使用时,跟其他兵刃并无不同。
可极端情况呢?
“嗐,不光自裁用,有时也拿来应个急。都是兵器而已……”
苏唳雪没料到她反应会这么激烈。
很多年前,她就明白一个道理——这东西,别人可以不备,但她不行。
这么多年,早已寻常。
可她忘了她是头一回听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