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节的清明。也可以说是清正分明的清明。”
宋玉成重复一遍,问他:“你是否对这条路有印象?”
宋玉成问的诚恳,又带着一丝肉眼可见的严肃。使得青铭连带着也认真起来。他想一遍,再想一遍。
最终还是摇头。
宋玉成并没有明显露出失望的表情。
他也没有表现出意料之中的淡然。他只是极其惆怅的叹了口气,说:“这条路改过名字。”
“四十年前。这条路还叫青名路。这个名字很奇怪对吧?”
宋玉成说解释说:“但是如果吧,青草的青,换一个意思呢?——青,也可以表示说,是青这个姓氏。名,还是名字。就好理解了。”
“这条路,属于姓青的人家。以前是完完全全的私人资产。整条清明路都是。”
如果是现在看来大概是不可思议,土豪都不是这么算的。言情小说霸道总裁文都不敢这么夸张的表达男主有钱的方式。可是如果把时间往回倒推六十八九十年,到民国时候,有如此雄厚资本的反而是司空见惯。
青氏企业是本土的老牌子。到现在为止,以青氏做商标的制扇行业和丝绸行业依然是业内标杆。不过现在这些资产属国企。不再归属私人。其中内情,与当时形势息息相关,要慢慢诉说。
青氏家族历经数个朝代,在封建王朝的时候,曾经做过皇商。专门负责皇室内族采买。也是由着这一段的历史,青氏曾经的有一段的广告宣传语便是以贡扇作为宣传。
到后来朝代更替,青氏跟随衰败朝廷一同下坠。原本只有皇家才可见识到的青氏制扇和绸缎流落民间。
之后青氏再度崛起。用了不到一代人的时间,就再次把青氏做大。之后历经数个朝堂更替,青氏既然不衰。到了民国,机器纺织业冲击手工作坊,青氏后人留洋归来,改进纸扇和绸缎,坚持手工和机器合作。保住了国民企业在本土的立足之地。
申城当年,大资本家云集,青氏当年的声望,远超过容家和卫家。沈家更加排不上号。
而且当年抗战时候,容家遭遇外来打击,不到几年时间,几乎人脉断绝,当时容家的当家人不得不举家外迁,本着鸡蛋绝不放在一个篮子里的定论,容家决定以分支为单位,四处逃散。远的远赴欧洲,近的入川西走甘南,也有留在本土扎根大本营的。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容城的爷爷带着属于他的那支旁支过云南,走西双版纳,逃亡东南亚,最后定居当时的暹罗扎根繁衍。最后到如今有了容城这个第三代。
容嘉嘉那一支属于逃远的,她家人定居美国,到她第三代也都是海外长大,快到十四岁才回国。卫家更加长居海外,卫微微父母把公司从海外做回国内,到卫微微这一辈,才正式回国与沈家联姻,可是后代沈柏良从小依然久居澳洲,虽然中间断断续续回国,可是直到如今,沈柏良也没有完全把产业搬回国内。
掰着指头算一下,容家卫家和沈家,从小在国内长大的年轻一代,只有容若和沈安良。
而未来的事情,还不一定呢。
时间再次倒退。
容家衰败,青氏继续靠着庞大的资产支撑。到青氏当年的年轻一代。继承人是一对年岁相差九岁的兄弟。
长兄叫青铭。弟弟青合。
“青铭十岁就跟着他的父亲青氏董事长青云山一起出席各种会议,他是是黄埔军校毕业,后来曾经留学哈佛学习工商管理和艺术修养。到毕业的时候,他才二十岁。是非常正统的青年才俊。他会讲中,英,俄,法,日,西班牙这几个国家的语言。他非常喜欢艺术,他是个经商的天才,他曾经说过,他家世代都和钱打交道,对于商业的素养已经可入骨髓。拿一个工商管理的文凭不过为了更好的辅助家族企业。艺术才是他刻入骨髓的爱人。——这一切的内容都是他在哈佛大学读书的时候写的笔记。”
“青铭回国后担任青氏集团董事长之后,青氏公司出品的扇子和丝绸外销销量增长数倍。直接原因就是因为青铭绝佳的审美品位。扇子我们知道,美观性很强。除了扇风之外,很多人都喜欢扇子漂亮趁手。可是丝绸不一样,丝绸强调舒适性贴身,任何装饰比如织花镂金都会令这种针对皮肤的舒适性大打折扣。可是青铭解决了这一点。他的品味和经商的头脑让他在当时资本家辈出的申城站稳脚跟。他逐渐买下了这一条街,建工厂,建手工坊,开店铺,开家具展品馆......他把这一条街做成了一个就像现代这样的大型展销会。”
青铭不太明白为何宋玉成忽然对他说这些,对于这个名字和这个人的经历,哪怕是宋玉成如此详细的把这些谁给他听,在他来说,也不过在听一个应该后续会令人唏嘘难过的故事罢了。
他们两人在这条清明路上走,现在不是周末,街道上安安静静。有个不知道经营什么东西的小店有传出歌声。一个女人的沙哑厚重的嗓音透过质量听起来不太好的公放设备传出。
明显是一首老歌。
“..........明月照人来.,团员美满今朝最......清浅池塘鸳鸯戏水,红裳翠盖并蒂莲开......”
“青铭的弟弟青合的记录不多。但是他是青铭最后走向悲剧的直接源头。”
青铭心想:“到了,到了这唏嘘后续的展开了。”
宋玉成花了两个晚上一个白天,收集了关于青氏的大部分资料。
他对于青氏最后一代的后人的遭遇十分唏嘘。可是这种遭遇放到那个时代,不过就是一个历史的缩影。
宋玉成说:“青铭死在三十九岁那年。在一个夜晚,在自己家里就是青氏公馆,用一把平时自己随身携带防身之用的左轮手枪对着自己太阳穴扣动了扳机。”
青铭停下脚步:“你这样描述,如果是一个悬疑故事,那么往往被害人死亡的真相就不会是如表明所见那样。”
宋玉成失笑:“你误会了。他是自杀的。”
青铭满腹狐疑:“为何呢?”
“如你所说,他青年才俊,出身名校,又是大资本家的长子,钱财容貌不缺。难道为了感情?”
——若是真的,就太过于狗血了。
还好宋玉成否定了。
既然不是,那么真实原因就是那位导火索,他的亲弟弟青合了。
难道是一出兄弟象征两败俱伤的脚本?
他懒得花费心思猜测。
决定懒洋洋做个听众。
宋玉成继续往下说:“青铭到后来的时候,忽然陆续挂掉了工厂,店铺,卖掉了手上大多数的房子,田地,把这些所有的资金款项全部捐献用于保家卫国。”
宋玉成说:“当时,内外战乱不止。申城虽然还暂时是歌舞升平,但是当时已经有了各种租界。老百姓的日子并不算太平。难民很多。青铭当时把一大批的工厂改建成了收留所,收留那些无家可归的百姓。”
到了后来,有的房子就直接被那些当时的住户住到现在。因为产权问题和年代久远,加上这一片房子的特殊性,冲突在所难免,也就跟着打上了官司。
官司是宋玉成的律师所接的。
当时宋玉成接这个官司,是作为助理律师参与的。所以印象并不算深刻。
而且官司性质虽然特殊的,但是也算不上有多少令人印象深刻的地方。不过就是房产争夺。
——当时青家作为房东,名下很多房产,免不了很多租客。当时有一户租客家中独子参军阵亡,家中二老不忍在旧地伤感,决定离家投奔远在海外的亲属。离开家中之前,讲那套住所无条件让给了当时一对新婚夫妻。
新婚夫妻一边住着,一边替主人家守着房子。这一守就过了将近五十年。五十多年后,当年的房主和那对夫妻都已经过世。住在这个房子里的是那对夫妻的后人。面对前来索要房子的陌生人,从小就住在这里的后人如何肯干?但是这个房子产权皆不再两家人手里。
当年的房主后人手里还保留一份完整租约,就以此把住民告上了法庭。
青铭觉得这事简单:“判回给青氏的后人不就好了么?他们都是租客。”
宋玉成苦笑:“青氏要有后人,就好了。”
难就难在,青氏没有后人。
青铭自杀的时候并未成婚。他弟弟青合失踪多年,不见音讯,自然也无从查找是否存有后人这件事情。
不过现在倒是有了转机。
宋玉成看他。
递给他一个手机:“这手机是我送你的。里面的青是你的电话号码。嘉嘉和我的号码我都给存了。”
宋玉成还没等青铭八万一下就又要回去,点了两下,再递回去给他。
回到手上的手机上,赫然是一张自己的脸。
宋玉成问他:“有没有熟悉的感觉。”
青铭莫名其妙:“这是我呀。”
宋玉成说:“这是青铭。”
这句话出来,青铭呆了两秒。
当时看着照片的时候,宋玉成的反应和眼前的青铭几乎一模一样。
这张照片,是宋玉成在律师楼的旧案室拍下的。他无聊,无聊就会有一时兴起的举动。这个举动导致他无翻阅过往的旧案当调味剂解闷。
随后抽出来一个档案,就是这场当年的官司。
这个档案很薄,里面的最后一层是他收集到的关于青氏的资料。青铭的那张照片,还是他从网上翻到刻录进U盘,跑到照相馆答应出来的。当年的照片翻了几番,像素已经不好,到了宋玉成面前,就压缩了小小的四寸黑白照。
照片上英俊的男人穿着一身端庄笔挺的西装,深邃的眼睛深深地望向前方。哪怕是隔着照片,宋玉成都能从他眼神中读出一种无法用言语可以表述出来的哀伤。
他后来又见到这张照片的完整版。完整版是一副完整全身照。他穿一身正统的英式西装。背景是青公馆花园的假山,他凝望前方,身姿笔挺。独自一人。
在青公馆中所有的照片里,只有这一张是单人照。
青铭在他弟弟青合失踪后再也没有拍过照片。只有这一张,只剩这一张,他拍完这张照片的第二天,青铭就在家中举枪自杀。
青公馆是青氏的祖宅,也是青铭在生命的尽头最后待过的地方。他自杀时候端坐的沙发还摆在二楼大厅正中央。那个沙发前面是一片落地窗,从窗户看出去。能见到青公馆的后花园。介绍中说,这片花园是青铭和他的弟弟幼年玩耍的地方。也是他最快乐的童年时光的所在。
青铭自杀的理由扑朔迷离。
但是最近几年忽然有了全新的说法。根据当时留下的医疗诊断和他和友人通信以及日记内容来分析。
青铭在人生最后几年应该患有严重的抑郁症。
他失眠,常常觉得焦虑,意志消沉,他和友人言说他忧心于一切,他觉得一切都没有意义,工作,订单,工人的饭碗,运动,花园的花,每日喝的牛奶,皮鞋上的灰尘.......都没有意义。无论如何,太阳都会照常升起,没有任何人会左右太阳和时间。既然如此,这一切又做了有何用呢?他甚至对艺术失去兴趣。他把自己曾经的油画,画卷,收集的一切都锁在地下室。任由它们落下厚厚的灰尘。毕加索的向日葵和星空多么灿烂,又如何?他在失眠的声音举目望天,只看到乌云遮日。
他一次一次在日记中写,是否自己应该接受现实,接受自己的弟弟已经亡命于战场的事情。
他甚至相信那些私家侦探已经得到了他弟弟阵亡的消息,但是却为了再次从他手上获取资金而不肯迟迟给予交代。他觉得所有的人都在折磨他,欺骗他。
他说:“他们是吸血鬼。”
他写:“他们不肯把青合的尸体还给我。”
他送走从小养大自己的保姆和安排给自己的贴身副官,最后自杀。
青公馆中有关于青铭的详细简介,根据生卒年计算,他死亡年龄是三十九岁。他身高一米八八。他有照片为证。
容貌,身高,年龄,都和白老师对上。
宋玉成盘腿坐在旧案室的地板上,由着地板蹭了他一屁股的灰。他看着手机里翻阅的资料和手上的照片。
立刻决定接受刚刚被自己拒绝的剧本。
这照片是自己打印的,这档案是自己抽出来的,这旧案室也是自己无意中突然奇想进来的。这重重巧合,加到一起,不叫缘分叫什么?
......
他们快走到了青公馆。
宋玉成说:“你要回家吗?这是你家。”